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叔可真是有钱没处花,你说这些钢琴,吉他,学了有什么用?花那么些钱到头来还不是给人打工!”
“你瞧瞧,瞧瞧,这吉他一把还不够,整整五把!大的小的红的绿的,不都一样吗?!这还能弹出个花来?!真是钱多烧得慌!”
“乐器应该可以卖二手。”
“是吗?往哪儿卖?能卖多少钱?”
“我也不清楚,回头找人问问。”
......
舒遥在昏沉中听见这番对话,一睁眼,窗外白光刺进眼眸,她抬手挡了挡。
昨日在墓园淋了很久的雨,回来路上她就开始发烧,她记得大伯母给她喂了药,但从昨天到现在,她水米未进,气息轻得像将死之人。
眼睛逐渐适应光线,她发现她正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身上搭着一条小夏被,长发垂在沙发一侧,还是被雨淋湿时那一绺一绺的形态。
放在钢琴上的小时钟走到十一点,她已经昏睡了十几个小时,可再次醒来,她并没有感觉好一点,眼皮很重,头还是很痛。
“嚯,你这小叔可真舍得给那赔钱货花钱,满柜子的衣服裙子,啧啧,还都是牌子货!”
声音是从卧室传来的。
舒遥和爸爸租的房子已经有些年头了,两室一厅,房间很小。
无窗的小房间加装了隔音棉,被爸爸改成了乐器房,她这些年一直和爸爸住在一个房间,所以她不难想象为什么今天会在沙发上醒来。
“这外套你是不是能穿?你试试?”
窸窸窣窣一阵穿衣声,舒慧妍应:“有点小了。”
“这个呢?这个短袖小点也没事,街上的年轻人不都喜欢穿这种款式?快试试。”
又是一阵窸窣。
“你小叔这些衣裳带回去给你哥穿吧。”
舒慧妍沉默了一瞬,略嫌道:“不膈应吗?这些都是死人的衣服。”
罗琳芳瞪了她一眼:“没钱最膈应!”
舒慧妍闭嘴了。
舒遥很想阻止卧室里的母女,但她的身体实在太虚弱,她说不过,也拦不住,以大伯母的性格,一言不合就会招来一顿骂,她不想听。
视线稍稍移动,她看到放在钢琴上的相框。
那是她十岁生日的时候和爸爸的合照,她那时顽皮,往爸爸脸上抹了好多奶油,她和爸爸在镜头前笑得很欢,照片的一角还有只白色垂耳兔。
她到现在依旧很恍惚,依旧无法将舒慧妍口中的“死人”和爸爸联系在一起。
心室又在紧缩抽痛,她多希望自己一病不起,再也不要醒来承受这样清晰又深刻的痛苦。
她靠着自己的意志力强撑起虚弱的身体,光着脚走到钢琴边拿起了那张照片。
窗外梧桐沙沙作响,起风了,恍惚间,她闻到百合清香,爸爸的花好像开了,她得去看看。
......
罗琳芳母女并没有发现舒遥出门,直到时针即将走到十二点,罗琳芳将父女俩的衣物装满了两个蛇皮口袋,她为了多找个口袋才来到客厅。
卧室门一开,沙发上空无一人,她惊呼一声,赶紧上前一摸,被心已凉,她这才感觉完了。
“这死丫头!”
她扬声喊着舒慧妍,准备一起下楼找找,没想到一开门就看到两位身着制服的警察。
“请问,这里是舒明远的家吗?”
两位警察先后出示了证件,罗琳芳瞥了一眼,心虚着点点头:“二位警察同志是有什么事吗?”
“你是舒明远什么人?”
舒慧妍听见声音也赶紧从卧室出来,警察又问:“她是什么人?”
罗琳芳不敢怠慢,恭敬回答:“我是舒明远嫂子,她是我女儿。”
“舒明远女儿呢?”
罗琳芳搓了搓手,干笑道:“下楼买零食去了吧?警察同志刚才上来没看到?”
她试探着往前走了两步,“要不我领警察同志下去找找?”
说话的警察拦住了她去路,直言道:“舒明远涉嫌参与一宗谋杀案,你是他家属,我们来了解下情况。”
“谋......谋杀?!”
罗琳芳一听这话吓得两腿直打颤,连说话也不利索。
她赶紧往后退了两步,给警察让出了进门的位置,磕巴着说:“我......我和我女儿前天才从乡下来,我......我们什么也不知道啊!”
两位警察先后进了门,其中一位顺手将门掩了掩,而后一个身影从门口快速闪过,径直上了楼。
舒遥并没有走远,她就在天台上。
有风拂过的时候,她很难得地感受到了一丝自由的气息。
天色转阴,霏霏细雨斜落,山雀低空飞行,鸣叫着躲进宽大梧桐叶中。
她的视线跟随灵巧的山雀飘向楼前的阔叶梧桐,她走到天台边,双手扶着齐胸的砖砌围墙,静静听风吹,看鸟飞。
她将手中合照放在围墙上,从脏兮兮的裙子里拽出了平安符的锦袋。
昨日淋了太久雨,平安符的字迹糊作一团,黄纸褪了色,将爸爸的证件照污染。
色彩浸染爸爸的面容,依旧很好看。
又一声轻鸣,她看向天边。
那是一只红隼,特技是悬停。
她能一眼认出红隼,是因为爸爸向她介绍过,说这种猛禽很特别,它们视线极佳,会逆着风小幅度振翅从而达到悬停在空中的效果,一旦锁定猎物便会俯冲向下精准捕获。
可今日细雨绵绵,红隼的猎物全都躲了起来,它为什么还会停在自己眼前?
是爸爸吗?她不由自主这样想。
一定是吧。
爸爸一定是知道她难过,所以才向红隼借一双眼睛看看她。
她也好想爸爸。
天台围墙边有张凳子,她搬来凳子站上去,试图离“爸爸”更近一点。
风从她身后往前吹,散乱的发丝乘着风,高高扬起,又轻轻拂落。
她向天空伸出手,空中那只红隼跟随她动作下降了些许,依旧悬停在她眼前。
“爸爸。”
她双唇翕张,轻声喃喃,她无比确信,那就是爸爸在看她。
她感觉到风的力量,好像可以送她飞翔,她张开双臂,好让风托举着她靠近爸爸。
不知不觉间,她踩上了围墙。
“遥遥。”
舒遥怔了怔。
除了爸爸,还有谁会叫她“遥遥”?
她看着那只红隼,又听见一声。
“遥遥。”
她终于察觉声音是从身后来。
她缓缓回头,看到一张熟悉面孔。
口中轻喃的那声“爸爸”变成了“哥哥”。
她仍是疑惑。
哥哥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梅雨季的雨多变,风也无常,刚才还是徐徐清风,霎那间就变急骤,舒遥身形单薄,裙摆鼓着风向前,她被吹得摇摇欲坠。
明庭不敢轻举妄动,他昨日才亲眼目睹她晕倒在大雨中,他怕自己语气稍冷一点稍重一点,这只垂耳兔便会从他眼前消失。
雨丝翩飞,他轻言细语:“不可以这样,遥遥,你爸爸不会允许你跟着小鸟飞走。”
舒遥红了眼眶。
她又何尝不知道自己根本没有翅膀。
眼泪涌出眼眶,她看见明庭朝她走来,然后向她伸出手。
他的掌心躺着一只小小的锦袋,舒遥听见他说:“你13岁刚过,这是你爸爸为你新求来的平安符,他跟我说,希望菩萨保佑你活到一百岁,他还没有来得及给你,你也没有实现他的愿望。”
他再次重复:“不可以这样,遥遥。”
舒遥的眼泪无声滑落脸庞,她又想起爸爸。
下巴抖得厉害,她小声问明庭:“是爸爸要哥哥给我的吗?”
明庭点头:“是,你爸爸还说......”
“说什么?”
明庭眼睫微垂一瞬,复抬眸:“要我好好照顾你。”
车祸发生时,舒遥独自一人在家,所以她并不知道,那场车祸舒明远当场死亡,一句话都没说过。
可舒遥相信了。
因为爸爸生前同她说过,改天要去西岳寺进香,所以她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爸爸的临终遗言。
她终于转身,面向着明庭。
明庭读懂了她的身体语言,更上前了一步。
舒遥伸手取过明庭掌心的平安符,是和她之前一模一样的锦袋,没错,这就是爸爸新求来的平安符。
她控制不住情绪,蹲下身将平安符紧紧按在心口。
舒遥陷在悲痛里,却让明庭无比心慌。
他上前,想要伸手安抚,快要触碰的那一瞬又停住。
他轻声问舒遥:“我抱你下来?”
舒遥含着泪看眼前人,朦胧的画面里,明庭紧紧揪着眉心,这样贴心的关切,这样温柔的安抚,戳中了舒遥内心最脆弱的部分。
她控制不住失声痛哭,悲切又绝望地重复:“哥哥,我再也没有爸爸了,我再也没有爸爸了......”
明庭不敢再犹豫,他怕情绪失控的舒遥会失足坠楼,所以果断上前将她抱离了围墙。
实实在在将舒遥抱在怀里的时候,明庭只觉得惊讶。
她好瘦,好轻,根本不像是13岁的少女。
舒遥紧紧抱着明庭脖颈,滚烫的泪渗进他衬衫,她闻见明庭身上清淡的香气,这种带有桃子味道的香气偶尔也会出现在爸爸身上。
好熟悉。
这缕香气让她安定,她像往常依赖爸爸一样,亲昵靠在明庭肩膀。
十七岁的少年,是清瘦单薄的年纪,他却拥有一双坚实可靠的肩膀,能无条件给她靠,无限包容她的眼泪。
雨渐大了,明庭拿起围墙上的合照迅速转身。
舒遥再次抬眼看向天空,那只红隼已经消失不见,“爸爸”飞走了,她也要走了。
明庭抱着她一路下楼,路过家门口时,她听见屋内的大伯母大声说:“警察同志,我们一家跟这件事真的毫无关系!舒明远一向与他哥不和,我们都好几年没联系了!要不是想着这孩子孤苦伶仃实在可怜,以我们两家的关系我是绝对不会踏进他家门半步的!警察同志,你可一定要信我!”
舒遥默不作声,双手抱紧了明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