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4.fix you

雨水顺着房檐汩汩泻下,圣诞松随雨幕摇摆,南城的梅雨季尚未结束,空气异常潮闷。

舒遥独自坐在墓园管理室的侧门前,鞋袜被溅起的雨水打湿,小腿上布满泥点。

她的视线没有焦点,呆滞着望向大雨中林立的排排墓碑。

她的父亲即将成为其中一块,也会像这样被风吹,被雨淋。她无比崇拜和热爱的人化作了尘土,将会在这冰冷的墓园度过无数个寒暑。

心脏阵阵抽痛,舒遥抱紧了怀里的骨灰盒。

身后的办公室里传来女人尖锐的嗓音:“雨淋墓辈辈富,你们到底懂不懂啊?!这时辰可是我专门花钱请大师求来的!你们收了钱就是这么办事的吗?!”

正在说话的人是舒遥的大伯母罗琳芳,昨天刚从惠县的乡下赶来,带着她十五岁的女儿,舒慧妍。

舒家二老早逝,膝下两个儿子,舒明宗孝顺,没什么文化,只能卖体力。舒明远叛逆,还未成年就背着把破吉他远走他乡,靠着兜里的七百块钱追求他的音乐梦想。

二老在农村的自建房留给了他们孝顺的大儿子,至于不孝顺的小儿子,自他离家那天起,二老便没再过问。

舒遥的大伯是惠县的包工头,两年前在工地摔断了腿,至今行动不便。

舒遥父亲车祸的当天,是房东爷爷赶到医院忙前忙后,就连丧事也是他们夫妻俩给操持的。

罗琳芳不知从哪儿听说舒明远的赔偿款高达百万,着急忙慌就从惠县赶到了南城。

得知房东夫妻已操持丧事多日,她丝毫不顾二老多日操劳的情分,大骂别人肖想她家的赔偿款,强硬揽下了舒遥父亲下葬一事。

可在她的观念里,人死了随便在山上找块空地埋了就行,哪需要花上好几万在这城里买块指甲盖大的地方下葬?

她本想带着舒遥和舒明远的骨灰直接回乡下,后来得知舒明远的公司已经替他安排好了墓地,她这才肯带着舒遥来墓园。

吵闹已经持续了好一会儿,罗琳芳不停在找茬儿。

管理方已经换了三个人跟她解释,说付钱的单位并没有提前交代过下葬的具体时间,现在雨太大,如果不等雨停,得要工作人员支好雨棚,重新整理好墓穴才好下葬,不然水汽太重会影响封穴。

但罗琳芳根本不听,工作人员说东她说西,胡搅蛮缠,吵闹不休。

舒慧妍似乎也有些听不下去,寻了个间隙溜出办公室,她站在门的另一边,居高临下睨着坐在小马扎上的舒遥。

她看舒遥的眼神很冷漠,不像是看带有血缘关系的亲戚,反倒像看陌生人,表情甚至带有几分嫌恶。

也许是想到舒遥即将跟她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那份冷漠又转为嘲弄,十五岁的年纪,眼神却隐隐透着股狠劲儿。

罗琳芳说得口干舌燥,最后勉为其难道:“不然你们退我两万块钱,这骨灰也就交给你们看着办了!”

这话一说,办公室里一片沉默。

年轻的工作人员忍不住开口:“这不符合程序。”

新一轮的吵闹又开始......

明庭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天还下着大雨,司机替他撑伞时被路人撞了一下手臂,雨伞歪斜,伞面的雨水落了他半身。

他抬眼望了望天,突然想起来今天是7月3号,是舒明远下葬的日子。

刚才撑伞这一幕,若是换成舒明远,必然不会让他淋湿。

司机连声向他道歉,他愣怔着出神片刻,反应过来后,嘱咐司机去墓园。

其实这个时间点他并不应该出现在墓园,舒明远作为他母亲的专用司机,车祸一事,疑点重重,明丽现在还躺在ICU,警方也还未排除舒明远的嫌疑,他不该去。

但比起回家面对那位高高在上的董事长,他更愿意冒雨去墓园走一遭。

也算是他的私心吧。

一想起那个男人在黄昏下听着加州旅馆与他畅聊音乐时的神采奕奕,他忍不住想去看他最后一眼。

如果他没记错,舒明远今年才36岁,还有个刚刚小学毕业的女儿。

这些年舒明远独自一人抚养女儿长大,如今他出了事,也不知道他女儿有没有着落。

想到这里,他突然想笑,这关他什么事?

他一时后悔,想要让司机返程,但车已经堵在去墓园的路上,想了想,既然都决定了,那就去看一眼,道个别。

细想起来,他第一次见那个小姑娘也是在这样的暴雨天,那天的雨来得很急,他在学校左等右等不见车来,有些恼。

后来舒明远撑着伞姗姗来迟,说他女儿在学校受人欺负,老师找他多说了两句,这才耽误了来接他的时间。

他虽然有些不耐烦,但也不是个不讲理的,他知道舒明远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便也没说什么。

但在临上车前,舒明远同他说:“我女儿今天哭得很厉害,我实在是放心不下,所以没问过少爷便私自将她接上车了。”

他闻声偏头,舒明远赶紧解释:“我女儿很乖的,我已经嘱咐过她,绝不会打扰到少爷,我先送少爷回家。”

他那时感觉有些冒犯,他不喜欢先斩后奏,但人已经接上了,他也不可能将人赶下车去,便又沉默。

因为这番插曲,他上车时看了那小姑娘一眼。

瘦小的身躯套着条宽松的白色长袖裙,双马尾淋了雨软趴趴垂在肩头,一双水灵的大眼睛哭得红红的,皮肤很白,很薄,感觉稍微一捏就能起红印,像只瘦小又可怜的垂耳兔。

那垂耳兔看到他时,身体有明显的瑟缩,他唇角一抽,他有这么可怕吗?

舒明远上了车,让那垂耳兔叫人。

他本想说不必,但那垂耳兔十分听她爸爸的话,舒明远一说完,她便怯怯看向他,小小声喊他:“哥哥。”

还说:“我叫舒遥,今年9岁。”

他听着这生硬的自我介绍莫名想笑,不过她若不说,他还以为她只有六七岁,毕竟她那又矮又瘦的样子实在是不像9岁。

他随口问了句:“哪个yao?”

垂耳兔乖巧回答:“遥遥寄相思的遥。”

他因为这句“遥遥寄相思”记住了她的名字。

不过比起名字,他还是对“垂耳兔”印象更深刻。

第二次见面还是下雨,舒明远没再先斩后奏,而是电话问过他可不可以顺带接上他女儿,他说他今天要带女儿去看医生,但会先送他回家。

想起那只垂耳兔的可怜模样,他没有拒绝。

天气转冷,她穿一件毛绒绒的白色外套,还是梳着双马尾,更像垂耳兔了。

他上车时,垂耳兔主动叫他哥哥,神色依旧是怯怯的,但却在他坐定后,大着胆子将两颗椰子糖放在了座位中间的扶手箱上。

他看了她一眼,垂耳兔又是小小声说:“谢谢哥哥。”

再看那两颗椰子糖,塑料包装纸被她捏得皱皱的,也不知道在衣兜里揣了多久,他觉得那糖纸上一定带有她手心的温度,说不定里面的糖都化了。

他倒不是嫌弃,只是不爱吃糖,便没理,之后那两颗椰子糖去了哪里他也不清楚。

那两次见面过后,有好长一段时间他都没再见过那只垂耳兔,后来有一次闲聊,舒明远同他说:“遥遥以为少爷不喜欢她,所以让我别再麻烦少爷。”

舒明远不好意思笑笑:“本来我也不该在工作时间接女儿,确实给少爷添麻烦了。”

舒明远说完他才想起来,他那次没有接她的椰子糖。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漠视竟会让那只垂耳兔产生这样的想法,也许是出于一丝愧疚,也许是不想让自己凶巴巴的形象在垂耳兔心中根深蒂固,他便对舒明远说:“我不介意,如果有需要,你可以接上你女儿。”

舒明远虽是高兴应下了,但他还是没再见过那只垂耳兔,只是在知晓她生日的时候,买了一只垂耳兔毛绒玩具让舒明远带给她。

算算时间,三年了,也不知那只垂耳兔有没有长高一点。

汽车到达墓园的时候,天上的雨有渐大的趋势,车上只有一把伞,司机说雨势太大不方便进园,问他要不要返程回家。

他问司机舒明远下葬的具体时间,但似乎在舒明远出事以后,公司里便没人过问他的事,这会儿竟是一问三不知。

两人撑伞过去不方便,他让司机在车里等,独自一人撑着伞往墓园管理室去。

办公室内只有一位工作人员在值班,问起舒明远,工作人员抬手指了指对面的绿林。

“家属已经过去一会儿了,你顺着阶梯上去,第五排,往右看,有人的地方就是舒明远的位置。”

明庭道了声谢,冒着雨往墓园深处去。

他刚走到台阶就听见一个女人的哭喊声。

“明宗!你可真是个命苦的,爹妈死得早,兄弟不管事,一个人背负着一大家子的生计,偏偏老天不长眼,让你摔断了腿,现在还给你绑个拖油瓶在身上!你说你咋就这么命苦!”

......

大雨混着罗琳芳的哭喊持续传进舒遥耳朵,她一动不动跪在舒明远墓前,怀里紧紧抱着冰冷的骨灰盒。

她浑身湿透,白裙紧贴身体,齐腰的长发被雨水拧成了一股一股的黑线,像水草胡乱贴在她脸上。

墓碑上已贴好舒明远的陶瓷照片,舒遥记得很清楚,那是爸爸的入职证件照,西装笔挺,精神抖擞,很帅,很好看,她特地让爸爸裁了一张给她,她一直将照片放在随身携带的护身符锦袋里,她希望菩萨能保佑爸爸健康长寿。

雨滴簌簌落下模糊她视线,隔重重雨幕,她看见墓碑上的爸爸正在冲她笑。

爸爸一定是知道她爱哭,所以总是笑着逗她开心。

她很想对爸爸也笑一笑,可挂在脸上的雨水像是有千斤重,她无法牵动脸部的肌肉,挤不出一丝笑意。

大伯母的哭喊还在继续,怪爷爷奶奶多生了个儿子,怪大伯心软要带她回老家,怪爸爸短命扔下她这个拖油瓶,怪她身体不好,吃饭看病读书要花无数的钱。

她很清楚,大伯一家并不想养她。

工作人员已经整理好墓穴,有人上前,想要伸手接过她怀中的骨灰盒。

她在这瞬间突然感觉到痛,浑身都在痛,像是有双手在将有关爸爸的一切从她身体抽离,是剥皮抽筋般的痛,痛到她颤抖。

那双手已经碰到骨灰盒,她却突然俯身将爸爸紧紧抱在怀里。

“不,不要带走我的爸爸,求求你。”

工作人员见怪不怪,异常冷静地说:“小妹妹,再不下葬,雨水又该漫进墓穴了,那咱刚才就白忙活了。”

舒遥不说话,固执地抱着骨灰盒不肯撒手。

工作人员也无奈,直起腰看舒遥身后撑着伞的母女。

罗琳芳哭喊不绝,舒慧妍冷眼旁观,视线一转,工作人员瞥见不远处有人撑伞伫立许久,黑衣黑伞,一身肃冷。

雨伞遮了他半张脸,只余霜白.精致的下颌显露在外,他正对着他面前的墓碑,像是在怀缅,工作人员心中嘀咕:这么大雨还来墓园,倒是少见。

他收回视线看舒遥,软了语气说:“小妹妹,别让你爸爸淋雨了。”

舒遥不动,肩膀一耸一耸的,在哭,却没有声音。

身后的罗琳芳见工作人员弯着腰说了好一会儿,突然扬声骂道:“死丫头,还不快点!还想让我和你姐淋多久的雨?!”

工作人员多少还是顾及着舒遥的情绪,同她说话的语气格外温和。

但罗琳芳哭喊许久,嗓子都快哑了,又在雨中站了半个多小时,耐心早已耗光。

见舒遥不动,她突然拨开舒慧妍撑伞的手,大步上前从舒遥手中夺过了骨灰盒,巨大的力量将舒遥拉扯在地,她扑进雨中,眼看着爸爸离她远去。

“爸爸!爸爸!”

她的双膝早已跪到僵直,她没有办法支撑自己站起来,只能拖着僵硬的双腿爬到墓穴边缘,企图再看爸爸一眼。

地面石子深深嵌进她皮肤,她却浑然不觉。

她身上带着冰冷的雨水,顺着她伸手的动作落进墓穴,另一工作人员着急喊道:“别别别!别再把墓穴弄湿了!”

罗琳芳怒火中烧,一把扯开舒遥,冲着舒慧妍喊:“你是死人吗?不知道上前拉住她!”

舒遥被罗琳芳扯得仰躺在地,雨滴直直砸在她身上,狼狈至极。

舒慧妍不情不愿上前,弯腰想要将舒遥拉起来,但舒遥却如临大敌般慌忙往后撤了几步。

恐惧来袭的那一瞬,舒遥看见了那把黑伞下熟悉的面孔。

冷峻凌厉的面庞,咄咄逼人的气势,偏生一双湖水般澄明的眸,也许是错觉,舒遥看见那双眼睛里闪过类似关切的光色,像一把伞隔绝了天降的大雨,让她获得短暂的安定。

她已经能想象到跟着大伯母回乡下的日子。

身有残疾的大伯,易躁易怒的大伯母,痴傻丑陋的堂哥,心思深沉的堂姐,还有年幼无知爱哭爱闹的堂弟。

她在这个家里是彻头彻尾的外人,能吃饱穿暖就算是大伯一家给的恩赐,她断然不能再要求什么。

可她还想读书,还想继续学乐器,还要上大学,要唱歌,要完成爸爸年轻时未能完成的梦想。

爸爸当初拼了命也要从山里走出来,她不可以就这么回去。

她的身体已经麻木,内心却有一股强大的力量驱使着她,站起来,跑过去,求一线生机。

她一把拍开舒慧妍伸过来的手,踉跄着撑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往前跑。

“咚”一声,她跪倒在明庭身前,慌忙伸出手拽住明庭半湿的裤腿,“哥哥,救救我,我不要跟她们回去,求求你,救救我。”

舒遥紧紧抱着明庭的腿,就像她刚才紧紧抱着爸爸的骨灰盒一样。

“哥哥。”

“哥哥。”

她仰着沾满雨水的一张脸,用哭红的眼睛望着她身前的少年,声声喊他哥哥,哭着哀求他垂怜。

她记得爸爸同她说过,明阿姨和明哥哥都是很好的人,他们不仅给了爸爸很多帮助,还给她介绍了医生,联系了学校,十岁生日时,她还收到哥哥送的礼物。

那只垂耳兔很可爱,又白又软,摸起来很舒服,她每晚都会抱着睡觉。

她认真地想,像哥哥这么好的人,一定不会见死不救。

明庭半垂眼眸看着跪在身前的舒遥,她还是像第一次见面时穿一条白色长袖裙,垂耳兔淋了雨瑟瑟发抖,血丝遍布的一双眼又红又肿。

出神凝望的时候,他好像真的在舒遥身上看到了只有小动物才有的脆弱与可怜,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若是不伸手,这只垂耳兔随时可能会死。

再抬眸,他看见雨幕里疑惑的罗琳芳与舒慧妍。

他无意识皱紧了眉,任由舒遥如何拉拽也不言语。

记忆深处的恐惧像漩涡吸住舒遥,她抱着明庭的腿,边哭边说:“哥哥,求求你,我以后会很听你的话,我会很乖很乖,求求你,救我,救救我。”

罗琳芳并不清楚舒遥与明庭有过来往,猛地听见这话,胸中像是有火在烧。

她淋着雨大步上前,又是一把扯开舒遥:“死丫头!还没进家门就开始作妖!谁亏待你了?!啊?!缺你吃的还是少你穿的了?!你拖着个陌生人求什么救?!”

舒遥跌倒在地,对罗琳芳的怒骂充耳不闻,她执着爬向明庭,颤抖着跪在他身前,用双手抱着他大腿,嘴里喃喃喊着:“哥哥,哥哥......”

可她说了这么多,喊了这么久,身前人不动如山,依旧不声不响。

罗琳芳浑身湿透,不耐烦冲着舒慧妍喊:“你那眼睛是长在头顶的吗?不知道撑伞过来吗?!”

舒慧妍走近前,终于听到明庭开口:“看好你们家孩子,别乱认哥。”

舒遥瞪大了双眼。

她讷讷摇着头,她不敢相信,不敢相信眼前人就这么忘了她,忘了爸爸。

出神时,她的双手已被明庭掰开。

她眼睁睁看着明庭往后退了两步,而后转身,走远,直至消失。

她的世界开始崩裂,地动山摇,电闪雷鸣,她像一条被浪狠拍在礁石上的鱼,浑身瘫软,毫无生气。

爸爸走了,哥哥也走了,支撑她的那口气也跟着散了。

她眼前一黑,歪倒在大雨中,任由无边黑暗将她彻底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