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隅国是一女子立国之地,女主外男主内,女子十六娶夫,男子十五嫁人,生女育儿是为人伦。
在李家村,却有一男儿,年过十九,谈及婚嫁,人人避之不及,成众人笑柄。
“什么勤快能干好儿郎,他若当真那般好,能到如今还嫁不出去?”
周家儿郎勤快懂事,还自创了豆子的新吃法,用那名唤豆腐的吃食带着全家做起了生意,连带着日子都好过了起来,在李家村,有儿郎的人家无不羡慕。
听得这话,那张口训斥自家懒儿子的男人脸上也露出了些许笑意,想到十九岁的儿郎,多是已经有了孩子,而那周家儿郎,却至今未嫁。
他笑着道:“这话倒是不差,男儿家,还是得找个好人家嫁了,生个一女半儿才是要紧事。”
眼看着这样的话从前两年到如今,愈演愈烈,以至于都传到了当事人的眼前。
周家老爷子也是忍不住了,在院子里转了两圈,还是走到了孙子的屋外。
“造孽哟,昨儿才浪费了一板好豆腐,今儿太阳都晒屁股了还懒在屋里头,我家造的这是什么孽哟,生的这么一个懒死了的哑巴公......”
周家老爷子越说越来劲,说着便说起了自家的苦闷,
“外头人人都道我家好福气,有这么一个能干的孙子,可让人戳着脊梁骨的不是他们,多大的人了不说安安生生给自己找个婆家嫁了,见天的往外头跑,抛头露面的让人家指着鼻子骂,哎哟我家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听着外面传来近乎号丧的响动,周淮从睡梦中悠悠转醒,看着眼前破败的灰土墙,他抬起手,看着光洁如初没有一丝伤痕的胳膊,带着几分茫然的眼神落在了实处。
农户人家,一日两餐尚且不够吃,他不小心浪费了那一板豆腐,挨顿打都是轻的。
“个吃干饭的,都啥时辰了,还赖在床上,传出去也不嫌害臊,见天的犯懒,让一家子喝西北风去啊?”
所谓端起碗吃肉,放下碗骂娘说的便是这般。
外面再次响起催促之声,由远及近,眼看着祖父推门进来,穿戴整齐的周淮提着夜桶便闷头朝着外面走去。
日头照进屋子落在男子单薄的身子上,周淮下意识抬手遮蔽日光,身形恍惚了下。
“你个败家玩意,磨磨蹭蹭做什么呢,还不赶紧去干活,今儿你姐姐要吃肉,你赶紧的别忘了买回来。”
不理会一旁唠叨的声音,周淮自顾自洗漱干净了便去院旁简易灶房中忙活了起来。
今儿起得晚了,得快些动作才能在晌午前把豆腐做出来,豆子已经泡好了,他开始忙活。
要说这一板豆腐看似没有多少,然走街串巷一日过去总能得一二十铜板的净利润。
“家里可没豆子再给你糟蹋了,今儿多做些把昨儿的补回来,再去买些豆子来……”
纵使做活,耳边的聒噪声仍不间断,周淮动作不停,这些活计是他每日做着的,从来不需要家里操心。
然而周爷子却像得了趣味般每每都要在他耳边唠叨一遍又一遍。
他抬手准备添柴,周爷子的声音适时响起,“动作麻利点,灶膛里再添些柴。”
他抬手要舀浆水,周爷子再次道:“时候差不多了吧,赶紧给舀出来,别过了头。”
他机械式的做着动作,把豆腐点了,就该上包了。
周淮看了一眼杵在一旁的周爷子,索性把手里东西递过去,示意他来。
果然就听周爷子摆着手道:“那豆腐脑给全家都来上一碗,再把那豆渣煎了做饼吃。”
做完豆腐还要做饭,厨房的活计都落在了他的头上,周老爷子一边看着他做饭,一边给自己找补。
“你也别怪我支使你,如今你多学些,以后到了婆家也好伺候人家,不会干活谁愿意?你本就亲事难说,若再不勤快点,怕是要老在家中成老小子了。”
到这一步,时间已经不早了,周淮看了眼天色,走到一旁掀开昨日做好的那板豆腐,看着成色不错的豆腐,他脸上罕见的露出了点满意的神情。
农户人家总是有做不完的活计,但到饭点总是不缺一人,饭刚做好人就陆陆续续的从地里回来,周爷子看他要上桌,眼皮子一挑,催促着他出门赶着晌午头好把豆腐给卖出去。
周淮盛饭的动作一顿,就见周爷子一把端走了他手里的碗,分配道:“今儿淮哥儿去外头的村子,早些去早些回来,非是那饿死鬼托生的,回来再吃也不急,挣钱是大事。”
万和镇有二十来个村子,他们附近有七八个村子是常去的,外头的村子就是远些的,一来一回三个时辰,平日里家中之人轮换着往远处跑,今儿按理说不该轮到他。
家里带上大伯一家,满打满算十来口人,向来是粮食不够吃的,他此时走了回来别说饭了,只怕锅都被舔干净了。
然而他却没有反抗,只闷声出了灶房。
巳时末的时候,周淮背着备好的豆腐出门,路过门边,他门上取下挂着特制的大号拨浪鼓便出了门去。
为着能在家里吃饱饭,他把记忆中的豆腐做了出来,靠着走街串巷左右能挣些铜板,赚的银钱交了家里大半,他的地位略略提升,也算是过上了几年的好日子,家里处处为他趁势。
只是到如今,他已十九岁了,在男子十四五便能成亲的年纪,他这个岁数算是极大了,在村子里算做老小子了。
因着他的缘故,家里弟弟妹妹说亲都不好找人家,这些时候,爷看他越发不顺眼了,如今更是连遮掩都懒得遮掩了。
然而,他虽有一副好皮相,身量高挑不差别家郎君什么,但却唯有一点,便是自生下来便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公。
如此缺陷,好人家怎肯正经求娶?
他的笑带了几分苦涩,或许是因为带着记忆的缘故,他天生便说不得话,在他口中发出的任何声响,在别人耳中都是杂乱无章的咿呀。
后来,他也就放弃了,常年不发一言。
从小到大,他深深的明白,这个世界与他所熟知的那处全然不同,此处对男子有颇多约束,言行举止,行事作风,都会被无限放大。
便如现在,他日日出去卖豆腐,这事在人们眼中,便是他抛头露面,不守男子德行,非是那正经人户。
“淮儿......”
刚走出门户两步,便听到后面压着嗓子唤他的声音,周淮回头,便见他娘小心翼翼的从怀里拿出一块帕子,帕子上包着的正是焦黄酥脆的豆渣饼子。
“干了一晌活计不吃饭可不成,快拿着路上吃,别让你爷看见了。”
他神色动容,家里的豆渣饼都是有数的,他娘这是又把自己的口粮省给他吃了。
周家三个孩子,周母家中行二,从来大的小的得父母青眼,处于中间这不尴不尬的位置便不得宠爱,周家也是如此,因此哪怕周母心疼自家儿子也不敢与长辈呛声,但她还是爱孩子的。
“乖,出门小心点,看那起子恶人就拿了大棒子打出去,名声算个球,别让人给欺负了才是要紧的。”
昨儿被打的时候他没哭,听着这话周淮眼角却不由得有些湿润,鼻头酸酸的。
“都是娘没用,没能给你找个好人家,才让你受这流言蜚语,不过你放心,娘已经有门路了,你且安心再等些时日,到时必有大好事落在你头上,到时候咱再扬眉吐气......”
院里头响起周爷子叫人声,周母回头望了一眼,连忙催促道:“好了先不说了,我也得回了,一会儿还得去上工,你快些走吧,豆渣饼别忘了吃。”
路过一处麦田,他神色收敛,加快了些脚步快速离去,脑海中却不由得想起了昨日情景......
把命运交到别人的手里从来都不是他周淮的作风,便是家里迫不及待要把他嫁出去,也不是谁都可以的。
思及某事,他眼眸坚定了些。
抬起头,却仍是那副温良无害好欺负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