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长安曲

  唐皇好音律,喜美人,选坐部伎子弟三百,宫女数百,设教坊梨园。

  天宝四年,杨家女入宫,艳无双,精歌舞,得帝宠,封贵妃。贵妃喜奢华,帝兴土木,建宫殿,广招宫女。

  天宝十年,长安城郊农女陆六儿,年方十二,经采选入掖庭充宫女。

  【壹】

  阴雨连绵,大明宫的朱色城墙仿佛被笼罩在云烟里,碧色琉璃瓦被雨水洗得发亮。处处是奇花异草、天仙般的美人,让初入宫的宫女们,两只眼睛怎么看也看不够,只觉入了蓬莱仙境,也让陆六儿阴郁的心情略微亮了起来。

  陆家常年养殖蚕桑,有几十亩地,原也是富户,奈何上年阿兄和人相争闹出场官司,虽赢也败了家产,日子过得很紧凑。天使传旨前透过消息,原定被官府选入宫的是陆家五娘,奈何五娘听说入宫后再不得嫁人就开始一哭二闹三上吊,往死里折腾。会闹的孩子有糖吃,阿娘素来偏疼五娘嘴甜,又怕她的犟脾气入宫给自家惹来祸事,便花钱走了关系,让年龄小两岁的六娘顶上了采选位置。

  陆六儿自是不愿的,却学不来阿姊般泼皮,暗地里掉了许多眼泪,依旧为孝顺而乖乖入了宫。父亲心疼这个懂事厚道的女儿,也托了关系,请了茶酒,总算没将她安排去最苦最累的差事,而是去了司苑,在上阳东宫外负责花草树木。上阳东宫历来是冷宫所在,里面住的是梅妃娘娘。

  听说梅妃娘娘以前是圣人最宠的妃子,可惜现在贵妃得宠,还有韩国夫人、虢国夫人、秦国夫人等常来做客,宫中话题不断,新鲜热闹,谁也不记得她。大伙更想知道圣人和贵妃的模样,可惜在此服役的宫女有不少终其一生都没见过贵人容颜。陆六儿的上司是位姓陆的老宫女,鬓边已生华发,心肠不错,因性格软绵,到老才因资历混了个从九品的职位,她多年信佛茹素,淡了争名逐利之心,见六儿与自己同宗,又怜她年幼,手脚勤快,性情忠厚,便收做干女儿,常多加照应。

  陆宫女常说,冷宫有冷宫的好,虽得不到什么好处,但只要认真干活,也惹不上什么祸事,平平安安到老,一辈子也就这样过去了。

  小宫女们嗤之以鼻。

  她们年华正盛,离到老还有好多年,怎甘心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变成像陆宫女那样只会想当年的老人?就算做不成嫔妃,做个女官也是光宗耀祖的好事。所以大家对内教坊的学习都很上心,只盼着有天能出人头地。

  陆六儿有些笨,学得很慢,个头又小,不是很得上头欢喜。

  司苑里有些宫女走了,有些宫女来了,来来往往里没有她。

  夜深人静,乌云蔽月,她会偷偷躲在被窝里想爷娘,想兄弟,想崇仁坊的芝麻胡饼,想阿姑做的羊肉馄饨,想着想着就能把眼泪勾出来。可是她又觉得大明宫里好神圣,顿顿都有白面吃,穿的是她家过年都不舍得穿的好料子,里面还有高高在上的皇帝,有贵妃,还有许许多多站得比云端还高的贵人们,只要和他们在一起,身上都觉得多了几分高贵气味,说不定哪天能为父母争气长脸呢?这份小小的心愿,助她在日日夜夜辗转反侧的思乡中不断鼓励自己入眠。

  父亲和陆宫女都说,只要善良做人,认真做事,每天念经。总有一天,老天会大发慈悲,让幸福降临在她头上的。

  小小的陆六儿,双手合十,默默祈祷着。

  “六娘,你想要什么样的幸福呢?”

  “呃,这个,六儿没想好……”

  “六娘六娘,你真是个不开窍的呆瓜。”

  “干娘,别生气,等女儿回去好好想想……”

  幸福是什么?她想要的是什么?

  幸福仿佛迷雾重重的路上飞过的麻雀,抓不住也看不见。

  她在原地徘徊。

  直到遇见了他。

  【贰】

  他叫吕四郎,原是邻居酒坊的儿子,与陆家门当户对,来往很是亲厚。吕家大娘还曾开玩笑要让陆家女儿给她做儿媳妇。吕四郎从小便是整个村里的孩子王,仗着身高体强,最好打架,最爱欺负女孩儿,尤其喜欢欺负陆六儿,不是抢她的簪子,就是拿草虫老鼠来吓唬她。六儿天性胆小,再厚道也撑不住他乱来,忍无可忍告了几状,他被阿娘扯着耳朵过来道歉。六儿总是躲在阿兄背后,赌气不见他,又惹得他嘲笑捉弄,爷娘只笑是天生的冤家,造孽的青梅竹马。

  后来,吕家发达搬走了,陆家留在原地日渐败落,原本差不多的两家变成天上地下,已有许多年没有正经来往了。怎知吕四郎武艺出众,年纪轻轻便中武举,得了贵人青睐,竟入了骁卫。由于新兵上任,关系不硬,也没得在圣人面前露脸,被踹来冷宫附近负责戒卫。

  错有错着,青梅竹马相遇,都愣了愣。

  陆六儿上看下看,左瞧右瞧,才从少年疯长拔高的个头和猴子般的瘦脸里找出几分旧时容貌。吕四郎倒是一眼认出这干扁矮小身材长着受气包脸的黄毛小丫头是过去邻居。宫里遇故知,实属不易,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说不清道不明的快乐淡淡绕上心头,都忍不住轻笑了。

  吕四郎伸出右手拇指和小指,轻轻比了个“六”字,偷偷摇了摇。

  陆六儿松开拿扫把的左手,合拢拇指,伸出四个指头,也悄悄对他摇了摇。

  这是无言的默契。

  从今往后,每每相遇,目光交错,手指都摆出相同的形状。

  “四郎好。”

  “六娘好。”

  宫苑深深,无声的招呼。

  陆六儿寂寞的生活终于多了一抹亮丽的色彩,她每天都期盼能见到他。

  再后来,大家都在宫里混熟了,发现宫规虽多,执行起来却没想象中那样严。吕四郎和同僚关系混熟了,说陆六儿是同乡妹子,和她在光天化日下,偶尔说上几句家常话也不是大不了的事。而司苑没什么油水,陆宫女负责的地方出不了头,宫女们勾心斗角也少许多,倒是挺团结,而陆六儿年纪小,脾气好,人缘好,去和男人说上两句话,也很难传出什么闲话来。大伙还趁机拜托她帮忙打听家里的情况和外面的新鲜事情,以解寂寥。

  “陆呆子小妹。”某人一边巡逻,一边皮笑肉不笑。

  “吕猴子大哥。”某人一边扫落叶,一边装面无表情。

  过了半晌,某人巡了回来,低声道:“喂,你家五娘出嫁了,嗤嗤——”他幸灾乐祸道,“那年她为了让你顶替入宫,闹得过火了,泼皮名声远扬,稍微平头正脸些的人家都不愿娶她,如今嫁了个屠夫做填房,听说朝打暮骂,日子过得很不好,你心里痛快不?”

  某人闷头扫地等他再次巡逻经过时,轻声道:“她再怎么说也是我阿姊,她过不好,我有什么可痛快的?你有空帮阿莲姐打听她弟弟的病好了没是正经。”

  “呆子,”吕四郎的眼睛笑得弯弯的,“被人卖了还得数银子。”

  陆六儿瞪了他一眼:“就你这猴子天天想卖我!”

  还没骂完,吕四郎已走远了。她偷瞄了几眼对方的背影,又扫了半晌,见满地落叶扫得差不多了,见日头毒辣,转入树后阴影下稍事歇息。没多久,吕四郎又巡逻了回来,困惑问:“人呢?”

  “活干完就走了吧?”陆六儿正待接话,却听见吕四郎的同僚低声说话,“四郎,你那邻居家的小妹身量未足,小脸长得还颇标致,眉眼里还有几分贵妃的风采,相信大哥眼光,我可是看惯了美人,等这小家伙长开,必定是个绝色!你现在对她好点,说不定有天她入了什么贵人的眼,前途不可……”

  听说贵妃是天下间最美的女人,所有女孩听见有人夸耀自己好看,尤其是在有些在意的男人面前夸自己好看,纵使知道这些话有些轻狂,不合规矩,心里还是美滋滋的。

  “呸!这种疯话也能拿来说?!你前途迟早毁在那张嘴上。”吕四郎暴怒反驳,“那黄毛丫头有什么能看之处?还能和贵妃娘娘比?贵妃娘娘就是天上的仙女,尊贵无双,无人能及,她不过是地上那朵烂喇叭花,人人得以欺之,要不是那可怜兮兮的受气包脸,软弱可欺的性子,她父亲担心女儿被欺凌,我理都懒得理她。”

  陆六儿听愣了,心里有些泛酸。

  贵妃娘娘喜欢歌舞,经常在梨园登台表演,圣人还为她击鼓打拍,所以她并不忌讳大家偷看自己容貌,夸她貌美,以至民间有不少赞美贵妃美色的诗词流传。可惜陆六儿份位太低,待的地方又是冷宫附近,所以从未见过贵妃。

  陆六儿回掖庭后,拿出铜镜翻来覆去地照,镜中是个很清秀的小姑娘面孔,虽然打扮朴素,却并不难看,这些日子干娘对她很好,宫里的日子也过习惯了,她很久都没掉眼泪,哪里像受气包了?

  而且,贵妃娘娘真的像仙女那么美吗?

  仙女又是什么模样?

  “仙女就长得和贵妃娘娘一个样子!”同住掖庭的青儿说,她年纪比较大,运气比较好,曾远远见过圣人与贵妃,难得有炫耀的机会,立刻兴奋道,“贵妃娘娘跳起舞来,就像那……”大部分宫女都是入宫后才开始学文化,青儿是农家出身,识的字还不多,她很努力地找词形容道,“壁画上的飞天,观音娘娘,嫦娥奔月,仙女跳舞,哎,反正就是美得她看你一眼,你骨头都会酥了。”

  陆六儿努力回忆小时候看过的观音娘娘,然后想象骨头酥了的感觉,却怎么也想不出。

  “哎,什么时候才能大赦啊?”青儿摇着团扇,坐在门前台阶上纳凉,发出第一千零一次感叹,她和陆六儿关系最亲,也不在乎脸面,两人说着贴心话,“我今年都二十四了,我娘在二十四的时候都已经是三个娃娃的母亲了,小时候她常说要给我备厚厚的嫁妆出嫁,可惜天不从人愿,我这辈子注定是辜负了阿娘一片心。”大明宫里,许许多多的女人都从青春年华熬到老,默默地活着,默默地死去,唯一可以祈求的是圣人开恩大赦放宫女了,虽说被放出去已是老姑娘,佳偶难求,却总比守活寡强。可惜今上只喜欢选宫女进来,不太喜欢放宫女,如今掖庭宫女已达数万了,大伙都说应该要有机会了。

  陆六儿安慰:“我阿姊在家娇生惯养,嫁人后却天天被男人打骂,可见嫁人也不全是好事……”

  青儿幽怨:“你年纪小不知道,被男人打骂,好歹也是有男人啊,要是能让我嫁出去,朝打暮骂也甘心。”

  陆六儿差点给她噎死。

  好男人,坏男人,除圣人外的男人都和宫女们无关。

  她们注定是不会有男人了,所以她们最喜欢聊男人。

  青儿打着瞌睡,做结束语:“只有像贵妃娘娘这样美的女人,才会让每个男人都倾心吧?才会有圣人这样尊贵的男人喜欢吧?”

  “嗯。”陆六儿对好友的话一律附和,然后爬回床上,闭上眼却怎么睡也睡不着,眼里晃着的都是吕四郎那张猴子脸,还有观音娘娘的容貌。她不敢奢求和贵妃娘娘一样美,可是让她美得能让一个男人倾心好不好?她不敢奢求有机会在一起,可是让他心里喜欢自己一点点可以吗?会不会太贪心?

  掖庭外,梨园的灯火彻夜不眠,几乎映红了天际,笑语鼓乐歌舞不绝,恍若天上人间。

  掖庭内,处处是冰冷黑暗的压抑,入夜后是死一般的沉寂,只有几声蟋蟀的叫声,寂寥传来。

  陆六儿好想回家。

  那天晚上,她做了个梦,梦里她回到了儿时,在宫外自由自在的时光,年幼的四郎牵着她的手一起去看花灯。

  “喜鹊花灯尾巴长,鲤鱼花灯肚子大,还有那只兔子花灯,眼睛长得和你一个样。”

  “猴子花灯和你也怪像的。”

  “你胡说!”

  “你瞎扯!”

  那些日子,好幸福。

  【叁】

  梅妃娘娘被贬上阳东宫已五年,圣人忽然念起她来召见,虽然梅妃娘娘不知为何回来得有些灰头灰脑,但听说贵妃娘娘也被送出宫了,算是大消息,惹大家猜测不已。

  托在上阳东宫附近当值的福,陆六儿曾有幸见过深居简出的梅妃娘娘。梅妃娘娘虽不算年轻,身材瘦了些,可是好漂亮,而且举手投足都是说不出的优雅和书卷气,颦思间,我见犹怜,比镇上地主老财家那装斯文的小娘子强上一百倍,听说她还精通琴棋书画,是个大大的才女。那么美好的女子,圣人舍不得也是应该的。

  过了好几天,贵妃娘娘回来了,还亲自来问候梅妃娘娘。

  那时,上阳东宫附近的宫女都对这位宠冠后宫的贵人的忽然来访很紧张,结果有个宫女因紧张把持不住行礼姿势,没站稳,竟一头栽倒,摔到贵妃娘娘的脚跟前,还险些撞倒了随行的大宫女。

  那宫女名叫张华儿,最是胆小懦弱,发现闯祸后,吓得眼泪直掉,不停磕头道歉。

  可是贵妃娘娘却很温柔地让人将她扶起,细细打量一番,笑着安慰:“可怜见的孩子,不算什么大事,别哭了。”还将自己的手帕赐给她拭泪,身旁宫人也笑,“贵妃娘娘最是慈悲,不会为这点小事怪罪你的,快去一边吧。”

  那么温柔的声音,那么和蔼的态度。

  陆六儿壮着胆子,偷偷抬头看了贵妃娘娘一眼。

  直到那位在牡丹花中,韶华怒放的美人,雍容华贵地朝大家笑了笑,施施然缓步而去,让所有人都回不了神。

  如何形容贵妃的美?后宫三千,美女如云,牡丹芍药各有所爱,没有人能说是最美的。若说梅妃娘娘是天上谪仙,美得不食人间烟火,贵妃娘娘就是凡间的菩萨,美得可敬可亲。她浑身有一种天然的慵懒风韵,带着火般的热情却没有侵略性,就像温暖的炉火,让所有人都愿意停留在她身边。还有那对顾盼生兮的眸子,波光流转间就是温柔,仿佛会说话,只要一眼,就能把你魂勾走。

  温柔的贵妃娘娘身边处处都是欢声笑语,她喜欢奢华,出手大方,架子却不大,还有各种有趣的点子和话题,待在她旁边就有说不完的快乐。而梅妃娘娘却孤高冷傲,就知道琴棋书画,笨点的宫女都入不了她的眼,世间俗人多,受不得仙女下凡,待在她身边久了总觉得气闷。现在被打入冷宫,总是哭丧个脸,端着什么骨气,连圣人赐的珍珠都不要,装清高给谁看?

  梅妃娘娘活该失宠。

  大明宫中,除了宠贵妃娘娘到骨子里的圣人,就连宫女太监,都一面倒地喜欢贵妃。

  贵妃娘娘的人缘盛至顶峰,不是皇后,贵似皇后,言出令行,万众支持。

  她跳舞跳得好,曲子弹得好,马球打得好,服装首饰常有创新。

  她是长安所有女人最崇拜的对象。

  贵妃娘娘的言行,是大家要夸赞的,贵妃娘娘的举止,是大家要效仿的,贵妃娘娘发明的发型服饰、保养方法等等,更是所有人要争先学习的。

  自见过贵妃娘娘后,张华儿恨不得将贵妃娘娘视为她的菩萨,事事都要学着她,陆六儿想起吕四郎对贵妃娘娘的夸奖,产生了些很莫名的羡慕心态,也奋不顾身地加入了学习大军。

  闲暇时,大伙儿不再斗百花,也不讲参军戏,纷纷学习贵妃娘娘的走路姿态,喝茶姿态,力求学出几分像她一样的优雅美好,经常有三两同好,四五成群,一起甩帕子,翘着小指拿茶杯,对着镜子练笑容,或是学习梳妆,可惜大多数是东施效颦,可笑之至。

  偶尔贵妃娘娘梳个堕马髻,金银首饰一律不用,只斜插朵大红牡丹花,第二天花园里的牡丹就遭了殃,宫妃们个个头顶大红花,宫女们顶着绢制牡丹,放眼望去,就是一排花丛。偶尔贵妃娘娘起晚了,只将柔顺黑发随意挽起,带着白狐皮加无数珍珠穿成的懒梳妆,轻装打扮,慵懒迷人,结果第二天大家个个都带上各种不同材料的懒梳妆……

  贵妃娘娘知道大家都学她,不以为忤,反觉很有趣,她还更刻意地想新花式打扮,以此为乐。

  原以为枯燥无味的宫廷生活,因此有了色彩。忙忙碌碌中,时光弹指过,回首已是三年。

  白饭大米吃得饱,陆六儿的身子就好像春天的竹笋,猫了一冬后,猛地抽条了。她不再是那个瘦瘦小小的黄毛丫头,开始有了女人的丰韵韵味,暗哑枯黄的头发在细心的保养下,散发出乌泽靓丽的色彩,小女孩的青涩眉眼长开,竟带上几分动人色彩。刻意学习过的仪态,也大有长进。

  大伙对她的变化是羡慕嫉妒恨,偷偷说她和贵妃娘娘长得像。

  陆六儿看着镜子,开心之余有点沮丧。

  因为女孩子的美丽,不过是想让最在乎的那个人看。

  吕四郎更高大了,不再瘦巴巴,有了男人该有的棱角和轮廓,虽然说不上非常英俊,可还是很好看。他得了陈玄礼将军的缘,立了些功劳,开始出人头地,让不少宫女都偷偷地喜欢他,奈何宫规背后的感情没有前途,只敢在私下嚼嚼舌根,再感叹下今生无缘,祈求来世能有如此好郎君。

  陆六儿资历涨了,也算是大宫女了。

  偶尔她还是有机会和吕四郎说几句话,问问家中事。

  家里大郎娶亲了,二郎跟人出去学做生意了,阿爷阴雨天的关节痛越发严重,阿娘一如既往地偏心五娘,经常给她私房钱贴补,结果和嫂子有些闹不和。七娘也定亲了,听说是户好人家,夫君还是个读书郎。

  大家都有各自的前途,虽然命运充满变数,但自由自在的感觉,真好。

  她只有一条能一眼看到头的道路,和大部分宫女一样,入时十六今六十,花颜不在,青春如流水,然后葬入野狐落。可是在花期凋零之前,她还是有个小小的梦想,她希望那个人开口夸她一句漂亮,至少让喜欢的人喜欢过,也是一种幸福。

  吕四郎对她很好,偶尔不经意间,会见他看向自己这方,被发现后,又迅速扭回头去。让人不由产生些错觉。有次她壮起胆子,鼓起勇气,害羞地问他为何看自己。

  吕四郎却打击她:“谁稀罕看你?我是觉得你确实有点像那个人。”

  陆六儿知道,那个人指的是贵妃娘娘。

  天下所有男人都会喜欢贵妃娘娘的。

  陆六儿有点不甘:“大家都说我长得和她有点像,特别是上了妆,上次贺公公还夸我长得有造化,说不定将来会有福气……”

  “什么福气?”吕四郎鄙夷,“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这么粗鄙不堪,迟钝笨拙,有福气都会给你弄丢的。”

  陆六儿转转眼珠,试探:“比如被贵人看上什么的。”

  吕四郎愣了愣,仿佛听见什么不敢置信的笑话般,毫不留情地往死里嘲笑:“哎,梦还没醒啊?!你还以为有两分像贵妃娘娘,打扮花枝招展点,贵人就会看上你吗?算了吧,你是放风筝断了线——没指望了,乖乖做你的小宫女去吧,粉涂那么白,丑死了,还妄想攀龙附凤?”

  “你说话太混账!”

  “哎呀,小声点,让爷再看仔细些。”

  “你……”

  “嗯,仔细看完还是丑。”

  “谁稀罕你看了?!笨蛋!你去宫外看你美人去。”

  “想起昨日贵妃娘娘在梨园跳的霓虹羽衣舞,那才是天仙,你说天下怎会有如此美好的女子?圣人和我们说,只有这样雍容贵气的女子才当得起我大唐贵妃的地位,圣人说得实在有理!再看看你,粗看皮相是有点像,可是骨子里……哎,你说人和人怎么就差那么远?可惜贵妃娘娘是不可亵渎的高贵仙女,不是我这种身份的人可以随便看的,算了,我看两眼你这个村妇好了。”

  陆六儿气得七窍生烟,只恨这是宫里,不能用大扫把抽他的破嘴巴!

  吕四郎只是笑,得意地笑。

  【肆】

  梨园派来公公传令,说贵妃娘娘不喜戏台旁那几丛月季,要换作牡丹,命司苑派人立刻挑好花去更换,这是个极难得在贵人们面前露脸的机会,司苑的宫女们争来抢去,惹得女史左右为难,为了不得罪人,竟便宜了与世无争的陆宫女。此时正是傍晚,晚霞尚未落下,听闻贵妃娘娘和圣人还在梨园,想到有机会亲眼目睹贵妃娘娘的歌舞,大家都非常兴奋。

  陆六儿做事最细致认真,从不犯错,被陆宫女选送过去。

  素色月季被挖走,艳色牡丹种下,台上是贵妃娘娘在练霓虹羽衣舞,舞衣是用百鸟羽毛绣成,镶嵌十二颗绝美的红宝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伴随着她的轻盈舞步,端得是优雅动人,宫人弹奏乐器,圣人在其中持羯鼓打着拍子,琴瑟和鸣,两人目光交流,偶尔商量几句舞曲穿插,语笑嫣然,含有千般情意。

  牡丹即将栽种完毕,观舞者依依不舍。

  圣人放下羯鼓,休息时他扫了眼四周,忽然,目光停留在看着贵妃娘娘发愣的陆六儿身上,仿佛发现了什么新奇玩意,出声问贵妃:“娘子,你看那小宫女长相,长得像谁?”

  那日贵妃梳的是反挽髻,只插了数朵细小的珍珠花,配着珍珠长耳环,点缀得格外清雅。偏巧陆六儿梳的也是反挽髻,插了几朵小银花,同样的发型,再加上本来就有好几分相似的容貌,除掉差异甚大的服饰与气质,有几分像双生姐妹。

  贵妃娘娘微微皱眉,忽而笑了:“三郎爱打趣,妾身就不要脸地夸,这丫头长得可真俊。”

  圣人摸着胡子,含笑点头:“是啊,有娘子年轻时的模样。”

  “原来三郎嫌妾老了?”贵妃娘娘不重不轻地锤了他一下,半含羞半嗔恼道。

  圣人急忙安抚:“不老不老,娘子醋坛子勿翻。”

  这番有些像民间夫妻的行为,看得司苑众人都有些震惊,长期在梨园服侍的宫人倒是见怪不怪。贵妃娘娘似乎心血来潮,她搁下圣人,起身饶有兴趣地看了陆六儿半晌后,悄悄吩咐宫人几句,然后抬手将她召来,半开玩笑半认真道:“难得你和我有缘,不如去台上也试跳霓虹羽衣舞如何?”

  陆六儿吓得脸都红了,急忙跪下磕头:“奴婢不会跳。”

  服侍贵妃娘娘的宫人姐姐们,蜂拥上来,拉着她去屋子里更衣,笑劝道:“娘娘不过是想看个热闹,你就试试吧。”

  贵妃娘娘是世界上最好的人,陆六儿不敢抗旨,只好任宫女们为自己穿上那身华丽的舞衣,换了个发髻,插上金簪步摇,站上戏台正中,百色鸟羽,珍珠宝石,身上流光转动,她这辈子从未穿过那么美的衣服,只觉得脚下轻飘飘的,恍若做着神仙妃子梦。后面发生的事情她都忘了,大约是随着乐曲,不会跳舞的孩子手足无措,笨拙地扭动身子,像头母鸭子,引来阵阵哄笑。

  再后来,圣人走了。

  她踏着做梦的步伐走下戏台,去屋子里更衣。

  贵妃娘娘还派人赏了她几朵很别致的宫花和一对很值钱的玉镯子。

  可是,当她欢天喜地谢恩离去的时候,忽然有大宫女黑着面孔拦下了她。

  大宫女说:“舞衣上的红宝石少了颗。”

  陆六儿傻眼了,她结结巴巴地试图解释:“我不知道,大概是掉在戏台上了吗?”

  大宫女笑了:“妹妹,还是搜搜吧。”

  红宝石不在戏台上,莫名其妙地在她袖中。

  “娘娘,这是赃物。”大宫女将宝石送回给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大怒,斥:“不要脸的小偷!”几个粗壮的宫女按住陆六儿,不由分说就给了她几个耳光。

  陆六儿忙跪下分辩:“不是我偷的。”

  贵妃娘娘握着手心的红宝石,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

  陆六儿急哭了,她性格老实,素来与人交好,处处忍让,宁可吃亏也不得罪人,平日里连吵架都未曾有过,实在不明为何有人会陷害她一个小小的宫女,或许是宝石上的线松了,正好落入她衣袖?前所未有的恐惧笼罩着她,带来致命的危机,她不知所措,只能不停地磕头求饶,声明自己没偷,求贵妃娘娘慈悲,磕得头皮都青了一大块。

  “知错不改,实在……”贵妃娘娘在叹息。

  大宫女提议:“宫中偷窃者,应杖杀。”

  陆六儿怕得怯怯发抖。

  贵妃娘娘思考了半晌,摇摇头:“明日是大家生辰,我不愿为这点小事让宫中见血。”

  宫女们纷纷赞道:“娘娘慈悲。”

  贵妃娘娘转身离去:“让她在这里好好反省自己的错误吧。”

  所谓的反省,就是承认自己是小偷。

  陆六儿每说一句“我没偷”,就换来一记重重的耳光。

  直到她的双颊被打得红肿,嘴唇破了,流出几滴鲜红的血,迟钝的她虽然没太明白自己为何得罪了贵妃娘娘,但只要贵妃娘娘说是她偷的,她偷了就是偷了,她没偷也是偷了。大宫女恼她辩解,有意折辱,让她在戏台正中央,用最大的声量向所有人宣布自己的罪状。

  嘲笑的、同情的、鄙夷的、冷漠的,所有目光焦距在戏台上,她跪在正中间。

  “我是不要脸的小偷……”

  “大声点!”

  “我是不要脸的小偷。”

  “听不清!”

  “我是不要脸的小偷!”

  “我是不要脸的小偷!”

  “我是不要脸的小偷!”

  ……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狠狠刺入,贯穿,扎得心脏千疮百孔。

  她这辈子没做过任何坏事,可是她必须一遍又一遍大声宣告自己莫须有的罪名。

  喉咙喊得嘶哑,心痛得麻木,前所未有的羞耻席卷全身,可惜就算跳下黄河也还不了她的清白,宫廷很大,人心很小,她将被打上小偷的烙印,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中,度过一生一世。

  天底下,是不是没有比这更悲惨的事了?

  吕四郎带着侍卫们从梨园那头笑着走来,看见戏台上的她,笑容僵在了脸上。

  “哈,宫里居然出小偷了,哪家的丫头?那么大的胆子。”

  “真他娘的不要脸。”

  “手短眼皮浅的贱人。”

  “喂,四郎,你在看什么?”

  所有的尊严,所有的清白,还有那份小小的爱恋,在这瞬间粉碎,破灭。

  如果有井,她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如果有绳,她会毫不犹豫地挂上去。

  如果有毒,她会毫不犹豫地喝下去。

  哪怕是千刀万剐,哪怕是五马分尸,她也不要被他看见这样的丑态。

  可是,贵妃娘娘没让她死,她就算想死也不能死。

  脸上的伤口发烧般的烫,心却是死人般的冷,泪水模糊了视线,眼前天地都是迷迷蒙蒙的一片,泪水造就的帘幕隔开了他的身影,她看不清他的表情,看不清他的容颜,直至他缓缓离开,消失不见。

  “我是不要脸的小偷!”

  少女绝望的声音一遍遍回荡在梨园上方。

  【伍】

  贵妃娘娘大发慈悲,没有要陆六儿的命,而是将她打发去浣衣局做苦役。

  浣衣局与外隔绝,她再没得到过吕四郎的消息。浣衣局的掌事宫女对她极其严格,不但非打则骂,每天她的工作是最多的,睡觉和吃饭的时间却是最少的。夏天在烈日当空下洗衣,晒得几乎晕厥,冬天将十个手指泡在冰水里,冻出一道道裂缝,红肿难当。约莫熬了大半年,她的工作量总算少了些,吃的也好了些,听旁人说,是有好心人送了大笔银子给掌事宫女求关照,掌事宫女见上头也没再注意她,于是放宽了要求。

  然后渐渐的,她也明白自己是为何获罪。

  不过是贵妃不乐意看见圣人夸她比自己年轻,打翻了醋坛子,又嫌杖杀和自己长得很像的她挺不吉利,又不乐意别人说她不善良,于是弄个小圈套把她丢浣衣局,用繁重的工作把她的模样磨损掉。贵妃预计得也挺正确,在这里面一年,她的容颜足足老了十岁。

  和她同屋的老宫女,年纪不过三十八,白发苍苍,瘦骨嶙峋,牙都快掉光了,对什么都不在乎了,她摇着蒲扇,含糊不清地对她说:“依算好命了哟,贵妃娘娘手下留情了,长得这幅模样,还给圣人看到,就是狐媚子,杀千刀,冤依点小事算什么?依的小命还在哟——”

  陆六儿委屈:“我没有狐媚子。”

  老宫女说:“娘娘觉得依有,依就是有。”

  陆六儿更委屈:“宫中的人不讲理吗?”

  “哈哈,讲理的人都死光了哟,”老宫女的扇子舞得更快了,“你看我长得丑吧?想当年我可是郯王殿下都想要的哟,你看看我现在的模样?能想到是贵女出身,当年的宫中一枝花吗?”

  陆六儿看着她老态龙钟的面孔,老实摇头。

  “像依这样天真的女孩,我见得多了,”老宫女哈哈大笑,“她们都死了,死得很惨。依觉得自己委屈,无辜被责?想当年,小红莺还不是忠心耿耿为主,可惜圣人多看了她两眼,一样被捏了个罪名活活打死,她比你更无辜。”

  陆六儿有些后怕,鸡皮疙瘩起满身。

  老宫女拍拍她肩膀,安慰:“认命吧,皇宫就是恶人才能活好的世界,良心什么,统统要抛下,你长得那样好,又不聪明,命是不长的。”

  陆六儿想了想,坚持:“我爹说,做人要诚信为本,老天有眼看着,旁人做坏事是旁人的事,自己依旧要做个好人。”

  老宫女不屑一顾:“老天有眼就该打死那些作孽的,不该打在我们这些好人身上。”

  “你说疯话了,我不听。”陆六儿不敢和疯疯癫癫的她再说下去了。

  过了没多久,听说老宫女就暴毙了。

  大伙儿神色如常,仿佛从未有过这样一个人。

  原来这就是大明宫,死个把两个人没什么大不了的。

  大惊小怪的人是她。

  陆六儿行事更加小心了,虽然她不想去怨恨任何人,不说任何人坏话,可她觉得自己的心有点变了,她并不喜欢这样的变化,尽力压抑,依旧很温顺很努力地完成所有的工作,这份老实和厚道渐渐让大家接受了她,也愿意相信她是被陷害进来而不是真正的小偷,开始有说有笑起来。

  浣衣局虽苦,只要她老老实实的过日子,不会再有人害她吧?

  陆六儿天天都在祈祷。

  老天保佑,宫中险恶,希望她不要莫名其妙地就消失,也希望四郎哥不要莫名其妙地失踪。她真的很想吕四郎,花钱帮助自己的好心人很可能就是他。

  每每想到这点,陆六儿心里就美滋滋的,干活的气力都会大三分。

  她想亲口去问问他自己的猜测对不对,可是深深宫墙,相距咫尺,他们却再也见不到了。

  她有时候会贴在宫墙边上,听着外面的靴子声,痴痴地发呆。

  或许这些声音里有个是他。

  【陆】

  天宝十五年,安禄山起兵造反。

  圣人欲仓皇出逃,大明宫上上下下,恐叛军入宫,人心惶惶。

  宫规如同虚设,稍微有点本事的宫人都在努力为自己做打算。

  陆六儿是没背景的,听大家说了许多叛军会做的禽兽行为,很是害怕。唯一期待的是浣衣局实在太偏远太渺小,连叛军都看不上眼。未料,就在圣人即将起驾离开前几个时辰,吕四郎忽然违规闯入浣衣局,找到了忐忑不安的她。

  吕四郎直直看了久违不见的她半刻钟,开口道:“我如今是圣人的亲侍了。”他不知在解释什么。

  陆六儿也顾不得宫规了,像看救世主般的目光看着他。

  时间有限,吕四郎急切道:“待圣人出逃后,宫中大乱,不会再有什么规矩了。你留在这里别乱跑,我已叮嘱了人,趁乱将你弄出去,免得受乱臣贼子玷污,若圣人回宫,想必也不会将你这不打眼的小宫女放在心上,我去托人求求情,走走关系,说不准就将你放出宫了。”

  陆六儿连连点头。

  吕四郎交代完毕,也不停留,转身要走。

  陆六儿在他走前,急忙问:“是……是你在一直帮我吗?”

  吕四郎的脚步略微停了下,没有回头,迟疑片刻,语气变得不耐烦起来:“还不是看在曾经为邻,你父亲对我多有照顾的分上,也没什么……”

  原来如此。

  欣喜中稍稍有些失望,陆六儿赶紧停下要追的脚步,深深地行了一礼:“六娘谢谢四郎的大恩了。”

  吕四郎匆匆走了。

  可是事情并未像他的安排那样顺利,小小的浣衣局来了总管公公,是圣人忽然下旨,开恩赦免了陆六儿的罪行,并提拔她为贵妃娘娘身边的女官,随君出行。

  若在往日,这是块天大的馅饼。

  如今她觉得在宫里怎如出宫好?更何况去贵妃娘娘身边做近侍,是全部宫女都想要的福分,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会落在她头上?无功受禄,陆六儿快被馅饼砸晕了,迟钝如她都觉得里面有些不妙,满心是不安和猜测。

  可是圣人下令,她就算硬着头皮,也不能不去。

  所幸贵妃娘娘心情很糟,天天和圣人哭泣,除偶尔骂几句,也不太搭理她,将她当成可有可无的隐形人,搁在一边,默默地跟随车队前进。吕四郎倒是发现了她,虽有些郁闷,可惜没奈何,只能暂且放下。

  车队行至马嵬坡,停了,而且一停两三天。

  听说圣人与陈将军争执不休,几乎翻脸,听说陈将军和将士们杀了杨国舅,还嚷着说祸起贵妃,非要贵妃娘娘给个交代。

  这些事情都和小宫女无关,只要老实本分当差,别出错就好。本着这样的心思,陆六儿默默地在角落里做女红,给贵妃娘娘绣帕子。忽而高公公过来,满脸堆笑,对她说:“姑娘大喜。”

  或许是小动物的直觉。

  或许是高公公笑得实在太灿烂。

  陆六儿觉得冷风阵阵吹过,头皮阵阵发麻,有些毛骨悚然的感觉。

  高公公又说:“贵妃娘娘召见姑娘,请跟小的去佛堂。”

  乡下地方,佛堂离宫女住的并不远,陆六儿不经意抬眼,却见陈将军带着满脸怨气的士兵围在外头,有个小太监捧着托盘,快步往佛堂走去,托盘上似乎是条白色的布带?

  一道惊雷劈下,真相被揭开。

  圣人刻意安排的出行,她和贵妃相似的容貌,太监送去佛堂的白绫,足以让再蠢笨的女人都意识到将会发生什么事。

  她要替贵妃娘娘去死?

  烟雨迷蒙,陆六儿觉得很冷,骨头冷。

  这辈子许许多多的事情在她脑海中闪过,父亲将年幼的她抱在膝头,告诉她这辈子要做个好人,女孩子要善良温顺才是美德。她相信父亲的话,听话,懂事,她替五娘入宫,她勤奋工作,她从不害人,她诚实善良地对待身边每一个人,她忍受下所有的不公和耻辱。

  如果老天有眼,如果善恶有报,她就不应该死!

  明明陈将军和将士们,被要求去死的人是贵妃!

  为什么要换作她?!

  因为贵妃娘娘被圣人深深地爱恋着,圣人不舍得贵妃去死,所以她要死。

  因为贵妃娘娘高高在上,所以她要死。

  可是她好不甘心,她才十七岁,不想死。

  天道不公!

  压抑到极致的恐惧和怨恨猛地爆发出来,极度的慌乱过后是从未有过的聪明,宛如落入陷阱垂死挣扎的困兽,神使鬼差,一个大胆的主意在脑海中冒出,她就像被恶鬼附了身,冷静得让自己都觉得可怕,从未有过的虚伪堆上一直很老实的面容,她缓步走入佛堂,环顾四周,圣人要求顾忌颜面,里面仅有几位贴身服侍的宫人为贵妃送行。

  陆六儿很清楚,圣人在位以来,革新吏治,很是英明。就算年老宠幸贵妃,举止稍显不羁,也不是蠢笨之人,在离宫的那天,他就为心爱的贵妃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铺平了后路,可惜就算她替贵妃娘娘死了,贵妃娘娘也不能再留下来和圣人在一起,否则将士们不会饶恕她的。而圣人金口玉言,不敢轻易出尔反尔,贵妃活下来也多半会被远远送走,很难再与天子光明正大地相见。

  这是她九死一生的机会。

  贵妃娘娘思及将要与圣人相离别,或许是永别,心神已乱,哭得肝肠寸断。

  陆六儿入佛堂后,看眼白绫,不及宫人发难,抢先跪去贵妃娘娘面前,双目垂泪,带着无尽悲痛,抢先表忠,低呼:“娘娘!陈将军谋逆,竟想毒害您,娘娘菩萨心肠,圣人慈悲心思,对宫人那么好,他们怎恨得下心肠?求娘娘让六儿替您去死吧,六儿卑贱,死不足惜,娘娘万金之躯,应好好保重,终有一天再与圣人相聚。”

  大伙见她如此懂事上道,倒不好急着动手了。

  贵妃在她被贬去浣衣局后,也稍微打听过她的言行,哪怕是知道偷窃的真相,她也从未有过半句怨言,勤勉做事,没有生过别的念头,是最老实厚道不过的孩子。如今见她甘愿为自己去死,也不由生出几分感动来,握着她的手,又落下几滴眼泪:“好孩子,你有什么需要本宫为你做的吗?”

  陆六儿想了想:“若娘娘脱得大难,求娘娘为六儿照顾家人。”

  “必保他们一世荣华。”贵妃连连点头,命宫人记下,交给圣人,再问,“还有吗?”

  陆六儿迟疑片刻,脸色露出期待之色,有些紧张地问:“奴婢自幼信佛,听闻贵妃娘娘有金玉菩萨,听说摸一下就能实现人的愿望,最是尊贵无双。六儿出身卑贱,自知无资格见菩萨尊容,如今替贵妃娘娘上路,也算沾了几分贵气……可否让奴婢临行前拜拜菩萨,让他们保佑奴婢能因功劳转世投个好胎。”

  “你忠心不二,来世定为富贵人家。”贵妃娘娘命人取来金玉菩萨,放在案上,焚上香,示意她去拜祭。

  陆六儿拜过三拜,缓缓站起,伸手抚上沉甸甸的金玉菩萨,含笑看向贵妃。

  忽而,她倒持菩萨,用棱角处狠狠朝贵妃的鬓角砸去。

  繁重的工作,让她的气力很大,求生的欲望,让她的速度很快,积年的怨恨,让她瞄得很准。没有犹豫,没有迟疑,没有停顿,她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瞬间风云变色,贵妃娘娘连声都没吭一声,直直倒地,芙蓉花钿满地,涓细的血流从发间缓缓流出,白皙纤长的手指微微抖了两下,再也不动了。

  她至死都想不到,这个看似最老实的宫女,竟有最疯狂的胆子。

  “大胆!”瞬息之间,贵妃毙命,宫人们有些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有些都惊呆了,有清醒的纷纷上前要擒拿她,喝问,“你就不怕诛九族的罪名吗?!”

  “是啊,我就是诛九族的罪名,”陆六儿疼惜地抱着金玉菩萨,忽而笑了,眉眼里竟有了贵妃娘娘的神采,她问,“你们这些下贱的宫人,因疏忽大意,让贼人行凶,导致贵妃娘娘惨死,不知又是什么罪名?”

  众宫人差点哭了,就连高公公都脸色难看,坐立不安。

  陆六儿笑着又问:“贵妃娘娘是圣人心尖尖上的人,饶是在油锅里煎熬了,也舍不得让她受委屈,千方百计地要她活命。若是贵妃娘娘活不成,你说圣人盛怒之下,会不会让你们这些不得力的废物统统去陪葬?到时候大伙儿一起去黄泉给贵妃娘娘请罪,其乐融融。”

  气氛越发变冷。

  “开玩笑罢了,”陆六儿正色道,“地上死的不过是个卑贱的宫女,贵妃娘娘自是活完好的,虽然圣人不在身边,或许终生不能相见,她依旧要和你们一起离开马嵬坡,活得好好的,你们说是不是?”

  话已至此,所有人都醒悟过来了。

  他们大多是圣人钦点陪贵妃出逃海外的宫人,若让圣人知道贵妃死讯,他们不但无法逃离这危险的鬼地方,还要承受圣人的怒火,以圣人对贵妃娘娘的爱恋,他们绝对被会烧得连渣都不剩,说不准还要株连家人。人死后容貌总会有些变化,陆六儿长得与贵妃极相似,举止也学得很像,倒不如冒险认她为贵妃,放手一搏,若是成功,不管是留在此处还是随贵妃逃离的宫人,都不会被察觉真相,将来再找些借口,让贵妃娘娘永远不回大唐,圣人心里以为爱妃没死,也是快乐的。

  木已成舟,大祸临头,一边是可能平安无事,一边是必定受罚,几乎所有人都做出同样的选择,就连以忠心号称的高公公都不例外,他抹着眼泪道,“若让圣人知道贵妃娘娘去了,必肝肠寸断,伤了龙体也是不好的。”这番大义凛然的话,让剩下几个良心还有些犹豫的宫人立即倒戈相向。

  服侍贵妃的宫女上前,替死去的贵妃娘娘重新梳妆。用大朵花钿遮去鬓边伤口,宫人们为她换上没有血污的新衣,拼命刷洗地上的血迹,然后用白绫在她脖子狠狠勒去。然后给陆六儿换了另一身宫人服侍,描眉画眼,涂朱抹粉,错眼看去,若非极其熟悉的人近看,几乎分辨不出。

  贵妃的尸体被拖了出去。

  陈将军带人来要验尸,奈何他是禁军头领,只远远看过贵妃娘娘的容貌,何曾走近细看?如今看着很相似,确实也是真货,也没什么可说的。圣人“不忍”观,远远看了眼,并未走近,只派心腹近侍去验。

  带头的近侍便是吕四郎,随便翻了翻是尸体,也没怎么细看就离开了,报无误。

  他对圣人那么忠心,想必知道圣人下令处死的是自己而不是贵妃吧?他见惯了贵妃,又对自己那么熟悉,细看之下总能发现破绽。可如今,他是检查太过随意而没看穿真相,还是察觉真相在庇护自己?

  无论答案是哪个,陆六儿的心都无法平静。

  【柒】

  小船荡悠悠地停在河边,圣人派来的近侍悄悄送贵妃娘娘登船离开,去海上再换大船。离自由只有一步之遥,所有宫人都很害怕真相被揭穿,团团将陆六儿围在中间,带着帘幕,不准人看清真面目,也不准她多说一句话。

  替圣人来送行的人是吕四郎。

  他佩着刀,坐在船头,看着滔滔江水,忽而开口道:“圣人对贵妃娘娘情深意重,圣宠不衰,非常人能比。”

  陆六儿不敢开口,唯恐被发现真相。

  吕四郎轻轻抬起头,眼角有些发红:“我也有过一个青梅竹马的小妹子,她善良又温柔,最是可爱,无论打扮和他人再相像,我都能在人群里一眼认出她。最是好脾气,每次我做错事,她总是会帮我遮掩。小妹子长得可真俊,她对我可真好,我心里对她稀罕得紧,偏偏嘴巴臭,脾气破,心里明明想说几句好听话,脱口而出的却是胡说八道,尽惹她生气,让她受委屈。贵妃娘娘,你说我是不是笨蛋,蠢货?”

  宫人紧张呵斥:“吕侍卫,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吕四郎不管她们,依旧自顾自地说:“小妹子被送去高门大户做侍女,她越长越漂亮,越来越可爱,可是我总爱说她丑八怪。她在高门大户里受了好多莫须有的委屈,吃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苦头,我好恨自己嘴笨不会说话,不会安慰人,还惹她生气。我总是想,让她再忍忍,我总会找到办法将她弄出去,到时候天空海阔任鸟飞,我就上门提亲,大红花轿娶她进门,一辈子对她好,让她再也不受委屈,带着金簪子,穿着绫罗绸缎,生两个乖娃娃,等老了,白发苍苍,两人带着儿孙春天去看桃花,夏天去看游船,秋天去看花灯,冬天去看冰雕,那该多快乐啊?”

  陆六儿的指甲掐入肉里,拼命地忍着痛,忍着不出声。

  “可惜晚了,一切都晚了,永远晚了。”吕四郎艰难地说,“我是那么的无能,明明已经很努力了,还是救不了她。我最喜欢的小妹子要走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回过头,直直看着船舱里的那面帘幕,轻轻说,“贵妃娘娘,我对不起小妹子,你说小妹子会原谅我吗?”

  他应该知道,那原本善良厚道的小妹子,手上已染满鲜血,不再是好人了。

  陆六儿不能说话,只能含泪轻轻点点头。

  吕四郎再问:“贵妃娘娘,你说小妹子有喜欢过我吗?”

  陆六儿重重地点了点头,直到周围宫人狠狠掐住她的腰,用警惕的眼神制止了她的失态。

  吕四郎再道:“贵妃娘娘,若有一线希望,我只盼小妹子能好好活着,你说她能做到吗?”

  陆六儿犹豫许久,不顾阻挠,再次点了点头。

  眼中泪水一直在打转,不敢落下。

  吕四郎长长出了口气,闭上眼,持剑守在船头,再不说话。

  月光下,他的身影,是那么近,又那么远。

  幸福曾触手可及,却被狠狠分开。

  两人明明靠得那么近,却不能言语,不能依偎,不能相爱。

  两颗揪着的心,碎成千百片。

  相爱易,相知难。

  初相知,恨离别。

  海上宝船扬帆起,海风吹起她的面纱,吹干她的泪水,她看着码头上送行的男人,怎么看也看不够,仿佛要将他永远收入眼底,刻入心里,一生一世。

  他站在码头,轻轻抬起手,伸出拇指和小指,挥了挥,正是一个“六”字。

  她站在船头,轻轻抬起手,伸出四根手指,挥了挥,正是一个“四”字。

  “六娘好。”

  “四郎好。”

  最后一次无声的招呼,隔开最远的距离。

  他和她,从此天各一方,海角天涯。

  缘,今生已了,来生未卜。

  杨贵妃,世人多称以杨玉环,诗家多唤为杨太真。是唐玄宗之宠妃,乃中国古代四大美人的“羞花”。

  杨氏十六岁时嫁给唐玄宗的儿子寿王李瑁。李瑁的母亲武惠妃是玄宗最为宠爱的妃子,在宫中的礼遇等同于皇后。开元二十五年武惠妃逝世,玄宗悼惜良久,有人进言杨氏“姿质天挺,宜充掖廷”,于是唐玄宗将杨氏召入后宫之中。

  根据《新唐书》的记载,在开元二十八年十月,以为玄宗母亲窦太后祈福的名义,敕书杨氏出家为女道士。道号“太真”。

  天宝四年七月李瑁新娶韦氏。一个月后,杨太真受册封为贵妃。此时杨氏二十一岁,而唐玄宗五十五岁,这时杨氏反成为李瑁的庶母。杨贵妃受到的礼数实际上等同于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