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晚上,我无处可去。应邓浩及其夫人邀请,我在邓浩家过新年。
差一刻钟七点的时候,邓浩和他在市局做内勤的夫人还在厨房里准备除夕晚餐。我则坐在他家的书房里,漫无目的地浏览网站。他们很忙碌,我却如同他家一个在新年拜会,而又无所事事的远房亲戚。
新浪和搜狐首页换成了一种鲜艳的红色,全国人民都在忙着欢度春节。关于春节联欢晚会的各种新闻无一例外,都被摆在显眼的位置。看完新闻之后,我再次登录了谭妮的QQ。然后,我茫然地张着双眼,瞪着“狼图腾”的QQ头像,直瞪得眼睛都花了,也没发现“狼图腾”出现的迹象。其实,在释放付洋之后,只要有空,我就会坚持不懈地做这件事情。没空的时候,我也会关照邓浩或者陆钢他们像我一样,傻乎乎地等待,似乎在等待一盏会突然间出现的阿拉丁神灯。必须承认,付洋的那辆别克商务车曾经让我认为,我们已经无须忍受这种等待,我们已经没有必要使用谭妮的QQ了。但现在,我又必须咬牙坚持下去,如同在服一种让我备受煎熬的苦役。截至目前,虽然我们还不能把付洋从嫌疑人名单里彻底删除,但证据显示出对他利好的一面,在这种情况下,我不希望因为我们的懒惰,而冤枉任何一个可能的好人。
红彤彤的电脑屏幕上,谭妮的QQ里有无数好友头像。这些好友头像各异,且分处天南地北,男女老少皆有。我曾经私下盘算,假如谭妮和她的好友们经常聊天,在她的一生中,聊天将消耗她多少宝贵的时间呢?
我心浮气躁地瞪着“狼图腾”的头像,如同一头已经多日没有进食的饥渴的狼。
“狼图腾”的头像很另类,是个留着寸头,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形象。那形象看起来有点狡黠,还有点无赖。此刻,那头像就冷冰冰地摆在谭妮的好友栏里,嘴角微微咧着,朝我发出阵阵冷笑。从“监视居住”付洋到今天,又过去好几天了,但“狼图腾”却始终如同一个象征性的符号,静悄悄地摆在那里,冷漠而又苍凉。
我感到很疲惫,但我仍咬牙坚持着,因为我确信,如果“狼图腾”不是付洋,而是另有其人,我的这种坚持就具有意义。
同时,如果“狼图腾”再次出现,就能从另一个侧面证明付洋是否无辜。
坚持和等待,让我心烦意乱。
窗外,夕阳已没落多时,夜色正愈加深沉。
天色很晴,几点星辰在天边若隐若现。
远处,不时传来阵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期待多时的人们,正迫不及待地释放他们对新年的渴望。我想,无论我们是否会发出时光易逝的感叹,再过几小时,当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新的一年都注定要粉墨登场了。
我给我远在天津的父母挂了个电话。是我爸接的。我爸说我妈正在厨房里忙活。虽然今年春节又是他们两个人过,但年夜饭还是得像像样样地吃。听说米桐没和我在一起,我爸叹了口气。我说等我忙完手头这案子,立马就回家看他们。我爸颇为怀疑地说,类似说法早就不是第一次了,还是工作要紧。末了,我告诉他我在同事家,热乎乎的饭菜很快就能上桌,父亲似乎便有了些欣慰。等我和我妈说上话,我妈给我的叮嘱是,注意身体;他们身体都好,无须挂念。我猜测,或许我妈手上沾着的猪肉大葱馅料,都还没来得及擦净。
挂了电话,我又给米桐打,照旧,无人接听。于是,我只好给她发了条短信,祝她春节愉快。
不断有人和谭妮说话,说些不疼不痒祝福新年的闲话,但就是没有“狼图腾”,我只好一概置之不理。我没想到,在除夕夜里,竟然有这么多和我一样需要用电脑消磨时间的人。
餐厅方向传来邓浩的喊声:
“老默,饭已OK了,过来咪西吧。”
我站起身,准备去餐厅就餐。忽然,我看到“狼图腾”的头像亮了,那光亮果真如传说中的阿拉丁神灯,在一片头像中格外耀眼地闪亮着。我禁不住出了一声冷汗,“扑通”一声又重新坐到电脑桌前。片刻之后,“狼图腾”的头像开始“滴滴答答”地晃动。
我一边朝餐厅方向大声喊“有情况”,一边迫不及待地点开了“狼图腾”的头像。
狼图腾:新年好。
“狼图腾”的第一句话。
我也说,新年好。
邓浩和他老婆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我身边,他老婆说,总算来了。邓浩把食指竖在嘴边,“嘘”,示意她别出声,好像“狼图腾”此刻正坐在我们面前,打算与我们把酒言欢。
狼图腾:你在哪里?
小脚丫:在宿舍。
狼图腾:你没有回家过年?
小脚丫:没有。我们不是约好了要见面吗?我一直在等你啊,我拿了你的钱,应该和你见个面。
狼图腾:是吗?这件事你不用放在心上。
小脚丫:那怎么行。这么长时间没见你,打你电话也总是关机。你改变主意了?
狼图腾:你说话的语气怎么和以前不一样了?
小脚丫:是吗?我以前说话什么样?
我一边不停打字,一边让邓浩和局里取得联系,让他们立即追踪这个IP地址。
我忽然发现,也许我们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谈话方式,谭妮的方式是什么?也许,我们根本就不应该贸然使用谭妮的QQ,而是应该让她来继续进行这样的谈话。我正琢磨着是不是应该由邓浩的老婆来继续,女人说话的方式,多少会有相似之处吧,“狼图腾”又接着说:
狼图腾:没什么。怎么说都可以啊。这一点不重要。
小脚丫: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们可以再约时间见面。
狼图腾:你这么想见我啊?
小脚丫:是啊。
狼图腾:你旁边还有别人吗?
小脚丫:没有。就我自己在宿舍里。
狼图腾:有一点我很好奇。
小脚丫:什么?
狼图腾:到底是你想见我?还是有其他人想见我?
小脚丫:当然是我了。你干吗这么说?
狼图腾:你有视频吗?我想看看你,和你说说话。
我吃了一惊,我想我忘记问谭妮了,她使用的电脑有没有视频,我只好硬着头皮说:
小脚丫:我的视频坏了。如果你想和我说话,一会我们通电话吧。
狼图腾:视频坏了?那你上次怎么和我说你没有视频?
我一阵心慌。
小脚丫:对不起,我忘记了。我有视频,只是坏了。
狼图腾:你上次还说,你会去买一个视频,好让我能经常看到你。
小脚丫:对不起,我有视频,只是坏了,我这两天就找时间去修理。
狼图腾:哦,你和我撒谎了?真遗憾。
小脚丫:我没有撒谎,只是忘记了。
狼图腾:算了吧,你不用去修理了,因为没必要了。至于通电话,我看就免了吧,难为你还得准备个和我通话的人。
我额头上冒出一丝冷汗。
小脚丫:你这么说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
狼图腾:好吧,警察先生。让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想,你们可能正在追踪我的IP地址,也许已经查到了,一群人正往这赶。所以,我们时间有限。
我心急如焚,不知道“狼图腾”是在试探我,还是真的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
小脚丫:什么警察,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狼图腾:你看,你在低估我的智慧。你想知道我是怎么确定的吗?
小脚丫:我真的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狼图腾:我从来没有和“小脚丫”聊过什么关于视频的问题。我并不关心她有没有视频,更没有让她买过什么视频,现在你明白了吧。你根本不是“小脚丫”,而是一个其他的人。
我无语,片刻之后,我决定开门见山。邓浩跑进来说,IP地址已经查到了,在亚运村附近的一家咖啡店。附近派出所的值班民警已经赶过去了,局里的人也已经出发。
我决定拖延时间。
小脚丫:你很聪明。
狼图腾:这和你守在电脑前的原因有关吗?
小脚丫:付洋是冤枉的,对吧?是你拿了他的身份证?
狼图腾:你在浪费宝贵的时间,你为何不问点更有意义的问题?
小脚丫:还有几个受害者?
狼图腾:这个问题还有点意思。发现是个很有趣的过程。我一直以为,只有经历才是永远的财富,所以我喜欢过程。不知道你有没有同感,我想你应该有同感。抛开过程,直接揭晓结果,会让我们这样的人感到索然无味。我保证,你们会感到惊喜的。
小脚丫:在这个过程中,你获得乐趣了?你获得了什么乐趣?我是说,人的生命只有一次。
狼图腾:我读过很多书,对生命有我自己的理解。某些欲望是邪恶的,遗憾的是,当我放任了,并且获得满足了,我就想不停地去尝试。那是一种无法控制的欲望,它总是让我浑身发抖。请相信,我试过抑制它们,但我最后发现,那没什么不好。这是我的命运,我决定坦然接受它。
小脚丫:告诉我其他人在哪?
狼图腾:你还有一分钟。
小脚丫:你会付出代价的。
狼图腾:你是说死吗?我忘记了,我们国家还有死刑。但死对我来说并不可怕,生命延续的方式有很多种。就算你把我挫骨扬灰,我的生命仍然会以某种特殊的方式延续下去。我有选择权。而你没有,你会一直背负着良知的包袱。直到你死。
小脚丫:既然你这么坦然,那就告诉我其他人在哪?
狼图腾:很遗憾,没有时间了。从市局到我现在所在的地方,最快用时需要35分钟,最近的派出所到这里则需要15分钟。现在已经过去10分钟了,我得给自己留点时间离开。祝你好运。
小脚丫:等等。
我还没说完,“狼图腾”的头像重新变成一片灰色的死寂。
我和邓浩跑出门,开着车朝那个咖啡馆所在的方向一路狂奔而去。一路上,我的心狂跳不已。
在车上,我拨通付洋的电话。
“你在哪里?”
“家啊。”
“你一个人吗?”
“不是,我和我太太还有孩子在一起,他们昨天刚从加拿大回来。李警官,有事吗?能不能等春节以后再说。”
“我可以和你太太通电话吗?”
付洋犹豫了一下,在电话里喊一个人的名字。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先生您好。”
“没事,春节快乐!”
我挂了电话。
邓浩说:
“不是付洋?”
我点点头。
“不是他,他此刻正和他太太在一起。”
邓浩使劲踩下油门。
数分钟之后,我们赶到了那个咖啡馆。那个咖啡馆里冷冷清清的,只有两个客人,一男一女。此刻,那对共度除夕的男女正在一群警察虎视眈眈的目光下呆若木鸡,他们桌子上的菜似乎是新上的,还冒着热乎乎的蒸汽。
先期赶到的同事已经核对完了所有人的身份证。在场的除了那一男一女,还有咖啡馆的老板——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南方女人,和两个女服务员。
“他刚才就坐在那。”
一个先期到达的同事指了指角落里的一个位置对我说。
我和邓浩走到那张桌子旁。
几个技术人员正小心翼翼地采集指纹和拍照。
那张桌子的桌面上清清爽爽,只放着一杯咖啡和一杯柠檬水。咖啡似乎一口没喝,已经凉透了,正毫无生气地摆在那里。
那个同事又说:
“我估计不会有什么发现,他根本没喝那杯咖啡。咖啡基本是满的。我们采集到了几枚指纹,估计应该是服务员的,他根本没碰现场的任何东西。”
我抱着一丝侥幸,问:
“网线呢?他在这里上网。”
我的问题似乎很无知,那同事很惊讶地说:
“现在的咖啡馆基本都用无线网,这家也是。所以没有网线,没有网线也就不存在网线上的指纹。”
然后,那同事拍了拍我的肩膀,颇有安慰意味地说:
“这种事情,以前似乎只有在电影和小说里才出现过。你认为,他是在向我们示威吗?”
这是个我无法回答的问题,但我的内心里充满了愤怒!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问旁边一个二十岁左右,有些惊慌失措的年轻女孩。她是这里的服务员,负责“狼图腾”所坐的那片区域。
那女孩有些磕磕巴巴地说:
“他个头挺高的。”
“有多高?”
“至少也有一米八左右。他刚进来的时候,是我负责接待的,感觉上他比我至少高了整整一头还多。”
我目测了一下那服务员的身高,她大概有一米六左右,比她高一头还多,那应该是一米八左右。
“他长什么样?”
“我没看清他的长相。”
“没看清?”
我皱了皱眉头,然后观察了一下咖啡馆的照明灯具和光线。这间咖啡馆虽然远未达到灯火通明的程度,但也足以在几米以外的距离看清一个人的长相。
那女孩使劲地点了点头。
“嗯,没看清,他戴着口罩呢。”
“戴口罩?戴口罩来喝咖啡?”
“可不是嘛,我也觉得奇怪呢。虽然外面天气很冷,但屋里还是很暖和的。以往也有客人戴着围巾或者口罩,进来之后都会摘了。在屋里还戴着口罩和围巾多不舒服啊。但是这个人进来以后,就一直戴着口罩。他点了一杯咖啡,但好像一口也没喝。”
“除了身高,他身材怎么样?我是说,偏瘦,中等,还是偏胖?”
“中等偏胖吧,看起来挺壮实的。”
“他穿什么衣服?”
“黑色的羽绒服。”
“你听出他是哪里口音了吗?”
“没有。好像是本地人,也有点像河北那边的。”
我眉头一皱。
“到底是没有还是好像?这么含糊?”
那女孩有点委屈地说:
“我记得,他从进来到离开就说过两句话。一句是我问他需要点点什么,他说咖啡。另一句是走的时候,他说了一句结账。就这么多了,所以我也不敢肯定。”
“他走的时候匆忙吗?”
“挺匆忙的。他说结账,我就去吧台取单子,等我过去的时候,他已经走了。桌子上放着一张一百元钱,连找钱都没要。他刚走几分钟,警察就来了。”
“那张钱呢?”
“在吧台的抽屉里。”
“带我们去找。”
我们一起走到吧台旁边。咖啡馆的老板娘,那个三十岁左右的南方女人正脸色阴晴不定地站在吧台里。我说明了自己的要求,她打开吧台的抽屉,正准备去拿一沓一百元的纸币,我让她别碰那些钱。然后,我招呼技术人员过来采集指纹。但说实话,我对钞票上的指纹并不抱太大希望,一张人民币从印出来到被销毁,不知道要经过多少只手流通,即使我们采集到了某个或某几个指纹,也很难确定那指纹就是“狼图腾”的。
“是哪张?”
那女人指了指最上面的那张。
“你肯定是这张?”
那女人点点头。
“肯定。今天是年三十,总共就来了三个客人。他是第一个结账的,我顺手就放在最上面了。”
技术人员采集指纹的时候,我让咖啡店老板到旁边说话。
“今天是年三十,你们为什么没歇业?”
“我春节不想回家,正好这两个服务员也没回家,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就想能赚多少是多少。”
“你是哪里人?”
“南京人。”
我又问先前的那个服务员。
“你一直负责那个区域吗?”
“是的。”
“你们以前见过这个人吗?”
服务员和老板仔细想了想,然后摇头说:
“不敢肯定,他戴着口罩,我们没看见长相不说。关键是我们这里人来人往的,除非经常来的老客人,我们不可能记得每一个人。”
“他都做了些什么?”
服务员说:
“在我印象中,他进来以后,先是坐了一会儿,什么也没干。然后就是上网。他总共也没坐多久,上了一会儿网就匆匆忙忙离开了。”
问完她们,我和邓浩又转回到刚才“狼图腾”所在的位置。看着那杯冰冷的咖啡,我内心涌动着一种很强烈的挫败感。
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我们出了咖啡馆。
在咖啡馆门口,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附近的居民刚放完鞭炮,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味。放眼望去,城市四周更远的地方,正升腾起绚烂的烟花。仿佛一幅无比艳丽的图画,绽放在一望无际的夜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