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九,李家村内锣鼓声天,村民黝黑的面庞上难得露出喜气洋洋的神色,吹拉弹唱声渐行渐远,人们追逐着撒了一地的喜糖朝着周家赶去。
在这不丰裕的年景下,一颗甜滋滋的糖能让无数人魂牵梦萦,却说谁家如此大手笔喜糖撒了一地,任人拾取?
跟着轿子的小孩子们乐疯了,东窜西跑捡起四散的糖果,有那被挤在外面的孩童正为没捡到糖果懊恼不已,不经意间看到石头缝隙里闪着光亮的糖纸,瞬间瞳孔张大,迅速上前。
直到确定手中的糖纸是实心的,她才笑容放大,原地蹦了下,跟在后面喊着道:“娶夫郎,娶夫郎咯……”
娶夫郎是大喜事,有孩童跟着喊也是热闹喜庆的事。
听着喜闹将近,这才看清那迎亲队伍中硕大的排面,原来是李家!主家大度,让少人自发追随,人蜂拥而至,热闹非凡。
然而这大喜的日子,却见那迎亲队伍里头有几分不同寻常,那本该出现在队伍醉前头的接亲新娘不见踪影。
取而代之的是李家尚且年少的三小姐李今朝。
李今朝十二岁的年纪,正是闹腾的时候,穿着大红花衣驾马走在队伍前方,一双眼睛溜圆,透出几分狡黠。
看着追逐在身后的众人,她眸中透出几分不屑,不过是娶个哑巴,娘的意思本是抬顶小轿随意把人接回来了事,但她却不肯如此,特意花了自己的零用请了人来热热闹闹的。
她就是要让人知道,她那清高不可一世的秀才姐姐娶了那个村里无人肯娶的哑巴当夫郎!
今日代姐娶亲她原是不愿来的,若非眼看着李今纾不出面亲事要不成了,她才不会着急忙慌的出面代她姐姐迎亲。
总之只要能让李今纾不痛快,任何事她都愿意做。
所以今日特地替她的好姐姐娶夫郎!
一顶小轿跟在后面,李今朝看着迎亲的规模,心里暗暗讥讽,她大姐姐向来是自诩清高,如今被迫娶个村夫,还是个哑巴,也不知道这新夫郎进了门,会有什么好戏等着她。
这般一想,她的心情莫名好上不少,哪怕被众人拥堵,她也仅是勾起嘴角轻笑。
此行虽然不是自己娶夫郎,但是代姐娶夫也是头一遭的新鲜事,所以她意气风发,驾马走在前头极为高调,不少人见了都忍不住议论起来。
“这李秀才可是咱们这十里八村唯一一个秀才,娶亲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自己出面?这看着还没李大娘子娶继夫的时候场面大呢。”
要说这北隅国头次娶亲总是重视的,哪怕再窘迫的人家为着亲事也是要大办的,这李家在十里八村那都是响当当的人物,缘何大姑娘娶夫竟还不如二娶的时候?
跟着队伍走去凑热闹的人看了人两眼,见不是熟悉的面孔,寒暄两句才知道,这是嫁到外村的夫郎,对于李家的事不知道也是人之常情。
“可不是造化弄人,这李秀才前些时候归家途中被山怪冲撞,惊了马,一条腿被踩伤了还跌进了深沟之中,镇上的大夫也无力回天,只怕以后要落个残废了。”
“竟有此事?“
李家大小姐可是十里八村有名有姓的人物,年纪轻轻便中了秀才,多少人说那是做大官的命,竟落落个残疾!
北隅国科举一道非常人可为,样貌身体无一不重要,伤了腿落了残疾,也就绝了科举之路,今后再不言未来。
“可不是,若非如此,凭那位的清高,不说娶个高门大户的男儿,怎么肯屈就咱们平头老百姓,莫说还是个哑巴。”
“如今也不见得愿意吧,娶夫这么大的事却只让自家妹子代劳,我看也没多上心。”
“能有多上心,左不过自己前途已毁,只能任由人家搓圆捏扁咯。”
这李家的当家主夫乃是继室,继室也就是后爹,不是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能有多上心,原先这李家看她会读书自然举倾家之力供养,如今嘛……
“要我说那李家做的也没差,如今伤了腿没了前程,可不是要娶个听话好摆布的夫郎,以后生下个女娃儿说不得孩子还能再有读书的时候。”
人群中吵吵嚷嚷,李今朝听的不耐烦,索性驾马快速朝着前方驰去。
“三小姐,且慢着些,还不到时候呢!”
这时候人们讲究吉时吉日,便是算好了时辰,要在酉时把人接进家门事了,如今时辰尚早,可不兴这般急切的。
“你们不急,怎知我姐姐不急,可莫让我姐姐在家等得着急了。”
李今朝年岁不大,却是这十里八村的小霸王,除了他爹娘,谁也管不了她,此时她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不甚在意的张口道:“人人都说周家那小哑巴懂事乖顺,他当理解才是,我先行一步,你等速速跟上!“
这话说一句胡言乱语也不差,跟着的迎接之人着急忙慌的追赶,围着看热闹的人听了这话却是轰笑出声。
“人常说,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李秀才没了金榜题名之喜,这洞房花烛可不得紧着点,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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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如何喧闹尚且不说,李家宅院里,李家正夫大着肚子站在李今纾房门外,看着紧闭的房门不停催促道:“大姑娘,你说你不愿迎亲我让你妹子去了,可眼看新夫郎就要进门,你总不能连面也不露吧?”
里面未有一点声响传出。
外面仍喋喋不休的劝道:“今日是你娶夫的大好日子,不兴闹脾气的,快些起来把衣裳换了,也好见见新夫郎……”
“她既不愿,你只管请了戴冠郎替她去,总归这人进了家门,以后的日子且长着呢。”李家家主从外面过来,见此情形脸色一黑,张口便是气恼之言。
“以后等那新入门的夫郎生了闺女,软玉温香,她也就磨了这一身脾性。”
这话说的刺耳,紧闭的房门咯吱一声打开,屋外顿时安静了下来,一道身影出现在众人眼前。
只见清瘦如李今纾,发冠未束,长发倾泻而下,一双眸子倔强不屈中带着些淡淡的不屑,她从阴影里走出,三分阴郁却难掩姿容,金相玉质,容貌昳丽。
目光扫过门外二人,李今纾眸中沉郁,单薄的身子依靠着门框,嗤笑出声:“娶亲有三妹,拜堂亦有戴冠郎,这洞房花烛又是谁来替我,娘,您来吗?”
“你,你放肆——”
这等大逆不道的讥讽之言让李冠玉瞬间怒上心头,李今纾却不以为意,看向倚靠在李冠玉身旁的男子,“我没有出面大闹婚仪你还不满意吗?”
钱氏脸色一白,下意识后退一步,李冠玉见状,扶住自家夫郎的腰身为其撑腰,一转头却是指着李今纾的的鼻子骂道:
“你说的那是什么混账话,家里有谁对不起你吗,你伤了腿我们为你请最好的大夫,治不好我们也养着你,为你找了能干懂事的夫郎,你究竟在犟什么,竟敢这般对你父亲说话?”
李今纾的目光落在那比她大不了多少的男子身上,视线扫过他微微隆起的肚子越发不耐,直言问道:
“父亲?不就是打量我如今没了倚仗,急着找个小哑巴来占了我正夫的位子,我已成全了你,你们可以不在我面前装着一副让人作呕的嘴脸吗?”
李今纾向来自诩文人风骨,平日里说话虽然不冷不淡,但却最是有君子风度,少有这般戳人心窝子的,如今却好似变了个人,处处透着决绝不耐。
“你个小兔崽子,那周家子是我看上的,跟你父亲有什么相关,我看我们就是太惯着她了,来人——”
眼看李冠玉气得想要发怒,钱氏赶忙拉住自家妻主,李冠玉气得捂着心口喘息,想要张口说什么却只听到“砰”得一声关门声。
“我,我一惯是她要什么给什么的,哪里有半分亏待她,她如今这是说我对不起她了?”
钱氏见状连忙搂着李冠玉在她胸口安抚替他顺气,还不忘朝着屋内埋怨,“大姑娘尼……”
砰——
随着茶盏落地,屋里屋外都安静了下来。
“她腿伤还没好,童言无忌,妻主多体谅些。”钱氏心里也是一跳,连忙安抚道,打着马虎眼拉着妻主离开,“外面马上要来人了,咱们先去前面,去前面。”
“我何曾亏待过她,她为何那般说我?”
“……”
李家村外。
抬着轿子的队伍围着村子转了好几个大圈,轿子晃得很,坐在轿子里的男子扶着轿子两边,强忍着肚子里的翻江倒海,眼睛微红地看着前方那小小的身影。
随着轿子颠簸,帘子落下,视线被遮挡,周淮听着耳边传来孩童稚气的声音道:
“姐夫这幅模样可真是个让人怜惜,不若你别嫁给我姐姐了,她腿已经废了,只怕也不能让你满意,不如你跟了我好了!”
说话间,只见轿子摇晃的间隙看到外面那十二岁少年眼睛滴溜溜转,一副不怀好意的模样诱惑道:“以后整个李家都是我的,你跟了我,我定不亏待你,如何?”
轿子内许久没有声音传出,李今朝驾马去掀轿子侧边的帘子,穿过阳光的红轿子内。
男子端坐在轿子中,清俊的容色在大红喜色的衬托下更为分明,听到这话周淮动作一僵,眉头微锁,不顾女子探究的神色伸出手利落的扯了帘子下来遮挡了视线。
从小到大这样饱含戏谑羞辱的话语他听过无数,可是从未有一人正经央媒上门,在她们看来,一个哑巴,玩玩便罢,还不足以为人正夫。
周淮虽在此生活十数年,可是到底有上一世的记忆,对于那些羞辱他并不往心里去。
但这里也讲究一男不侍二妻,日日受环境压迫影响,他也只是瑾守规矩不敢行差踏错一步。
被打断了视线,李今朝眨了眨眼,不仅没有生气,脸上反倒露出了更大的笑容,好似这样调戏了姐夫一番,看他恼羞成怒,就能让姐姐丢脸。
周淮并不知她想法,此时,随着轿子摇摇晃晃,周围喜气洋洋的喧闹声也淡了些,他的心里却不由得紧了些。
前世今生他第一次要与人成亲他总归是有些紧张的,思及妻主样貌,他的眼前浮现出一个落寞的身影。
复又想起她考中秀才踏马归家之时的模样,意气风发的劲头与外面那趾高气扬的孩童不遑多让。
这样的两幅面容神态截然不同,竟出现在一人身上,他有心留意,自然知道了这李家的诸多事。
他天生不能言语,十九未嫁在村子里早就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笑谈,他虽不入心,却不愿影响了下面弟妹。
所以当媒人上门来说和的时候,他停下了做活儿的手,拿了自己藏在床头的碎银与纸条一并递到了媒人手里,媒人脸色惊诧,但颠了颠手里的银子,眉开眼笑的点了头。
直拉着他的手说道:“这夫郎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我看夫郎有大福气,你且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了。”
一瞬间得怔愣过后,一抹绯红瞬间爬上了周淮脸颊,纵然他不是那扭捏之人,但在这时也不免有些臊得慌,是他会错了意。
这个时代男儿家讲究含蓄,像他这般作为,在媒人眼里就成了急不可耐了。
果然,旁边阿奶黑着脸让他退下。
定亲到成亲,不过短短三日,人人都说他恨嫁,巴不得赶早进了李家门,他也未料到婚事会这般仓促。
眨眼间,花轿在李家宅院外停了下来,外面响起媒人请他下轿的声音,他手上抓着一根红绸眼纱,抬眸便系在了脑后。
透亮的眸子被遮住,露出清晰的下颌,他被一根红绳引着踏了火盆,行了仪式这才进了门户。
大堂之上坐着的都是李家族亲,外面嘈杂的声响远去,耳边传来淡淡的“咯咯”声。
他微微侧耳,脸色微变,骨节分明的长指落在眼边想要撤下眼纱,就听到耳边之人道:“新夫郎不可——”
所谓闭眼嫁人,便是要目不视物才吉利。
成亲当日,迎亲不来,拜堂也不来,他就这般独自一人完成了所有仪式。
坐到空荡的房间,听着旁边寂静无声,跟着的人似乎都退了下去,他再也忍耐不住,抬手扯下覆在眼前的薄纱。
古朴简洁的房间中没有一丝喜意,床榻上发旧的棉被昭示着其主人时常用着,他顿了一下,起身打量起来屋内。
当真是没有丝毫喜色的布置,就像是平常人家的卧房,桌椅屏风,外间还放置了一张不小的书桌,上面笔墨纸砚摆放整齐,手边一本书籍似被翻得有些痕迹。
她竟是没有露面。
周淮不知道李家究竟何意,听着外面的动静,他还是按耐住性子坐回了床边。
这一等,就是整整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