芳蕤园地处城西,以烟岚湖作天然屏障,依山临湖,与南城最著名的奢侈品购物街隔湖相望,是一栋隐于闹市的花园别墅。
舒遥曾两次经过这里,却从未进来过。
当芳蕤园的大门向她敞开,她知道,她的人生迎来了另一种可能。
前路未知,她不愿去想这是福还是祸,至少她现在还好好活着,这一定是爸爸希望看到的,那就足够了。
家庭医生已经等候多时,但明庭脚步未停,径直抱着她走到电梯上了三楼。
芳蕤园二三楼的结构都是东西对称,电梯正对会客区和露台,靠一条走廊连接东西两侧。
明庭抱着舒遥转身往右,开了门将舒遥放在了西卧沙发上。
舒遥有一瞬的惶恐,因为沙发是纯白色,她身上很脏,但明庭显然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
他将手中照片放在边几上,问舒遥:“要先洗漱还是先看医生?”
舒遥被明庭抱了一路,当时的悲切让她失控,这时候回神,才看见明庭身上那些深深浅浅的污渍,都是来自于她。
她一时窘迫,细声道:“先洗漱。”
“可以自己洗么?”
她点点头。
明庭起了身,抬手解着衬衫扣子,边解边说:“我的房间出了门直走到尽头就到,有什么事叫我,换洗衣物梅姨会给你送来,等你洗完我再让医生上来。”
舒遥听话点点头,明庭转身就往外走。
“谢谢哥哥。”
细若蚊蚋的一声,明庭脚步顿了一下,没应,径直出了门。
明庭回到房间,手机刚好震动。
是冯警官。
“人打发了吗?”他问。
电话那头应声道:“一说谋杀案,母女俩撇清关系都来不及,恨不得立马收拾行李离开这是非之地,哪敢久留?”
“她们没问舒遥的下落?”
冯警官默了两秒,说:“倒是问了舒明远的赔偿款。”
明庭没说话,冯警官便继续说:“我告诉她舒明远涉嫌谋杀,如果证据确凿,能不赔钱都不错了,母女俩一听,着急忙慌收拾好行李就走了,以那大伯母的性格,没有舒遥的消息就是好消息。”
明庭举着手机沉默,无意识回头看了看紧闭的房门。
“如果舒家有人打听,你就说房东夫妇晚年寂寞,愿意将舒遥养在身边,无需他们费心。”
“你是打算养着舒明远的女儿?”
明庭突然想起天台上那一幕。
行善积德从不是他的作风,遇事哭哭啼啼还动不动就寻死觅活的人也是他生平最讨厌的人。
一把软骨头,本不值得他费心去扶。
但他就这么做了,也没有后悔的余地。
他没有回答,只问:“调查进展如何?”
一说到正事,冯警官便正色道:“出事路段的监控已经查了,从监控录像和现场痕迹判断,肇事车辆直到撞击发生前都未见明显减速迹象,至于是汽车失控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得要明天拿到检测中心的调查报告才能知道。家属那边暂时没什么收获,不过我已经安排了人继续跟进,一有消息就给你打电话。”
“好。”
明庭挂了电话,扔下手机进了浴室。
芳蕤园的一切对舒遥来说都是陌生的,套房宽敞明亮,落地窗正对前庭花园,看起来比她和爸爸租住的房子都大。
浴室整洁干净,洗漱台上的无火香薰正散发着淡雅的香气,镜面光亮无尘,照出她的小花脸。
她想起明庭直接在她面前解衬衫扣子的场景,迫不及待要将脏衣服脱掉,应该很嫌弃她一身污渍。
她提起裙子嗅了嗅,立马拧紧了眉。
土腥加酸馊的味道,难怪哥哥会嫌弃。
她正要脱衣服,却又在抬手的瞬间记起明庭身上的香气。
清淡水润,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桃香,这是很出乎她意料的味道。
她原本以为,爸爸身上会出现同样的香气是因为长时间和明阿姨坐在同一部车里,却没想到是和哥哥。
看来哥哥并没有骗她,他和爸爸的关系确实比她想象中更好。
出神时,门外有人叫她舒小姐,她惊了一下,捂着怦怦直跳的心口轻轻应了声。
梅姨将换洗衣物放在了门口,问她需不需要帮忙。
她轻言谢绝,听见脚步声离开后,她才开门将衣服拿进浴室。
知道明庭和医生都在等她,她不敢再多磨蹭,迅速脱了衣服钻进淋浴间放水洗澡。
而此时等在楼下的,并不止家庭医生。
肖文康是明丽的私人律师,从明丽出车祸那天起他就寝食难安,不光公司有诸多要务要他处理,有关明丽本人的事件更是一桩接一桩。
如今最让他焦灼不安的,是明丽的离婚诉讼。
明庭的生父叫商庭洲,是圈子里有名的赘婿。
当初他凭借一副好相貌和温柔如水的性子,赢得了港城顶级豪门明家三小姐的心,让明丽不惜与父亲反目也要和他结婚。
明庭这个名字便是取自夫妻二人,足以看出明丽对商庭洲的重视。
可惜好景不长,明丽婚后忙于开拓市场,商庭洲温柔有余,能力却有限,他既无法在工作上助力明丽,也不能很好照顾家庭,夫妻二人摩擦不断,红脸争执也常有。
当初爱到死去活来的那个人成了蚊子血和饭粘子,两看生厌,必然离心。
在这段不对等的婚姻关系里,明丽始终是上位者,但就算没了爱情,他们还有儿子,还是亲人。
所以明丽从未想过要离婚。
直到她发现商庭洲的私生子。
整十年的背叛让她成为一个巨大的笑话。
明家三小姐的身份不允许她忍气吞声,她一定要离婚。
商庭洲签过婚前协议,再有出轨的过错在先,一旦离婚,明丽能让他一无所有。
可偏偏在这节骨眼儿上,明丽出了车祸,脑部受损,一睡不醒。
明庭抱着舒遥上楼没多久,肖文康便独自一人乘电梯上了三楼。
他坐在会客厅里,等着明庭洗完澡。
其实明丽离婚一事早有委托,但蹊跷的是,委托书不翼而飞。
如今明丽因车祸生死不明,若是一直长睡不醒,配偶有扶养的义务,不能强行离婚。
除非变更监护人,再由监护人代替明丽提出离婚。
明庭未成年,不具备监护人条件,那就只能找明君珹。
可一旦变更监护人,明丽独自在内地打拼多年的事业就将拱手让人。
明庭虽叛逆,却也清楚明丽有多么重视她的事业。
就算植物人醒来的几率很渺茫,但只要有1%的可能,他也绝不会眼睁睁看着明丽经营多年的心血被轻易拿走。
所以现在摆在明庭面前的只有三条路。
要么不离婚,继续忍受商庭洲拿明丽的钱养小三和私生子,风险是,商庭洲极有可能借着明丽丈夫的身份趁机干涉公司事务。
要么变更监护人,顺应明君珹的意思交出公司管理权。
以目前的境况来看,也许这个方案最优,既能最大限度保护明家的财产,又能维护公司正常运行。
但代价是,他必须要跟着明君珹回港城。
一旦他远离了公司所在地,公司交到谁手里,会有怎样的命运,他日后能不能再拿回来,都是问题。
要么,找到委托书,不必受任何人限制。
再等四个多月他就年满18,届时,他便能以股东身份参与公司决策,再逐步接触公司的业务,直至完全接管公司。
他如今虽受制于人,但别人也被他限制,他是明丽唯一的儿子,无论别人想要以怎样的方式获得利益,都绕不开他。
唯一的问题是,时间不等人。
这四个多月会有什么意外他根本无法预料,所以委托书至关重要。
只有找到委托书帮明丽离了婚,别人才无法用此事限制他,他才能有足够的操作空间,好让明丽的事业不假手于人。
他不难想象,若他不能顺利接管公司,待明丽醒来那日,必然会责怪他无能。
“少爷。”
明庭开门出来,肖文康起了身,满脸忧虑看向他。
明庭身上套了件宽大的白T,刚洗过的头发还湿着,刘海被他随意抓向脑后,露着光洁潮湿的额头。
他坐下点了支烟,问肖文康进展如何。
肖文康说:“董事长已经接触了几位股东,他们得知明总如今的情况,自然是倾向于将公司交给董事长管理,包括意大利那边也来了人,董事长今日也一并见了。”
“商庭洲呢?”
肖文康神色迟滞一瞬,说:“还在医院守着。”
一声冷嗤,明庭勾了勾唇角。
“委托书毫无头绪?”
说到委托书,肖文康更是忐忑。
明丽的离婚委托书是在她正式通知商庭洲离婚之前签下的,肖文康和明丽各执一份。
明丽一向谨慎,重要的文件都是放在她书房的保险箱,她与商庭洲分居多年,保险箱密码只有明丽本人和明庭知晓。
但车祸发生后,明庭翻遍了保险箱也没有找到那份委托书。
更奇怪的是,肖文康手中的委托书也不见了。
所以肖文康不免怀疑......
“是不是有人......?”
两人对视一瞬,互相都知道这话里的怀疑对象是商庭洲。
虽说明丽与商庭洲有婚前协议在先,但明丽的事业是在婚后才蓬勃发展,她当初并没有做细致的资产隔离,还有一部分产业和公司分红属于夫妻共同财产。所以明丽一旦离世,商庭洲便可以利用遗产继承权获得更多的利益。
商庭洲有足够的动机。
但他们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商庭洲策划了车祸。
“先不说这个。”
明庭冷静道:“眼下的当务之急是保证公司正常运行,你帮我盯紧商庭洲,董事长那边有我应付。马上通知李总助,让他帮我安排和意大利那边的人明天见面。”
“好。”
明庭虽年轻,但明丽的心腹却很服他。
与意大利超跑品牌的合作,明庭功不可没。
虽说在明丽眼中,明庭只是个叛逆的青春期少年,但若不是他几次往返意大利与品牌方交涉,又靠着他对跑车和品牌文化多年的研究,顺利拿出了一份适应国内市场环境的规划书打动品牌方,恐怕这代理权早已花落别家。
他目前处境不利,但却在公司里拥有不少支持者,他们都相信以明庭的能力可以管理好公司。
毕竟自古英雄出少年,没有什么是不可能。
肖文康起身欲走,明庭突然想起什么,顺口问了句:“签委托书那天,只有你和明丽在场么?”
肖文康肯定点点头。
明庭灭了烟,微抬下巴示意肖文康可以离开了。
但肖文康走了一步又停住,说:“那天是舒明远跟在明总身边,也许舒明远知道些什么,但......”
明庭垂下眼眸:“好,我知道了。”
肖文康终究还是担心明丽,又面带忧虑道:“我这些天查了很多资料,也咨询了几个植物人康复治疗的医疗团队,晚点我将资料发给少爷,兴许会对明总的恢复有些帮助。”
明庭略颔首:“肖律师费心了。”
“应该的。”
舒遥洗漱完,一开门就听到这话。
植物人?
舒遥心中一惊。
她开门的声音吸引了明庭视线,一转眼眸,她正好与明庭对视。
她洗漱完没找到吹风机,一头长发湿润凌乱,还往下不断滴着水,这时候被明庭注视,她一时心慌,赶紧将发梢收拢攥紧,还摊开掌心接着往下滴的水珠,像是生怕弄脏了地板。
“哥哥我......”她有些紧张,小声说:“我没找到吹风机。”
肖律师进了电梯,明庭站起身来,淡声道:“过来。”
舒遥赶紧上前。
她跟在明庭身后,进了他的房间。
熟悉的香气扑面而来,她紧张的情绪被悄然缓解些许,她没好仔细打量明庭的房间,只知道结构和她那边很像,软装的颜色更深,窗边立着两把电吉他。
进了浴室,这里的香气更浓了一点,她既觉得舒心,又紧张。
明庭在洗漱台前站定,拿起了手边的吹风机。
舒遥刚想说她想借一下,吹好就送回来,但明庭已经在叫她过去。
她一走近,明庭就伸手扶过她肩膀,让她站到了他身前。
吹风机被开启,呼呼声响从她耳畔拂过,她在镜中看见明庭执起她潮润的长发,用暖风从上往下仔细地吹着。
爸爸还在时,也是这样替她吹头发,差不多的场景,她却拥有完全不一样的心情。
对爸爸是理所当然,对哥哥......她找不到一个贴切的词来形容。
有些紧张,又有点高兴,吹风机让洗发水的香气充盈整个浴室,这香暖让她感觉不太能喘得上气。
她心跳得很快,无意识攥紧了身上的裙子,一双灵动的眼时不时偷看镜中的他。
像是被察觉,她听见明庭问了句:“在看什么?”
舒遥一时语塞,不知道该如何解释,磕磕巴巴地,她竟然说了句:“哥哥......好看。”
明庭没抬眼,只是平淡道:“想看就光明正大看,我既然答应了你爸要好好照顾你,那你以后就是我妹妹,这里就是你的家,你在你的家里做什么说什么,不必看谁的眼色。”
真的可以吗?
舒遥在心里这样问自己。
出神时,明庭追问了句:“听懂了么?”
舒遥猛然回神,重重点了点头。
“好了。”
吹风机的声音停止,明庭拍了一下她的肩,示意她可以离开。
但舒遥并没有走。
她刚才听到了那个词——植物人。
她并不清楚明阿姨的具体情况,但她猜想,一定是不容乐观才会让哥哥忧思不断。
哥哥拯救她于水火,还给了她一个家,那她应该用什么来回报哥哥?
她忽地转身,用双手环抱住明庭。
她一无所有,只有一颗温暖的心。
爸爸曾告诉过她,拥抱可以让人感受到被信任、被支持、被爱,所以她在每一次应激的时候,都极度渴望爸爸能抱抱她,拥抱可以让她安定,让她有勇气去战胜恐惧。
而现在,她想抱抱哥哥,让哥哥也感受到她的信任、支持、和爱。
她仰起头看明庭,干净的面庞上绽开一个腼腆的笑。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对明庭笑,兴许有惊讶的成分在,明庭不动声色,只是安静看着她。
她还不到明庭胸口高,心脏就贴在他腰腹的位置,快速而杂乱地跳动着。
她一向听话,明庭让她不必看谁的眼色,她便按自己的心意对他说:“哥哥,我记得爸爸以前对我说过,明阿姨工作很多,很忙,常常忘记吃饭,睡觉也睡不好。所以我猜,明阿姨一定是觉得太累了,才会想要安安静静睡上一觉。”
“爸爸说花草有灵,只要用心养护就会开出漂亮的花,那人也一定一样,只要我们用心照顾,等明阿姨休息好自然就会醒来了。”
舒遥悄悄红了眼,有太多情绪猛然涌上心头,她却强行忍住了泪意。
她说:“哥哥你别担心,如果我还能梦见我爸爸,我一定会让爸爸求求菩萨,保佑明阿姨平安健康,早日醒来。”
明庭松散的刘海随他低头的动作往前垂落,一点细碎遮挡视线,很好掩去了他眸中的情绪。
其实他很讨厌这种无意义的煽情和安慰。
但一想起自己在天台上对她说的那番话,好像也没好到哪里去。
如此看来,这软骨头也不至于太笨,留在家里解解闷儿也挺好。
他抬手揉揉她毛茸茸的头,随口应了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