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你看起来很疲惫!”

还是在那个心理咨询室里,还是赵琪,用她一贯平稳舒缓的语调对我说。

“是的,最近我被我的案子搞得有点焦头烂额!满脑子都是这些事情,甚至连做梦的时候都在想这些事情。”

“我们上次说过,你应该把工作和生活分开。至少,你应该试着把工作和生活分开。”

“也许吧。但我不认为是我的工作造成的。事实上,我热爱我的工作,它们会让我感受到我在这世界上的存在,一种实实在在的存在。那存在让我能够感受到自己的呼吸,自己的力量。困扰我的,似乎是我无法得到理解。”

“理解?理解和接受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我想,这也是你遭受婚姻危机的主要原因!”

我想了想,沮丧地说:

“也许是的。我太太已经和我提出离婚了!我是说,很认真的那种,为此,她专门委托了一个律师。”

“真是糟糕!”

“是的。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了。”

“你有想过换一份工作吗?如果离婚本身违背你的意愿,你至少也应该让自己变得开心一点。我想,当你总是情绪低落的时候,你爱人也会倍感压力。”

“换工作?我不知道除了刑警,我还能做什么,更主要的是,我喜欢这份工作。我觉得我不是情绪低落,只是,那些案件会让我心情沉重而已。”

这是一种容易产生混乱的说法,说到这,我觉得自己的确有点思维混乱。我停顿了一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斟酌了一下措辞,又说:

“或许警察就不该结婚!我挺想知道其他人是怎么过日子的。其他人在下班之后,又是什么样的表现?!”

“或许,你只是处理方式不对,缺乏技巧;再或者,你太太只是希望你在回家的时候,能忘掉自己的工作,把她作为你们生活的中心。每个人都需要被人关注,尤其是女人。当你要求被理解的时候,首先要理解他人;当你想从别人那里得到什么的时候,你首先要明白,自己是否给予了他人同样的东西。”

我点点头。

“是的。我想,我可能是个天生的悲观主义者,这是一种我几乎没有能力应付的复杂局面。”

“没有人是天生悲观的,这可能与你童年的某些经历有关。我们谈话差不多有十次了吧,但你从来没有真正地朝我敞开心扉。”

“是吗?我觉得我已经和你说了太多了,很多都是我无法对别人启齿的事情,我都和你说了。”

“有选择地说,和完全敞开心扉是两回事。在和我谈话的过程中,你一直是有选择地说。而选择本身就意味着戒备。当你采取拒绝的或者被动的态度时,你是不可能找到问题的真正所在的,你也就不可能找到解决的方法。”

“你想知道什么?”

“我们再来画一幅画吧。”

说完,赵琪把早已准备好的几张A4纸和一摞笔放在了桌面上。

“上次,我们画了一幅家庭场景图。这次,我要你画一幅自画像和一棵树。你画自画像的时候,和上次画人物时的要求一样,不能画卡通人或者火柴人。其他的,你想怎么画就怎么画。”

大约二十分钟后,我画完了。

看着我的画,赵琪问我:

“你有暴力倾向?”

我充满怀疑地看着赵琪,我不认为自己有暴力倾向。相反,我认为无论是在生活中还是工作中,我绝大多数时间里都是温文尔雅的,只有面对罪犯的时候除外。

“画中的你穿着中山装,头和身体的比例极不协调,头部偏小,而体格粗壮,尤其是四肢。我猜测,你原本想表现的画中人有着极其发达的肌肉组织,只是由于绘画技巧的问题,你没有完全表现出来,对吗?”

“对。”

“这种表达是你思考以后的结果,还是自然而然的、潜意识的。”

“是自然而然的。”

赵琪点点头,说:

“你这幅画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体格太粗壮了,脑袋和身体其他部分显得明显比例失调,这说明你有暴力倾向。”

“我不太明白。”

“我想,你正在画中展现你所说的力量。你说过,做警察让你感到自己的存在和力量。在你内心深处,你一直渴望具有某种力量,而你一直在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具有这种力量,对这一点,你只是不自知罢了。或许你还没有意识到你有暴力倾向,但不意识并不代表不存在。某些时候,你会认为,暴力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法,尤其是当你面对某种局面手足无措的时候,你的内心会充满暴力的冲动,对吗?”

“是的。用暴力解决问题,有时候会更直接有效。尤其是我在抓捕犯罪嫌疑人的时候。但我想,这和是否具有暴力倾向是两回事,在那种时候,暴力是解决问题的其中一种选择,那是职业特性所导致的,几乎是必然的选择。”

“我同意,职业特性会导致某些有特别属性的行为。但我认为,你的暴力倾向并非单纯由职业所导致。”

说到这,赵琪拿起我的另一幅画,说:

“你对未来心存恐惧?”

我想了想,点点头。

“是对自己婚姻的未来感到恐惧?还是其他的什么?”

“婚姻。也有其他的。比如我的工作,我常常害怕我将要发现的真相,尽管我渴望得到真相。那些真相往往与人性有关,当我发现人性那些极度凶恶和丑陋的一面时,我会觉得悲哀和恐惧。”

“这种悲哀和恐惧影响到你的生活了吗?”

“是的。”

“是否会让你消沉,失去对生活的热情。”

我沉默了片刻,有些黯然。

“可能比那还糟糕,我常常会觉得了无生趣。”

“是否影响到你的人生观呢?”

“当然,我宁愿相信世界是美好的,阳光是灿烂的,我们走在路上遇到的每个人,对他人都是满怀善意的,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世界当然是美好的,阳光也是灿烂的。无论我们怎么看待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对他人怀有善意的人都是大多数,只不过由于你的工作性质,人性的阴暗面被过多集中地展现在你面前罢了。就如同参加一个展览,而观众只有你一个人,当你被置身在一个密闭的环境中时,那些展品所表现出来的效果就会对你产生无比的震撼力。”

我未置可否,静静地听赵琪的话。

赵琪接着问:

“你常常对这种悲哀或者恐惧感到无能为力,对吗?”

我再次沉默。

“你的内心告诉你,无论你做出怎样的努力,都不能阻止罪恶的发生,这种悲哀和恐惧使你变得消沉,对吗?”

我还是沉默,我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答。

“你画的是一棵柳树,枝繁叶茂,说明你的内心仍有某种积极的向往。树枝很粗,先是表现出向上张扬的趋势,然后又迅速向下,这说明你的心理能量是向下的,表现出一种不断衰减的态势,不能说总是这样,但至少目前是这样的,对吗?”

我无语。

“这也是你经常感觉身心俱疲的根本原因。”

我看着赵琪,感觉自己像是周峰面前的一具尸体,被赵琪一刀一刀地解剖了。

“无能为力的感觉让你产生了放弃的想法,对吗?”

“没有。”

我如一头困兽,有气无力地辩白着。

“既然没有放弃,你是否努力了呢?比如你的婚姻,你努力挽回你的婚姻了吗?”

“我努力了,可我太太一直拒绝和我联系。不接电话,也不回短信。”

我想,说这话时,我一定面色苍白。

“电话和短信,那只是一种方式。这种方式不行,你可以试试其他方式。比如,去她的单位找她好好聊聊,聊天的时候如果你能送她一束花,效果可能就会好很多。问题的关键是,你打算给予她什么?她能否感受到你的给予和爱!只有给予之后才能获得回报,当你明白了这一点,方法就是次要的了。我想,无论是哪种方法,只要你是出于真心的给予,就会显得很真诚。只要真诚,就必然会有所回报。你的心理能量向下,说明你更多时候是处于被动等待的状态!至少目前是这样的,对吗?”

赵琪的话触动了我内心的某些柔软而无助的东西,我有点想找个角落躲起来的意思,但在赵琪一连串发问的过程中,我感觉轻松了许多。

“你真正的问题是,你过于封闭自我。也许是由于你所说的人性的问题,自我封闭会让你感到安全。而且,你的防御心理很强,原因大概也是这样。从上次的家庭场景图中我可以看出来,即使你很希望接近你的爱人,你所做的,也仍然是在房间里,远远地关注着你的爱人散步或者看星星。其实,在你的内心深处一直有一堵墙,这堵墙把你和你身边亲近的人隔离开了,可以和我说说你的童年吗?”

“我的童年?”

“是的。”

“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就说对你而言比较特殊的,或者,就说那些你印象最深刻的。”

“我童年经历的事情太多,从撒尿和泥巴到砸邻居家的玻璃,我该从哪儿开始说起?”

赵琪沉默了片刻,说:

“你童年记忆最深刻的是什么事情?别思考,在你脑海中第一个跳出来的就是。”

“上厕所。”

我的回答显然让一贯淡定的赵琪也吃了一惊,她用惊讶的语气问道:

“上厕所?”

“是的,上厕所。我小时候住在一个四合院里,我家在四合院的西头,厕所在四合院的东边。因此,晚上上厕所的时候,我总是要经过院里的一条小路,经过差不多所有邻居的门口。每当我上厕所的时候,我妈都会大声嘱咐我快去快回,走路的时候要头朝地,不许朝两边看,尤其是当我在厕所里碰到其他人的时候。”

“为什么呢?”

“我听我父亲说,解放前我姥爷的爸爸和我姥爷都是资本家,我爷爷的父亲和我爷爷是前清的举人,一种是资本家,一种是臭老九,我父母的婚姻根本就是无可奈何的选择。而这两种人,在历次运动之中,向来是人们玩命斗争的对象。因此,我母亲生怕屁没放好都会犯错误。我想,她和我父亲是被斗怕了,而且怕得要命,连想一想都会浑身发抖。那时候,她特怕我招惹别人,生怕因为我招惹了别人,再冲进一群人来斗她和我父亲。直到今天,她都一直躲着人走,一见到人群就打哆嗦。我父亲还说,不光是我,连他上厕所的时候都会被如此这般地叮嘱一番,尽管我出生的时候,‘文革’已经接近尾声,但这种习惯却始终没有改变过。”

“这件事情对你有什么影响?”

“直到今天,每当我一个人走夜路的时候,都会本能地产生某种莫名其妙的畏惧。小时候,因为和小朋友吵嘴和打架,我不知道挨了多少顿揍。通常都是不问青红皂白的那种,不管起因是什么,也不管结果如何,错的总是我。我母亲一直不停地告诉我,息事宁人是明哲保身的最好方法,而在这世上,我不能相信任何人。我想,不问青红皂白地揍我,可能是她知道的息事宁人的最好办法了。”

“可你最后选择的职业是警察。”

“男人都有英雄情结吧,我也不例外。”

“我倒认为,在你的潜意识里,只要你当了警察,你就不用怕走夜路了,也没人能再次侵害你。避免侵害是你当警察的关键原因。也就是像你说的,这种职业会让你感觉到自己的力量。这种力量在产生足以实现自我保护的满足感的同时,还会让你感觉到,你已经有足够的能力保护你的家人了。保护家人几乎是男人的天性,你为能够做到这一点感到自豪或者欣慰。但是,随时可能有人会侵害你,却已经成为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存在于你的潜意识和内心深处,从而对你产生了某种你几乎无法意识到的深刻影响。”

我有些茫然地看着对面那白晃晃的墙壁。

“也许吧,我始终觉得,世上最危险的地方,就是在人群中。”

“现在,你的职业经验再次告诉你,人是最危险的动物。因此,你的这种观念被不断强化。”

“是的。”

“这恰好是你的另一个问题所在。很多时候,你应该学会对自己宽容。包括对自己的现在,也包括过去。”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就好像我知道烟对我有百害而无一利,但我还是戒不掉。我最近情绪低落和紧张,更多是和我正在办的案子有关系。”

“这不难理解。”

“想听我说说我的案子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

“在我来这之前,法医刚刚告诉我,凶手是在与被害人发生性行为之后很短的时间内,我是指,可能是立即,甚至是在与被害人发生性行为的过程中就杀死了被害人。让我费解的不仅是凶手杀人的时间,虽然某些强奸杀人案也会具有这样的特征,凶手会在强奸过程中杀死被害人,但那基本上都是发生在被害人强烈抵抗的情况下。这个案子却不同,法医告诉我,被害人生前有自愿性行为。我觉得可怕的是手段,有个被害人是被凶手砍杀脖颈致死,另有两个,则是被一种类似手术刀的刀具切割脖颈致死。让我感到困惑的是,在那样的时刻,发生那样的事情,人性难道不可怕吗?从心理学的角度讲,你认为能有一种科学的说法,解释凶手的动机吗?”

赵琪显然在想我的问题,短暂的沉默之后,她说:

“理论上讲,任何一种过激行为都有潜藏的心理成因,都可以找到它们产生的源头。具体到你说的这个人,现在还不能,除非我有机会可以和他面对面地谈谈。”

“他也必须像我这样,向你敞开心扉?”

“我想是的,至少是要说真话。”

“那就比较难了,自我保护基本是人与生俱来的本能。”

“是你的问题让你感到疲惫吗?你总是想探究凶手内心的东西,又总是找不到真正的答案?”

“是的,我总是想弄明白,为什么一个人会毫不留情地夺去另一个人的生命。生命对每个人来说,都只有一次,包括他们自己。”

“你恨你所说的凶手吗?”

我点点头。

“当然。”

“作为一个警察,捕获罪犯是你的天职,但你有没有想过,这种恨却和你的职业无关?”

我很诧异。

“无关?警察难道不应该恨罪犯吗?”

“警察对罪犯的情绪可以有很多种,不屑、轻蔑、鄙夷,甚至唾弃,在你而言,都是正常的情绪。但仇恨不是,仇恨是有根源的,正所谓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不会有无缘无故的恨。所以,你对某个人的恨,自然有其根源。这么说,你承认,你恨你所说的这个凶手,或者你曾经面对的任何一个凶手。”

我仔细想了想,然后把赵琪所说的话仔细加以甄别,然后我说:

“是的。”

“那么,我想,你之所以恨他,是因为在你的潜意识里,你就是一个受害者。这种感受剥夺了你童年的所有快乐,甚至是你今天的快乐。因为在你童年的时候,你就被反复告知,这世界上有许多莫名其妙的恨,会莫名其妙地加害于你。而那些危害,可能来自于无法解释也无法预知的任何方向,这种加害的到来,也只是迟早的事情。这一点,即使是在你当上了警察之后,也没有发生任何改变,即便你这么期望着,期望得到改变。”

我无语,继续看着对面那扇白晃晃的墙壁。赵琪的声音听起来很和缓,但似乎没有任何感情色彩,我觉得,我有点被催眠的感觉。

“所以,你才会对世界感觉悲观而意志消沉,你才会远离人群,甚至你的爱人,因为你缺乏安全感。你像一只愤怒的老虎,随时枕戈待旦,准备对侵犯你的人反戈一击。警察这个职业,恰好具备这样的特性,让你感觉如鱼得水。其实,在你的潜意识里,你不过是在践行一个你当年未能实现的愿望——那就是保护你的父母不受侵害。而你的仇恨,源于你把自己投射在这些被害人身上,在你的潜意识里,你们是合为一体的,你本身就是一个受害者。这也是你无法分清生活和工作的原因,即使你想分清,你也做不到。”

我和赵琪对视,我觉得她在我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来了那么重重的奋力一击,我感觉很疼。

这种疼痛几乎让我喘不过气来。

从赵琪那出来,我在走廊里接连抽了两支烟,才恢复了正常的呼吸。我想,如果在赵琪的心理咨询室里能够抽烟,会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情。

烟雾若有若无地在我眼前飘散,仿佛一团被扯碎的棉絮。坐电梯下楼的时候,赵琪的话犹在耳边,但她的影像,却总是在我的脑海中似是而非。

下午的阳光有些懒洋洋的。

再过两天,就是我和米桐结婚四周年的结婚纪念日了。我步行去附近的一家花店,选了十九枝玫瑰,还有一把百合。等售货员把花束仔细包好,我在一张心形的卡片上写道:结婚纪念日快乐。我这才想起,这竟然是我第一次送鲜花给米桐。我内心忽然闪过一丝愧疚,一丝遗憾。而在鲜花灿烂的瞬间,我似乎清晰地感受到,一种如花般灿烂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