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小时以后,我和邓浩坐在了刘经理的办公室里。进门的时候,他似乎正在接一个很让他挠头的电话,眉头紧皱,一副很不开心的样子。见我们进来,他赶紧挂了电话,并和电话里的人说,他有重要客人来访,等方便了他们再行通话。
等我们坐定,刘经理挤出一丝笑容,说:
“关于郭小丽的事情,我知道的都已经说了,我还能帮什么忙?”
我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刘经理,过了一会儿,他开始有些不自然,继而有些紧张起来。
“你好像没有言无不尽吧?据我所知,你对我们有所隐瞒,还有一些我们想知道的东西,你没有告诉我们。”
刘经理有些尴尬,继而有些茫然,张开嘴想说点什么,想想似乎又好像没什么可说的,就闭上了嘴。
我说:
“听说你收集了不少关于员工私生活的东西,我是指,你在员工电脑里安装了一个小软件。这个软件可以帮你了解员工在工作时间内都使用电脑做了什么,是吗?”
刘经理很愕然,继而显出一丝愤怒的神情,说:
“这是公司的管理方式,你们似乎无权过问吧?”
“是的,但我想,你未经员工同意,安装这样的软件,似乎有侵犯员工个人隐私的嫌疑,可能会引发某些民事纠纷。你可以放轻松点,我们来此的目的,并不是要为你的员工维权,我们的要点是,我需要你提供与郭小丽有关的那些聊天记录,所有的。”
刘经理有些悻悻然,说:
“我可以拒绝吗?”
“根据法律规定,你无权拒绝刑事调查,只能如实提供。否则,你可能构成伪证罪,或者其他的什么罪名。”
“你能保证我提供的东西不被用来当做对我不利的证据吗?”
“不能,我只能保证在我这里,这些东西只会被用做与本案有关的用途。”
刘经理有点无可奈何,打开了他办公桌上的另一台电脑,插上一个U盘。然后,刘经理在那个U盘里不停地拷着一些文档。我们等了大概有二十分钟他才拷完。拷完之后,刘经理从机箱上拔下U盘,一边递给我一边有些轻蔑地说:
“郭小丽是个很健谈的人,她的聊天记录可够你们看一阵子的。”
我不置可否,和邓浩起身准备离开。走到刘经理办公室门口的时候,刘经理忽然说:
“我觉得你们肯定能找到你们需要的东西。”
我有些诧异,转过身来看着刘经理,刘经理有些扭扭捏捏地说:
“没事的时候,我看过她的聊天记录。抱歉,我对漂亮女孩总是有点好奇。从聊天记录来看,她最近似乎一直和一个叫‘狼图腾’的人打得火热,尤其是她请假的那天。”
“‘狼图腾’?”
刘经理点点头,说:
“我认为是网名。”
我顿时有些愤怒,恶狠狠地说:
“这么重要的情况,为什么第一次找你调查的时候你没说?”
看我真的发怒了,和邓浩一起,狼似的紧盯着他看,刘经理吓得面色灰白,嘴唇有点哆哆嗦嗦地说:
“我怕你们追究我装软件的事情,所以就没说。”
“现在为什么又说了?”
刘经理叹了口气,说:
“毕竟人命关天啊。”
我瞪着刘经理,没好气地说:
“记住,我希望不要听到你因此而解雇任何人的消息,否则,我要你好看。”
下了楼回到车里,我仍然怒火中烧。恰在此时,我的手机铃声不紧不慢地响起来。我接通了电话,并强行抑制住几乎就要喷薄而出的怒火。
“您好,您是李先生吗?”
电话通了,一个略有些沙哑的女人嗓音在我的手机里响起。
“我是李默,您是哪位?”
“哦,我是赵老师的助理,抱歉打搅您了。”
我有些困惑。
“赵老师?”
“就是赵琪赵老师啊,她现在很忙,没有时间与您联络,她委托我与您核实一下,今天下午有您的咨询时间,您能准时来吗?”
哦,原来是赵琪!
我不敢肯定我下午是否会去,现在,局里也开始给我施加压力,这个碎尸案,已经搞得我筋疲力尽,情绪低落。还有就是,我们刚从刘经理手里拿到郭小丽的聊天记录,我恨不得立即就能回到办公室,仔细研究那里面的内容。我努力用一种平静的口吻说:
“下午几点?”
“看来我的提醒是必要的,您显然已经忘了这件事情。今天的时间是下午三点半。”
我看了看手表,现在的时间是中午十二点四十,时间还早。
“抱歉,我工作太忙,还真的忘记了。好吧,请您转告赵老师,我会准时到。”
挂断电话,我对邓浩说:
“回局里以后,你把郭小丽所有的聊天记录都打出来。别忘了,一式两份,一份你放我办公桌上,另一份你自己看。”
“那你呢?”
“我先不回局里。刚才下楼的时候,周峰给我发了条短信,说他在解剖室里有了点新发现,想和我说说,但见面的地点不是局里,我先去见见他。”
“要我一起吗?”
“不用,时间紧迫,我们分头行动吧。把我送到地方,你就先回局里,今天下午你什么都不用管,先处理郭小丽的事情。”
“好的。”
说完,我便告诉邓浩我和周峰约定的地点。
车朝“浮沉”咖啡馆所在的方向驶去。行驶在宽阔的街道上,看着在车窗外飞速掠过的城市景象,我的心情略为轻松了一些。尽管是寒冷的冬日,但“浮沉”附近的街道依旧繁华,人来人往。我喜欢这种感觉,把自己置身在匆忙的人群中,我仿佛重新嗅到了生活的气息,而不是死亡。
进了“浮沉”,我举目四望,只见周峰神情落寞地坐在“浮沉”的一个角落里,安静得像个不爱动的小姑娘。今天天气不错,灿烂的阳光透过窗外直射进来,在窗户附近的那些区域里,形成了一些一片连着一片的耀眼光区。周峰所在的位置,却是在一片对比强烈的昏暗区域中。
我径直走了过去,坐到周峰对面。一个男服务员殷勤地过来,我还是为自己点了一杯“曼巴”。我对咖啡没有什么深刻研究,并不十分明了其中的差别和优劣。我只记得,“曼巴”是我和米桐第一次在咖啡馆约会时她给我点的,因此,直到今天,它仍是我最熟悉的一种咖啡。
“今天怎么这么安静?刚看到你的时候,吓了我一跳。”
周峰斜了我一眼,不语。
我点燃一支烟,抽了一口。周峰面前杯子里的咖啡已经所剩无几,我猜测,他大概已经来了有段时间了,或许,他就是在这里给我发的信息。
周峰说:
“今天上午,我忽然很怀念‘卡布奇诺’的味道。我办公室附近的确有家咖啡店,但那的服务员一听我那个地方,当即拒绝给我送咖啡。没办法,我只好顺道来这里了,我得说,这里的‘卡布奇诺’味道真的很不错。”
我咧嘴一乐。
“正常人的正常反应,我是说那服务员,而不是你的‘卡布奇诺’。”
“别一副幸灾乐祸的嘴脸,行不?”
我装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说:
“可以,我理解你心里不好受,因为不能喝到合口的咖啡。对了,给我发信息有何指教?”
“哦,你不说我都忘了,我给你发过信息,而你来找我,不是来和我唠家常的。”
“怎么?有心事?”
“有一点,也许我可以和你唠唠。你知道,我几乎没什么朋友,只好把你当做最好的朋友。而这件事,我又不能对着停尸间里那些伙计唠叨。”
“是啊,我们好像都没什么朋友,似乎活得挺惨。”
周峰白了我一眼,咧嘴笑了笑。
“前段时间我处了个对象,老姑娘,在一个国家机关做科员,我们处得不错,我觉得我们对彼此都很有感觉,我动心了。”
我忽然想起,周峰虽然已经年近四十,但至今还是单身。
“多好的事情,我得祝贺你。”
我说得很由衷,是真心的。
“终于有一天,我决定坦白告诉她,我是个法医,结果你猜怎么着?”
我不语,但差不多猜到了结果。
“她吓得尖叫了一声,转身就跑了!所以,我一边喝着苦苦的咖啡一边想,像我这样的家伙,是不是根本就不该有结婚的奢望!也许,喜欢一个姑娘对我而言,根本就是非分之想。”
“你喜欢这份工作吗?”
“当然,就像你喜欢你那二亩三分地一样。”
“那不就得了?你已经得到回报了。在爱情问题上,我建议你应该在还没正式开始之前,就抢先声明自己多么与众不同,这样你才能柳暗花明又一村。”
“我以前一直都是这么做的,但结果更糟糕。常常是还没开始呢,就已经结束了。这一次,我是抱着点侥幸心理,以为世上会有一份惊喜等着我呢。”
“是够侥幸的,尽管你的确需要一次真正的开始,但这比没开始就结束更容易让人受伤。”
“你和米桐呢?现在怎么样了?我可是把你们俩视为经典。”
周峰看着我,我与他对视,我的目光无处躲藏,我有点软弱无力地说:
“不怎么样,我和你说过,我们分居挺久了。唯一的区别是,以前在同一个屋里,分居两室形同陌路,现在嘛,干脆住在不同的房子里。”
“这样下去,我看你俩够悬的。”
“已经很悬了。她已经委托律师了,要和我离婚。”
“那你小子得上啊。男人是狗,跑了千万别追,总有一天他会自己回来;女人是猫,跑了一定得追,你要不追,真有可能被别人领走了。”
哈哈,我忍不住乐了。
“哪来的歪理邪说?!”
“我这可是至理名言。你们怎么会闹到今天这步田地?听起来比哥们儿还惨。”
“工作似乎占据了我太多时间,我想更主要的,是占据了我的思想,但我却没法转变。或者,像你我这样的,根本就不想转变。女人是什么?你刚才说了,女人是猫,猫是需要被人关注、被人呵护的。她必须占据你全部的思想,否则,你就哪来哪去得了,我想,这就是原因。”
对我的回答,周峰似乎很不以为然。
“嗯,那我明白了。我们都在得到回报,我们都在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这就够了。我们多幸运啊,这可是让很多人都望尘莫及的。我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周峰端起咖啡杯,示意要和我碰杯,我和他碰了一下,然后像喝酒一样喝了一口。
周峰说:
“说点正事吧。”
“好。我洗耳恭听。”
周峰说:
“她们死前有性行为。”
对这结果,我并不意外,我说:
“你怎么做到的?我记得你曾经说过,那些痕迹应该都已经不存在了。”
周峰有些得意,一谈到工作,他就很容易眉飞色舞。
“是有点不容易,但我做到了。你知道,要想搞清楚这一点,除了那天我说的那些方法之外,还有一些其他方法。而我呢,尝试了其中的一种方法。”
说到这里,周峰顿了顿,又接着说:
“性行为过后,女性的阴道组织通常需要经过一段时间,才能从撑开的紧绷状态回复原状。而人死后,肌肉组织会有保持生前最后状态的趋势,保持一种浅浅的撑开的拉伸状态,同时,肌肉组织会有淤积的血液未能及时回流,通过这些,即使没有那些明显的痕迹,我也能做出判断。你有没有觉得,我的工作很多时候更像一种艺术?”
我喜欢周峰身上那种对自己专业的强烈自信,它很有感染力。
我说:
“她们生前有过性行为,这就是你说的新发现?”
“你别心急嘛。”
对我的急切,周峰似乎有些不满。
“不过,我说的这一切,都仅限于郭小丽,她之前的那两个受害者,由于死亡时间太久,在这方面,已经失去任何鉴定可能了。我的新发现是,郭小丽的阴道组织呈现很明显的拉伸状态,肌肉组织淤积了较多的血液,也就是说,它们根本就没有时间回复原状,或者及时回流。”
“这能说明什么?”
周峰似乎觉得我傻,有些鄙夷地说:
“这说明,郭小丽的性行为和她的死亡之间,只经过了很短暂的时间。因此,我认为唯一合理的解释是,她是在性行为结束后的很短时间内,甚至,有可能是在性行为过程中就被杀害的。这样就能解释,为什么在她,或者在另两个被害人身上没有发现任何抵抗伤,也没有发现任何抵抗痕迹的原因。通常情况下,在一次两情相悦的性爱当中,女人是更容易沉迷的一方。因此,当一个女人还未能从性感受中完全解脱出来的时候,她是很难对施加于她的暴力行为产生反应的,尤其是在自愿性行为的情况下。所以,当她们面对这种突然而至的暴力行为时,除了惊恐,就只能是绝望还有害怕了。我认为,这也是我们没能在被害人身上发现抵抗伤的主要原因。”
我承认,我办过很多离奇的案件,但周峰所说的,仍然显得惊世骇俗。
“你提到自愿性行为?”
“是的。完全自愿的,不是强奸。这也是被害人没有采取任何抵抗行为的心理成因。她们没有,或者根本不可能产生任何戒备意识,因为性行为是完全自愿的,自愿性行为产生的愉快感觉,足以去除她们最本能的、最基本的戒备意识。”
“这才是你的新发现?才是你今天想说的重点?”
周峰点点头。
“是,但也不全是。”
我想,对于周峰所说的,我一时还难以接受,我颇为怀疑地说:
“即使是自愿的,当生命受到威胁时,出于生存本能,人也会产生抵抗意识,进而采取行动的。”
“也不全是,这样的案例比比皆是,比如南京大屠杀,还有奥斯维辛。极度的恐惧会让人的生存意识变得麻木,极度的愉悦也一样。”
我沉默。
周峰说:
“就算你说的有道理,但我仍然认为本案是个个例。六年前那个案子,所有被害人都进行过抵抗,因为那些女人是妓女。妓女和嫖客发生性关系,主观出于自愿,但心理上却并非自愿,因此,当她们和嫖客发生性关系的时候,她们仍然会保持强烈的戒备心理,在这种情况下,抵抗几乎是本能的应激反应。而郭小丽呢,如果她是完全自愿的,我是说,这种自愿包括生理自愿和心理自愿,她就有可能被突然的暴力行为惊吓得在瞬间丧失意志,在完全不能自主的情况下失去做出任何反抗行为的能力,即使那凶手在她还活着的时候就割去了她的乳头!因此我推测,凶手和郭小丽很熟悉,熟悉到彼此已经可以发生性行为的程度。而且,凶手应该是一个很有魅力的人,至少,是郭小丽喜欢的人,所以,她在生理和心理两个层面都接受了他。这种接受,是爱情,或者,至少是类似爱情。这才是我今天想说的新发现,还有我想说的重点。”
我联想到董丹说过的,郭小丽曾经向她咨询如何使用香水的问题,而她认为,郭小丽在香水的问题上这么认真,很有可能是为了取悦某个男人。取悦于自己喜欢的男人很好理解,但把这种取悦和杀人事件联系在一起,还是让我感觉颇为怪异和难以接受。
经过了短暂的困惑之后,我必须承认,周峰的推测具有证据学意义上的合理性。
我说:
“说了这么多,都是你的推测。”
周峰说:
“没错,是推测。不过老兄,你可别忘了,我这是建立在科学基础上的合理推测。我在试图和你一起完成现场重建。所谓重建,不就是建立在发现基础上的合理推测吗?此外,我还想强调一点,性行为所产生的快感,从影响程度的角度上讲,对男女都是一样的。我在想,当凶手感受的快感尚未完全褪尽,在这种时候选择这样血腥的手段,是不是太不合乎逻辑?而这,似乎是你要仔细探究的一个重点。”
我注视着周峰说:
“你找到答案了吗?你认为是什么原因?”
“我认为,很有可能杀人才是凶手的根本目的。性在这个过程中,只是附带品。比如,强奸杀人或者抢劫杀人,强奸或者抢劫才是主要动机和目的,杀人只是为了逃避打击,或者是逼使被害人就范的一种手段。”
“你是说,凶手是为了杀死她们才诱使她们上床?就像六年前的杨震山?”
“是的,有什么不可能吗?但我认为,从客观事实的角度来讲,这个案子和六年前那个案子相比,既有相同之处,又有区别。”
“怎么讲?”
“相同之处在于,两个案子的凶手似乎都以杀人为目的,但杨震山除了杀人以外,性同样是他追求的目的。所以,杨震山和那些妓女的性行为是完整的。我记得你说过,杨震山的杀人行为基本都是发生在那些妓女索要嫖资的时候,也就是说,是在性行为已经完全终结之后,杨震山已经实现了自己的目的,获得了性快感。这个案子却不同,这个案子的杀人行为很可能是发生在性行为的过程当中,这说明什么?我认为,这只能说明,凶手并不在乎性行为,至少并不在乎性行为的完整性以及性行为所能够给予他的自我感受,他唯一的目的,就是杀死被害人,而之所以选择那样的时候动手,是因为在那种时候,被害人最软弱,最容易得手,能够大大提高他的成功率;再或者,在那样的时候杀死被害人能够让他获得最大限度的满足感,他对女人似乎充满了仇恨,似乎只有在女人最柔软的时候杀死女人,才能最大限度地宣泄他的这种仇恨。”
听着周峰的分析,我默默无语。我在想,假如周峰的推测就是事实,在我的人生阅历中,又将增加怎样一段灰暗的记忆呢?!
周峰又说:
“如果我的推测成立,在郭小丽身上发生的事情,也在其他两个人身上发生过,那么,一切的一切,就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我和周峰一起默默地坐着,一会儿冥思苦想,一会儿喝已经冰冷了的咖啡。那些黑色的液体给我一种似乎已经或者将要凝固了的口感。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得很快,我们甚至忘记了饥饿。快到下午三点的时候,我忽然想起赵琪下午三点半为我安排了咨询,我得走了。于是,我一边招呼服务员埋单,一边对周峰说:
“你说的事情让我印象深刻,已经深深印在我脑子里了。下午三点半我还有点重要的事要办,我先走一步。”
周峰懒洋洋地说:
“你请便,我还想再坐一会儿。今天下午的阳光可真不错,我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好好享受一下下午的阳光了,我还想再来一杯‘卡布奇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