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 忆江南

  至元五年,蒙古大汗孛儿只斤·忽必烈发大军征讨南宋。

  【壹】

  “阿来夫,如娜仁陪其其格来了,你快准备,待会和她去说几句话。”

  天空碧蓝如宝石,阳光灿烂如黄金,巴特尔气喘吁吁地从远方奔来通风报信,他的好朋友特木尔和阿来夫正在草丛里挤成一团,嘻嘻哈哈。

  名叫其其格和如娜仁的少女和伙伴们一起捧着马奶酒,唱着歌儿打牧场来。她们新做的粉色袍子上绣着红蝴蝶,红扑扑的脸蛋上挂着艳阳留下的汗珠,嘴角的笑容比阳光更灿烂,跑起来乌油油的长辫在脑后一甩一甩,就像艳丽的山丹花。

  她们是所有草原少年的心上人,梦寐思求的女孩儿。

  当女孩们由远至近,阿来夫却怎么也不敢上前说话。特木尔推一把阿来夫,嘲笑:“你不是做梦都念着如娜仁吗?逼着咱们陪你来说话,平日里挺机灵的,怎到了她面前就像被阉割的羔羊般胆小?”

  阿来夫涨红了脸,低头拧着羊皮袍子不说话。

  特木尔最多坏主意,捅捅巴特尔,挤眉弄眼,使了个眼色。

  巴特尔会意,仗着身高体壮力气大,抓住阿来夫的胳膊,狠狠把他丢了出去。

  阿来夫想挣扎,怎挣得过他的神力,顿时站不稳身形,被推出直直倒在其其格面前,险些跌倒,把她吓一跳,差点洒出了手里的马奶酒。女孩们看清眼前来人,其其格低下头,如娜仁却忍不住咯咯笑起来,羞得阿来夫满脸通红,越发说不出话来,磕磕绊绊挖空心思编理由:“咱……咱们兄弟……是……是路过……路过采花的。”

  如娜仁抢先笑出声:“你是路过要采哪朵花?”

  阿来夫瞠目结舌,半晌答不上话,混沌道:“是巴特尔和特木尔把我推出来的!”

  特木尔怒:“出卖兄弟!真他妈的没出息!”

  巴特尔赶紧把脑袋又压低了些:“其其格不会怪我吧?”

  如娜仁四周望了两眼,拍着手道:“早看到巴特尔的大个头了,啥时候再过来给其其格唱首情歌吧。”

  面对女孩子的调戏,阿来夫的脸早已烧得像火盆里的炭般,他几乎是连滚带逃地溜,藏在草堆里的两个少年不敢再做帮凶,跟着跑。

  女孩们笑得更大声了:“胆小鬼!”

  其其格抬起长长的黑睫毛,笑着看了眼远去的巴特尔,没说话,却羞涩地低下头去。

  她一直觉得这个高高大大的少年格外不一般。

  巴特尔长得极其高大健壮,臂力过人,八岁就能抱起小牛犊,性格憨实,很受族人器重。唯独美中不足的是他母亲非蒙古人,原是苏州绣娘,名叫谢荷花,幼时因父犯事被牵连流放大理,后大理城破,她被掳去辗转数次后成为卓力格图的妻子,生下了巴特尔。卓力格图很喜欢来自江南的谢荷花,可是他不知道荷花是什么模样的花,便按蒙古语的花朵发音称她为“我最心爱的其其格”,这是蒙古女孩儿最常用的名字之一。

  谢荷花是个很好的妻子和母亲,她照顾丈夫疼爱孩子,不管放羊还是缝衣,都做得尽善尽美,可是她的眉间永远带着一抹愁苦,散不去,掩不住,就像风中楚楚可怜的柔弱花朵。

  后来,卓力格图去世了,谢荷花与儿子相依为命。

  巴特尔是孝顺的孩子,他会给母亲献上羔羊身上最肥美的肉,打来最好的狼皮,言听计从,百依百顺。他最爱的是在星星满天的夜晚,听母亲絮絮叨叨地说故乡的事情。母亲说她的故乡在江南,那里是美丽的水乡,处处有桥,家家有船。每年夏天,水中开满大片大片的荷花,红的、粉的、白的,遮住碧波荡漾。她和姊妹们泛舟水上,穿着绿萝衫,摘荷花,采莲子,唱着歌儿,玩水嬉闹:“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这首动听的歌谣,母亲唱过很多很多次,唱歌的时候,她脸上有不一样的温柔。

  不管她唱多少次,巴特尔都爱听。

  他也曾将这首歌谣唱给其其格听。

  幼年的其其格总是睁大那双像小鹿般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静静地听他唱,然后问:“荷花到底是什么样的花儿?江南该有多美?”

  巴特尔说:“我娘魂牵梦系想回去的地方,定是极美的。”

  其其格问:“江南与草原有多远?”

  巴特尔比划下长长的手臂:“大概有天与地那么远。”

  其其格感叹:“如果我也能去看一眼江南该多好?”

  巴特尔:“长大后就可以去了。”

  其其格:“长大是多大?像阿姊那么大吗?”

  巴特尔:“还要再大一点。”

  其其格:“像阿妈那么大吗?”

  巴特尔:“大概差不多吧。”

  其其格仰着小脸,郁闷:“好遥远……”

  “总有办法去的。”巴特尔叼着草叶躺在羊群旁,心里暗暗发誓,总有一天,他要带母亲和其其格去江南,去大家朝思暮想的水乡,看看那美丽的荷塘,听荷花丛中的欢快歌声。

  【贰】

  “大汗要征兵了!打宋羊了!打宋羊了!”

  “大汗亲自来征兵了!”

  忽如其来的命令击破了碧蓝如宝石般的天空,越过灿烂如黄金般的阳光,嘹亮的号子由远至近传来,马蹄下草沫四溅,揉破了山丹花,踏碎了银莲花,带着草原男儿豪迈的呐喊声,直奔塔塔儿部的蒙古包而来,向所有牧民宣布大汗的征兵令。

  “十六岁以上的男子统统跟大汗出征!升官发财,有牛有羊有女人啊!”

  “喂!那边蹲着的大个子,好魁梧的身子板,看着就是能吃能打的好汉子!快骑上你的骏马吧!”

  每个蒙古少年都听过许许多多父辈们的战斗故事,他们曾打败金国,进行过漫长的西征,灭掉花剌子模,讹答剌、布哈拉及撒马尔罕等地方,杀死大胡子的野蛮人,红头发的妖怪人,经历匪夷所思的冒险。故事里也有许许多多的英雄,他们战无不胜,无所不能,挽强弓,射大雕,驱虎狼,将马蹄所过之处都变成蒙古的土地,将贫苦的蒙古人带入富足的生活。

  长生天,成吉思汗的光辉照耀草原,每个孩子都渴望成为故事里大汗麾下的新英雄。

  忽必烈继承汗位后,处事英明,受万众拥戴。他心里有比曾祖更远大的志向,要创建更庞大更雄伟的帝国,他很清晰地知道,这个帝国的基石必须从攻下南宋,统治中原开始。为了梦想,他未来的路还有很长。

  “没有蒙古人会挨饿。”沐浴在塔塔儿部牧民们崇拜的目光中,大汗为大家勾勒着未来美好的宏图,正午的阳光过于炽烈,周围的声音比较嘈杂,让他有些晃神,竟未留意到远处奔腾而来的马蹄声,直冲而来。

  “大汗小心!是疯马!”部属们惊叫着,慌乱张弓搭箭。

  那是头高大的枣红色骏马不知何故发疯,它口吐白沫,双眼发红,狂奔而来。

  箭如雨,数只利箭射中了它的身躯,可是疯魔的它早已不知疼痛,甚至不知死亡降临,却激发更大的野性,横冲直撞,高高扬起蹄子,发出刺耳绝望的嘶鸣声。

  蒙古人爱马如命,大汗座下是他前些日子收复的黑马,他不愿假手于人,亲自驯养,黑马野性未脱,受到枣红马的惊吓刺激,开始不受控制地挣扎欲逃脱。大汗狠拉缰绳,好不容易控制住马匹,却见疯马已突破重围,即将冲到面前。

  躲闪不及,危急之刻,大汗拔出金刀,欲拼。

  巴特尔与兄弟正从远处赶来,见状,他从斜处冲出,双手死死拉住疯马的缰绳,手臂青筋暴起,肌肉纵横,双腿如扎了根般立于地上,在天生的力气下,疯马悲鸣着四蹄扬起,跳跃挣扎,踢得尘土飞扬,仍被拉得无法寸进,挣扎数次后,它终于轰然倒地,力尽身亡。

  大汗拭去额上冷汗,惊叹地发出第一声喝彩:“好神力!”

  围观人们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爆发出如雷的叫好声。

  “巴特尔!塔塔儿部第一勇士!”

  “巴特尔!蒙古的好汉子!”

  “巴特尔!草原上的雄鹰!”

  所有的赞美都毫不吝啬地往巴特尔头上加,就连麾下勇士众多的大汗,也不由为他动容。倒是巴特尔被汹涌的赞誉吓到了,他涨红了脸,呆在原地张口结舌数次,还是说不出话来,老实的面孔和高大身材就像独立于绵羊群里的大牦牛,有些傻愣愣的。

  大汗问过姓名后又问年纪。

  巴特尔受宠若惊道:“十……十六岁。”

  “好小子!少年英雄,有前途,”大汗惊叹,“你阿爸是谁?阿爷是谁?”

  巴特尔老实巴交道:“我阿爸是卓力格图,阿爷是拉克申。”

  大汗略一沉思,点头:“塔塔儿部的拉克申?!我听过他的名字,那可是太祖麾下最魁梧的好汉!打花剌子模时立过赫赫战功,看你这身板,不愧是他的好孙子!蒙古有你这样的勇士,何愁南宋不破?好!好!好!”他情不自禁地连呼三个好字,满是赞誉之情。

  巴特尔给夸得红了脸,忽而想起一事,低声问:“南宋可是江南?”

  大汗甩了个响鞭,笑道:“傻孩子,江南是南宋,非南宋是江南。”

  巴特尔问:“我们会去江南吗?”

  大汗大笑:“大汗马蹄所过的地方,不管江南还是江北,整个南宋统统都是蒙古人的土地!孩子,快快备好你的马鞍,拿上你的弓箭,告别你的爷娘,明日去军营。”

  巴特尔急忙答:“是!”

  大汗满意地扬长而去,巴特尔点头点得差点断了脖子。

  待大汗走后,他开心地在草原上翻了几个跟斗。

  “江南,梦寐以求的江南,我们终于能来了!”

  【叁】

  若大汗要发兵南宋,必会经过江南。

  巴特尔欢天喜地回去告诉母亲,他想母亲必会高兴地夸他是孝顺儿子的。

  未料,母亲闻言,手中绣活跌落地,仿佛傻了般看着他,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她看着金顶大帐的方向,哆嗦着嘴唇问:“大汗……要打南宋?”

  巴特尔兴高采烈道:“嗯!若打下南宋,阿妈你便可以回江南了!我会好好努力挣战功,让阿妈过上好日子的!你可以住在荷塘边,天天看荷花,摘莲子,给我做你说过的那个什么莲子羹,莲子羹是不是真的很甜……”

  母亲转回视线,仿佛看陌生人般看着自己的儿子,她再问:“你……要打南宋?”

  巴特尔用力拍着胸脯道:“阿姆不用担心,大家都说我是塔塔儿部第一勇士!定不会丢阿爷的……”

  话音未落,重重一记耳光打在他的脸上。

  巴特尔捂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母亲,有点傻了。

  印象中的母亲与彪悍泼辣的蒙古女子不同,知书达理,温柔懦弱,从未打过孩子一根指头。可是今天的她仿佛被激怒的母狮,歇斯底里咆哮着听不太清楚的汉话,不但狠狠地打向巴特尔,还抽过一根马鞭,如狂风骤雨般地打,往死里打。

  “阿妈?阿妈你怎么了?”巴特尔跳着脚躲,痛得五官扭曲又不敢还手,叫着直问,“阿妈住手!孩儿做错什么了?!”

  母亲狠狠地抽,一边打一边哭骂:“我叫你去打南宋,我叫你去做第一勇士!我打死你这畜生!”

  巴特尔不太明白,只能求饶:“我不是畜生,不去了!不去了!可……可是大汗点名要我了啊,我……我不能不去,阿妈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他不敢有什么用?

  蒙古治军严谨,哪能轻易脱逃?

  听见他的话,母亲更怒,愤而拔刀,直直往儿子脑袋砍去。

  巴特尔闭着眼缩着头,不敢躲避。

  刀离颈间半寸,迟迟未能砍下。

  巴特尔悄悄睁开眼,却见母亲早已泪流满面,脸色苍白,双唇发抖,眼里更是比黑夜更深的绝望,毫无生机,看着儿子的目光,就好像死人在看死人。

  终于,她丢下刀,摇摇欲坠地离去。

  巴特尔害怕地拉住母亲:“阿妈,你不要我了吗……”

  母亲嫌恶地甩开他的手,再也没看他一眼。

  巴特尔很笨,他不明白为何心疼他的母亲会有那么大的反应,只隐隐知道母亲不爱他了,于是害怕地在帐篷前跪了一晚,直到月落日出,寒露湿衣,依旧没有被原谅,没有送别。只有其其格悄悄给他送来一块羊肉馅饼。

  其其格担忧地问:“你阿妈怎么了?好端端地为何打你?”

  巴特尔只是哭,说不出。

  天亮了,将领再三催人,他只能含着眼泪,依依不舍地随着大汗的军队,踏上了南下的征途。其其格骑着骏马,如无数蒙古少女般,追了一程又一程,没有千言万语,没有离别依依,她在风里喊:“巴特尔!我会替你照顾阿妈的!”

  巴特尔眼泪再次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肆】

  军帐,梦话一片。

  阿来夫:“如娜仁看不起我,我定要她后悔,如娜仁,如娜仁,混账如娜仁……”

  巴特尔:“阿妈,江南,阿妈,其其格,我错了……”

  特木尔:“羊奶酒,烤羊腿,酪蛋子,好吃,好吃……”

  【伍】

  阿来夫砍下了宋军的少年头颅,带着满身鲜血,偷偷去吐了一场,待他的另个好朋友巴音被宋军杀死后,心肠又硬了许多。特木尔依旧没心没肺,只听军令而行,什么事都敢做,草原抢掠成风,人人都是猎杀好手,就连将军让他们去屠城抢女人,都毫不犹豫,只有巴特尔越来越沉默了。

  少年的成长,铺着血和泪,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

  阿术带军攻打襄阳,守将吕文焕顽抗,久攻不下,尸横遍野。

  特木尔聪明,阿来夫机敏,巴特尔神力,三人深受大汗器重。

  巴特尔却在无人的角落,用宽大的巴掌捂着脸,细细地思索着。

  记忆中爷爷的英雄事迹总是那么的威风,可是爷爷从未说过手上沾满鲜血的滋味。和杀羊宰牛不同,黏糊糊的,带着罪恶的感觉,怎么洗也洗不清。耳边永远回荡着人们的惨叫和求饶。他永远不会忘记来襄阳途中路过的被洗劫村庄,哭着求蒙古将士们饶恕孩子的母亲,跳井自尽的少女,在路边哇哇大哭却不知所措的孩子,战争中的每一件事都与母亲的教导不同,一遍又一遍刺激着他很柔软的良心,让他害怕和迷惘。

  朋友们都变了,变得很陌生。

  以前杀羊都会手抖的特木尔现在就像个杀人不眨眼的妖怪,和小姑娘说话会脸红的阿来夫替将军收罗汉人美女,聪明善良的达日阿赤抢劫了无数金银钱财,他们狂热地掳掠着,收割着无辜者的性命,忘记了长生天的教导,忘记了神佛,却得到了将领的赞誉。

  这就是英雄吗?

  战争气氛使人狂热,迷失了自己,分不清对错,残忍被赞美,善良被嘲笑,这样怪异的氛围足以让最胆小的蒙古人变成疯子。

  从不会打仗到擅长打仗。

  每每看着特木尔毫无怜悯地砍下一个个头颅,阿来夫笑嘻嘻地将汉人家中血淋漓的财宝往大汗帐篷里搬,巴特尔都很难受……

  阿妈说要与人为善,和和气气。

  可是大家都在杀人。

  阿妈说要正直勇敢,不贪心。

  可是大家都在抢劫。

  原来阿妈的教导统统不对,这样的氛围让巴特尔恐惧,无所适从,不知所措。

  “求求你,放过我。”藏在竹筐里的少女被一个蒙古兵发现拖出,哭哭哀求着。楚楚动人的一双眼,被泪水迷蒙得像乌云遮盖的月光,乌黑的大辫子沾满了尘土,粉色衣衫被撕碎,露出雪白胸脯,她长得真像其其格,如果其其格痛苦哭泣?如果其其格被人侮辱?他该做什么?

  想到受辱的其其格,巴特尔忽然愤怒起来,他不管不顾地走过去,一把扯住同伴的领子,往后拉开,冷冷地随便找了个借口:“将军找你。”

  “你他妈的想做什么?!”被拉开的蒙古兵大怒,以为他要与自己抢人,奈何衡量下两人身高气力,实在不敢和他为敌,待对方握起拳头挥舞几下,有些胆怯,“呸”了好几声,终于骂骂咧咧地走了。

  巴特尔解下身上的袍子,别过视线,递给衣衫凌乱的少女,用和母亲学过的不流利汉话吩咐:“躲去地窟,我替你掩护,等大军离开后再逃。”

  “畜生!”重重一口唾沫吐在他身上,少女凄厉地哭叫着,“我不用你假好心!阿娘!阿爹!小虎!阿妹!该天杀的蒙古人,禽兽不如的混账!你杀了我吧!杀了我!”

  巴特尔抹去腰间的唾沫,直接拎起她,丢入地窟,关上门:“好好活。”

  少女如复仇的母狼般对他拳打脚踢,直到哭声被地窟的厚重掩盖。

  巴特尔默默守在屋前,看着满天红莲烈火,听着刺耳的尖叫声,心下苍凉。

  “阿妈,我好想你。”他用粗厚的双手捂着眼睛,忽然哭了,呜咽的声音塞在喉中,眼泪从指缝中不停淌下,高大的身材缩在阴影里,哭得像个孩子,“明明是不对的,为什么大家要这样做?我不要打仗,我不要杀人,阿妈,我要做好人,其其格,我想回家……”

  他梦想去的江南应是美好如梦境的地方,而不是一个被战争弄得满目疮痍的废墟。

  惨烈的屠杀让他明白了母亲的悲伤。

  可是他再也回不去了。

  因为其其格托人捎来口信,内疚地告诉他自南下攻宋开始,他母亲就茶饭不思,身体渐渐虚弱,没能熬过半年后的冬天。送信人说其其格说了很多次道歉,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还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琐事,原本按规矩应该野葬,也就是把尸体喂给狼,把灵魂留在草原上,但他的阿妈是汉人,蒙汉习俗不同,她说死后要回故里,其其格便为她求情改了火葬……

  巴特尔痛哭一场,无能为力。

  事至如今,他还能做什么?

  巴特尔牢牢地守护在地窟门前,直到少女抽泣声渐息,哭至沉睡,直到深夜,蒙古大军开拔离去。

  【陆】

  他是蒙古军中一小兵,哪怕他向所有人说战争是错的,杀人是错的,依旧没有任何的影响力。巴特尔努力地和同伴讲道理,换来的却是嘲笑,大家都认为他是娘们心肠,可是他依旧苦苦坚持着,直至被排斥。

  蒙古军不理解他,嘲笑他的汉人血统,汉人们憎恨他,诅咒他的蒙古血统。

  他像只无人接纳的蝙蝠,孤独地坚持着。

  “你他妈的能做什么?就算救了那些宋羊,也不过对你吐口水,丢石头。咱们蒙古军对他们是深仇大恨,你这点伪善是抵消不了罪孽的,何必想那么多,咱们现在有酒有肉有女人,当下活得痛快就好。”特木尔与他自幼玩到大,知道他做的蠢事,虽不赞同,仍很有义气地替他瞒着没有上报,只撕咬着羊腿,含糊地骂着,“虽然我也觉得杀人不好,但大家都杀,你不杀将军会责罚你,还会被人看不起,反正都杀了那么多,多一个少一个有什么区别?你改变不了他们的命运。”

  巴特尔沉闷地划着地上的沙土:“不知道。”

  阿来夫跟着道:“汉人的女人还是不错,有没看上的?”

  巴特尔:“不要。”

  阿来夫:“反正你就知道你的其其格!如娜仁的妹妹都可恨!笑我尖嘴猴腮,说我做发财梦!哼哼!等我将来用大堆牛羊砸死她那见钱眼开的臭女人!”

  特木尔一巴掌拍去巴特尔脑袋上,骂道:“傻大个!兄弟一场,老子顶多是不给你说出去,被将军发现我可不管你。”

  “嗯。”巴特尔沉沉地应着。

  特木尔继续碎碎叨叨地念:“驴!”

  巴特尔:“我就是觉得不好。”

  特木尔:“驴子!”

  巴特尔:“杀人真的不好。”

  特木尔:“犟驴子!”

  巴特尔:“我讨厌杀人。”

  特木尔:“犟驴子中的犟驴子!”

  巴特尔:“你比以前凶了好多……”

  特木尔:“……”

  【柒】

  阿里海牙从美索不达米亚带来了两位著名的穆斯林工程师,毛夕里的阿拉丁和希拉的伊斯迈尔,用攻城武器破了襄阳城,紧接着沿长江而下。

  途径不知名小村庄,遇到南宋百姓顽强抵抗,巴特尔一个没留意,马匹被暗算受了伤,翻进河里去了。他是标准的旱鸭子,进水只有沉底的份,被河流冲得老远,手脚并用也爬不上来。昏昏沉沉中,抱住根木头,不知飘往何方。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半夜,周围有许多尸体与废墟,似乎是个被洗劫过的村庄,他略微看了下环境,认出是蒙古军队三天前到达过的地方。

  月黑风高,阵阵凉意,浓厚的血味扑鼻而来,仿佛有鬼魅出没。

  巴特尔打了个寒战,爬上岸,准备离去。

  这时,有阵弱不可闻的哭声,丝丝柔柔地飘来,听得人鸡皮疙瘩满地。

  巴特尔正准备逃跑之际,在右手边的屋子里发现有东西闪过,定睛看去,却是个五六岁的女孩,蜡黄的头发,满是血迹的小脸,眉心一点朱砂痣,穿着破烂的粗布衣服,受惊过度躲藏在角落,想出来又不敢出来,想求助又不敢求助,她迷惘无助地哭泣着,就像被遗弃的小狗。

  前面都有蒙古兵驻扎,女孩年幼没有生存能力,带着实在难搞,也不知能往哪里送,巴特尔犹豫片刻,想不到解决方法,便硬下心肠,抬腿要走。

  小女孩从门后怯怯地露出半个头,她觉得这个大哥哥长得太可怕了,也不敢哭得太大声。

  巴特尔回头看了她一眼。

  小女孩像乌龟般迅速缩回脑袋,继续哭。

  巴特尔挠挠头,想走又不忍走,最后他终于硬下心肠回去,对藏在柴堆里怯怯发抖,只剩裙子露外头的小姑娘问:“喂,小女孩,你家父母呢?该不是被我们军队杀掉了吧?”

  “你是蒙古坏人!”小姑娘吓得魂飞魄散,哭得更伤心了,“阿爹说,蒙古人都会杀人的!”

  “别哭,别哭,蒙古人也有好……呃,好像也没什么好人了。”巴特尔的解释很无力,他拿出哄羊羔的架势,拍着她的脑袋说,“哥哥不杀人,真的不杀人,你再哭我……呃,我也没办法。”巴特尔愁眉苦脸地坐在小姑娘身旁,挖空心思想哄她,“我给你唱个歌儿吧?草原上的高山飞过雄鹰啊——好吧,我唱得是难听,你别哭那么大声!只要你不哭,我就给你酥油饼吃,很香的,披件衣服吧,夜里很冷。”

  宽大的羊皮袍子罩在小女孩身上,几乎把她塞得看不到人,哭声断断续续。

  寒鸦啼鸣,夜色苍凉,屠杀过后的村庄,高大的蒙古兵细心陪伴在汉人小姑娘身旁,用身子替她遮挡寒风,场景极其怪异,就像猛虎守护着蔷薇。

  “好冷。”巴特尔光着膀子,打了好几个响亮的喷嚏,拼命揉身上的鸡皮疙瘩。

  小女孩哭得声音嘶哑,眼泪干涸,又见大个儿没伤害自己的意思,终于安静了许多。她躲在羊皮衣里,带着满腹的怀疑悄悄抬眼看,看了一眼又一眼……

  巴特尔尽可能挤出个温柔的笑容,磕磕绊绊的汉话问:“你叫什么名字?”

  中原地区方言各有不同,小女孩听了好几次才明白过来,弱弱地答:“花朵朵。”

  巴特尔眼睛一亮,立即找到了共同话题:“花朵朵蒙古话叫其其格,我家乡认识的好女孩也叫其其格,我娘也叫其其格,不过她汉人名字叫荷花,我喊不惯汉人名字,可以叫你其其格吗?其其格,你见过荷花吗?粉红色的,大朵大朵很漂亮的!”

  花朵朵弱弱道:“见过,太湖好多……”

  巴特尔问:“太湖是哪里?”

  “太湖就在太湖,”花朵朵低头,“我爹是来做生意的,可……可是他给蒙古人杀了啊!坏人坏人坏人!蒙古人都是坏人!”她抄起粉拳小腿往巴特尔身上打,含着泪,连啃带咬不松口。

  巴特尔死命把她往地上拽,一边拽一边问:“你还有可投靠的地方吗?”

  花朵朵死死咬住他的手背,含糊:“呜呜,呜呜,呜……”

  “你说什么?!”巴特尔努力扳她的嘴,又不敢太用力,愁得直嚷嚷,“快松口,痛死了。”

  花朵朵果断松口,杏仁眼睁得大大的,死死盯着他身后。

  巴特尔揉着红肿的手背,抱怨:“小丫头牙口真好。”

  花朵朵往他身边缩了缩,发着抖说:“狗……好多大狗,朵朵怕狗。”

  “狗?不怕,看大哥哥揍它们,”巴特尔回过头,果断抱起小姑娘就蹿上树,将她放去高处树枝,自己则抱着低些的树丫不敢动,并语重心长地教育,“这是狼。”

  群狼垂着尾巴,仿佛排兵布阵般,站在树下,虎视眈眈地看着两个新鲜食物。

  花朵朵紧张问:“它们是会叼走不听话小孩的狼?”

  巴特尔点头:“嗯。”

  花朵朵“哇”地一声又哭了:“阿爹让朵朵藏起来不准哭,是不是朵朵没听话,要被狼叼走了?!”

  “不是不是,”巴特尔手忙脚乱地安慰,“狼是来叼大哥哥的,大哥哥比较不乖,没听阿娘话,跑来打什么狗屁仗……”

  花朵朵看看他的身形,稍作对比,哭得更伤心了:“你那么大块头,狼明明只叼得动我。”

  巴特尔向上伸手,想折根趁手的树枝做武器:“哥哥可是塔塔儿部的第一勇士,三下五除二就能把这群废物打跑。”

  花朵朵好奇问:“怎么打?”

  话音未落,巴特尔还没摘完武器,趴着的树丫已不堪重负,带着他的惨叫声轰然落下。

  树底下蹲着的头狼很倒霉地一声惨叫,被两三百斤重物砸得口吐白沫,狼事不知,群狼受惊,轰然散去。

  花朵朵目瞪口呆:“我懂了,不愧是第一勇士……”

  巴特尔揉着火辣辣的屁股,脸上也火辣辣的。

  【捌】

  五岁的小女孩,手不能挑肩不能扛,也不知该往哪里送。

  蒙古人掌握着汉水下游,战场上处处杀机,汉人小姑娘留在原地实在太危险。花朵朵哭得睡着了,巴特尔舍不得叫其其格的小姑娘,想了许久,从送佛送到西、好事做到底,他终于决定送花朵朵去汉阳。汉阳是座大城市,还没被蒙古军占领,可以用驿站通往南宋的四面八方。

  要去汉阳,先要有马,马在军营。

  巴特尔叮嘱花朵朵不准哭出声后,将她瘦小的身子裹在厚重的羊皮衣里,单手夹起,硬着头皮往军营里闯。大伙看见全身湿漉漉的他,又惊又喜,都忍不住笑:“命大的小子,从河里爬起来了?特木尔和阿来夫听说你去了,大哭了一场。”

  巴特尔左右闪避着他们要拍的手,努力赔笑:“长生天保佑,命大。”

  “兄弟,我可担心死你了!”特木尔正值完班,见兄弟纹丝未损,心中大乐,忙虎步冲过来,张开胳膊就不由分说来了个熊抱,抱着抱着他觉得腰间有什么咯着不对劲,低下头去,正对上花朵朵在羊皮衣里偷偷伸出来透气的脑袋,两双黑漆漆的眼珠子对上,就像天雷勾动地火,王八遇到绿豆般,心中激荡难以言表。

  特木尔缓缓抬头,死死盯着巴特尔,拖长声音:“兄——弟——”

  巴特尔一巴掌拍去花朵朵脑袋上,将她打回去,望天望地望朋友,否决:“什么也没有。”

  隔壁在值班的布和好事,见他们神色有异,好奇探过头来打趣:“有事?!”

  巴特尔有些紧张。

  特木尔果断摇头,一巴掌拍去他肩上:“有你妈的事!”

  布和委屈:“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特木尔挺身挡在巴特尔面前,昂首正色:“说你妈的说!”

  “德性!”布和气急败坏地抽身走了,一边走一边骂,“升官了不起,区区小队长,连兄弟都不放眼里了。”

  待布和走远,特木尔死死地瞪着巴特尔,差点要把眼珠子瞪出来。

  巴特尔低声道:“弄匹马给我,我送她去汉阳。”

  “汉你妈的汉,你还要命吗?”特木尔气急败坏地戳着他鼻子道,“私自离军,是死罪!你你你你,真是气死我了!这丫头该不是你私生女吧?要觉得可怜舍不得弄死就丢路边得了,生死由命,那是我们俩小兵管得着的?”

  巴特尔闷声:“屁大的孩子,丢路边哪能活啊?”

  特木尔气得肝都快爆了:“能不能活关我们屁事?咱又不是她爹!”

  巴特尔低头:“她爹就是咱们的人杀的。”

  “哪又怎么了?”特木尔急得语无伦次了,“大汗要杀人咱们还能不杀?汉人不入地狱我们入地狱,我们也就是听命行事,这小女孩的爹死是她爹倒霉,你让人知道和汉人私通,还要命不要?咱俩兄弟一场,你平时脑子不太灵光也就算了,这事可千万别犯糊涂。”

  巴特尔怒:“你亲妹子今年也五岁,你忍心丢她在荒野喂狼?”

  特木尔急:“咱们蒙古人和汉人又不同……”

  花朵朵从昏沉沉中清醒过来,听见俩蒙古坏人在用蒙古话低声吵闹,也不知是不是要把自己卖给吃人妖怪,心里万分害怕,就像受惊的小鹿般往巴特尔怀里缩了缩,瘦弱的身子骨抖得像包糠,又觉得躲坏人身边不妥,心里很害怕又不知如何是好,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再次充满泪水,硬憋着哭声,打着转不敢掉下来。

  巴特尔还在争:“以前你也是个有情有义的好汉子,怎么打起仗来就不是人了?!”

  特木尔快气死了:“我怎么不是人了?!我不是人早丢你去死了!汉人本来就不能管!将军盯着呢,再可怜也不能想,得当猪狗看!否则哪敢打仗啊?!早被大汗军法处置了。”

  “什么猪狗不猪狗?!”巴特尔愤怒地揪着他的衣襟道,“你这狼崽子,白吃我娘那么多年的酥油茶了!这姑娘也是其其格!我不能不管她!”

  谢荷花对所有人都很好,没少帮这帮皮孩子缝补,每次上门都塞好吃的给他们。

  特木尔想到谢荷花,瞬间哑言,低头看见那年幼的孩子,好不容易练硬的心肠悄悄开出条裂缝,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跺跺脚,挥手对巴特尔说,“跟我来。”巴特尔抱着花朵朵跟上,来到帐篷,又找来了看牲口的阿来夫。他见到花朵朵,有些惊讶:“你疯了?那么点的小姑娘带回去做媳妇还不知道养不养得活啊!”

  巴特尔不得不再次解释。

  阿来夫想了半天:“巴特尔兄弟,我现在在斥候队,趁现在还没什么人知道你回来,晚点你把孩子藏在衣服里,偷偷跟斥候队出发,然后我掩护你离队吧,送到汉阳城附近把这孩子放下,让不让进城就看汉人自个儿的良心了。”

  巴特尔惊讶地看着大家:“这……”

  特木尔跺跺脚,怒道:“看你妈的看,就你一个好心肠?!咱们蒙古人还没全部都坏到骨子里好不好?这不都是没办法吗?!当年太祖屠城,要杀所有比车轮高的男孩,我爷爷虽是小兵,可是测量时悄悄压低了好些孩子的身高,将他们救了下来呢。阿来夫也偷偷放了好几个哭哭啼啼的丫头。”

  “哎,那些女人太丑了,队长没放在眼里,我才敢偷偷放的。”阿来夫别扭半晌,凑过去,嬉皮赖脸道,“兄弟,咱帮你是应该的,也不要你报答,你就去找其其格去如娜仁面前好好说几句我的英武事迹就好。”

  “呸!不是说死心了吗?还念着你的如娜仁?别到了面前又脸红,”特木尔笑着驳斥了几句,又擦着嘴角道“听说大汗在和伯颜将军商量,说要他少杀人呢,也不知这仗到底要打到什么时候,我想家里的肥羊了,香喷喷的比这该死的窝头好吃多了。”

  巴特尔拭去眼角的泪花,原来他的兄弟并非全部都被战争湮没了良心。

  特木尔挤眉弄眼:“哭你妈的哭,恶心死老子了。”

  阿来夫果断:“他本来就是个杀人都不敢的怂货,哭包子。”

  巴特尔一巴掌将两人打翻在地,然后将花朵朵塞入宽松袍子里,翻身上马,随斥候队而去。

  花朵朵揉着兔子眼睛:“坏人哥哥,咱们去哪里?”

  巴特尔温柔地摸摸她的脑袋:“送你回家。”

  【玖】

  巴特尔在掩护下,装惊马与队伍失散,挑僻静树林行走,带花朵朵直奔汉城郊外。

  马蹄声扬,跑得又快又稳。

  花朵朵乖巧地抱着这个很坏的大哥哥,害怕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她扯着衣袖悄悄问:“坏人哥哥,为什么蒙古人要打咱们大宋?”

  巴特尔说:“大汗说咱们蒙古人太穷了,只要打下南宋就不用饿肚子。”

  花朵朵弱弱地说:“阿娘说就算饿死也不能拿别人东西,要怜贫惜弱,要送吃的给饿肚子的人。坏人哥哥,要是你以后饿肚子就来我家,朵朵和阿娘给你做馒头吃,咱家做的馒头又香又白,可好吃了,你不要和咱们打仗好不好?”

  巴特尔:“我也不想打,可是大汗要打,我们只能听话。”

  花朵朵怒:“大汗不是好东西!是恶棍!”

  巴特尔赶紧解释:“大汗对咱们牧民可好了,可是……我也不知为何一定要打仗。”

  花朵朵说:“坏人哥哥你好笨哦,不过没关系,我爹说长大就会懂了。”

  巴特尔问:“苏州在哪里?”

  花朵朵:“就在太湖旁,我娘是苏州人,她会做很漂亮的衣衫。”

  巴特尔问:“苏州美吗?”

  花朵朵说:“当然美,夏天的荷花开得和火烧似的,菱角和莲子可好吃了。”

  巴特尔说:“我真想去一趟苏州。”

  花朵朵:“我可没在苏州见过蒙古人,坏人哥哥的打扮挺吓人。”

  巴特尔苦笑:“苏州不会喜欢蒙古人的,他们不会待见我们的。”

  花朵朵歪着脑袋想了许久:“我来待见坏人哥哥好了,朵朵请你们吃莲子,对了,你家的花朵儿其其格漂亮吗?她比我漂亮吗?我想见见她。”

  巴特尔笑:“其其格当然漂亮又善良,好像草原的小羔羊,如果有天蒙汉不会再打仗了,我就带她就去找你玩,希望不会吓着你的娘。”

  花朵朵认真看看他身材,愁眉苦脸道:“是啊,坏人哥哥的块头那么大,是有些吓人,我娘可是胆小鬼,这可咋办呢,不如让你的其其格先敲门,她看到漂亮的姑娘可能不会怕……”

  蒙古少年与汉族少女,有些忘了敌对的立场,马儿跑着,他们聊着,汉阳转瞬近在眼前。

  巴特尔驻马,在小树林放下花朵朵,依依不舍。

  汉阳守城士兵发现在这个躲在树丛里的大个子,吹响敌袭警报。

  “是蒙古人!”

  “该死的蒙古狗!”

  “那畜生还掳了个小女孩!”

  正如蒙古人对汉人残忍般,汉人对蒙古人同样仇恨,南宋官兵们带着满腔恨意,张弓搭箭,数支利箭齐齐射出,流星追月,直指树林。他们只知眼前是杀死汉人的蒙古恶魔,是置之死地而后快的仇家。

  “当心!”巴特尔听见利箭破空声,急抽刀挡箭,将花朵朵拉去身后,藏入密林。

  花朵朵尖叫一声,睁开双眼,却见一支羽箭插在巴特尔的右臂上,钻入皮肉,刻入骨头,鲜血泊泊流出,止也止不住,很快便染红了羊皮袄,看起来触目惊心。短暂的麻木过后,巴特尔痛得撕心裂肺,他雄壮有力的手臂颓然垂下,表情扭曲而狰狞起来,只硬撑着在小女孩面前没叫出声,因为如果他嘶喊会引来更多的箭支,可能会射中怀里这娇弱的身体。

  射中巴特尔的南宋士兵看得真切,在城墙上高声欢呼:“我射中了!射中了畜生!”

  树丛中,花朵朵急了:“坏人哥哥,你怎么了?!”

  “没什么,”巴特尔苦笑,安慰,“前面就是汉阳,你待会自己走出去,一边叫着一边让守城官兵开门给你进去,就说是从蒙古兵手里逃脱出来的……他们看见你那么年幼,周围又没有埋伏,大约会让你进去的。”

  花朵朵哭:“可……可是坏人哥哥你怎么办?流那么多血,你会死吗?”

  巴特尔牵过马,摇头:“不会,我个头大着呢,这点血死不了。”

  他忍耐而若无其事的表情驱散了女孩的不安,花朵朵并不能理解这样的一箭对战士意味着什么,她只是舍不得离去,便拉着他的衣襟问:“坏人哥哥,你不陪我去了吗?”

  巴特尔苦笑:“南宋不欢迎我的。”

  花朵朵不解:“你送我回家,我娘会欢迎你的。”

  巴特尔说:“你还小,再长大点才知道。”

  花朵朵:“我爹纵使这样说的,可是我什么时候才长大?”

  巴特尔:“大概再过十来个寒暑吧……”

  “那该多久啊?我真想明天就长大,”花朵朵急切地问,“大哥哥,你将来会带其其格来苏州找我玩吗?”

  巴特尔:“会的,我们一起来找你。”

  花朵朵说:“我家就在太湖边,旁边有个石拱桥,桥上有狮子,如果你们来,我便送你太湖的荷花与莲子!你说话要算话!”

  巴特尔:“好。”

  花朵朵:“来,咱们拉拉勾,赖皮是小狗。”

  巴特尔将左手血迹在身上擦了两把,用粗壮的尾指与少女细小的指尖微微碰了一下,迅速分开。

  “再见,坏人哥哥!我会想你的!”

  “再见。”

  巴特尔忍着伤口的剧痛,最后拍拍她的头,含笑跳上马,疾奔而去。花朵朵依依不舍地看着他远去的身影,直到越行越远,最终消失不见,她才转过身,向汉阳城门大叫着跑去。汉阳官兵见是个年幼孩子,再确认身后没有蒙古人狡诈的身影,终于谨慎开门,将她拉了回去。

  无意间相遇的蒙古少年与汉族少女的故事在此结束。

  花朵朵还太过年幼,只知道谁对她好不好,不懂蒙古与汉族之间的民族战争对她带来的伤害,可是她会慢慢长大,知道是非,总有一天她会与所有汉人那样憎恨着蒙古为南宋带来的创伤,巴特尔也没有勇气踏入那片不欢迎他的母亲故土。

  再见,亦是永别。

  【拾】

  在杀人无数的战场上仅救下一人,有何意义?

  至少这次的相遇,改变了花朵朵的人生,亦改变了巴特尔的人生。

  巴特尔失去了右手,不能再打仗了,大汗念及他曾在疯马下救过自己的恩情,睁只眼闭只眼放过了他的罪行,勒令他功过相抵,回家放羊。在蒙古勇士们怜悯的目光中,巴特尔松了大大的一口气,孤独离开了军营。回家后,有其其格骑着马儿接他,两人从此在草原上默默放牧,过着很寻常的蒙古人生活,简单又平淡。

  听说特木尔得了大汗的青睐,成了亲兵,阿来夫战死了,大汗受许多汉学熏陶,比太祖仁厚了许多,勒令伯颜将军不可屠城,苏杭得以不伤一人而保留。

  元至元十三年,元攻陷南宋首都临安,俘虏五岁的宋恭帝、谢太皇太后以及南宋宗室和大臣,南宋灭,元朝成为全国性政权。

  【拾壹】

  巴特尔看着羊群,述说着花朵朵的故事,问:“其其格,我是不是很没用,像胆小鬼?”

  其其格偎依在他的左臂上:“你善良又勇敢,是英雄。”

  巴特尔:“是逃跑的英雄?”

  其其格:“是我最喜欢的大英雄。”

  巴特尔:“其其格,不知今生是否有机会去江南。”

  其其格:“江南好远,远得像天边,我也想见那个也叫其其格的汉人小姑娘,看她是不是和你故事里那样可爱?可是,我不敢去,我怕汉人心中那数不清的怨恨……”

  巴特尔:“是啊,汉人是永远不会原谅蒙古人的……”

  其其格:“长生天,只盼有天蒙古人能和汉人和睦相处。”

  巴特尔:“那需要很久很久吧?”

  其其格:“嗯,很久很久……”

  【拾贰】

  很多很多年后的夏天,太湖湖畔来了个独臂的蒙古老头儿,他约莫五六十岁,身材特别高大,头发花白,长途跋涉,满身尘土,衣着破烂,看着很是骇人,手里还捧着两个骨灰盒,他打开其中一个骨灰盒,将里面的骨灰撒入太湖,嘴里念念叨叨着听不懂的蒙古话,声音很温柔,整个人看起来却很疯癫。

  “大约是个疯老头。”

  “又脏又臭,真恶心。”

  元朝的暴力镇压与歧视政策下,汉人们对蒙古人又恨又惧,所过处,侧目相让,避之不及。

  蒙古老头儿低着头,冷着脸,不与众人相望,自斟自饮,自说自话。按蒙古的信仰,他将阿妈的骨灰喂了太湖的鱼,便将阿妈的灵魂也留在了太湖,他心里非常的踏实……

  荷塘红霞碧云,艳若仙境,舟上少女如云,穿梭莲叶,摘莲花,踩莲子,嘻哈打闹,唱着依依呀呀的温柔小调:“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美花美女美景如画,蒙古老头儿听得愣了神。

  忽而,有小舟停靠在他面前,舟上少女豆蔻年华,穿着绿萝衫,梳着双丫髻,亭亭玉立,笑起来嘴角有对小酒窝。她伸出白皙漂亮的小手,捧着朵最灿烂的红莲花连支碧绿的莲蓬,递到蒙古老头儿面前,笑道:“奶奶说让你尝尝,今年的莲子甜得很,记得要去苦心。”

  蒙古老头儿愣愣地接过荷花与莲蓬,顺着她的手指方向看去。

  远处水乡房屋处,有个白发苍苍的汉人老婆婆,穿着青襦裙,正笑意盈盈地看着他,青春年少早已过,岁月模糊了她的容颜,唯记得眉心一点朱砂。

  “苏州不会喜欢蒙古人的,他们不会待见我们的。”

  “我来待见坏人哥哥好了,朵朵请你们吃莲子,对了,你家的花朵儿其其格漂亮吗?她比我漂亮吗?我想见见她。”

  蒙古老头儿猛地站起来,然后徐徐坐下。

  他将剩下的骨灰盒紧紧搂在怀里,用仅余的左手捂着脸,号啕大哭起来。

  其其格,太湖有想见你的汉人呢……

  【拾叁】

  “朵朵,那么多年你过得还好吗?”

  “苏杭没受战火侵扰,我顺利回家乡找到了母亲。后来嫁给了施家,丈夫对我很好,生了四个儿子两个女儿,统统都是好孩子,大儿子已给我生了个孙子,取名叫彦端。他特别的聪明,喜欢念书,大家都夸他有出息……你呢?”

  “我可没什么出息,也没做过什么像样的事,就在草原上混日子,其其格生了两个大胖小子,我们养孩子忙得很,待孩子都成了家,终于得了空,其其格却病了,她死前念叨无论如何都要来江南,我便鼓起勇气,卖了牛羊,带她们来江南了,江南真美,真的好美,就和娘说的一样,没有被战火糟蹋真是太好了,不知娘和其其格能看到吗……”

  “坏人哥哥,是你改变了我的人生呢。”

  “有吗?”

  “你看我家孙儿,好聪明!大家说他定会有出息呢。”

  1271年12月18日,忽必烈将国号由“大蒙古国”改为“大元”,从大蒙古国皇帝变为大元皇帝,大元国号正式出现,忽必烈成为元朝首任皇帝。1276年2月4日,元军攻入临安,宋恭帝奉上传国玉玺和降表,南宋灭亡,元朝成为全国性政权。1279年3月19日,南宋海上流亡政权残余的最后一支抵抗力量被消灭,元朝统一全国。

  元成宗元贞二年(1296年),施耐庵出生于平江路吴县(今江苏省苏州市)阊门外怀胥桥北施家巷。由于家贫,无法上学,7岁开始自学。13岁后在浒墅关的一家私塾念书。本名施彦端,才华横溢,著《水浒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