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那天晚上,我和老鬼还有苏雨轩喝得酩酊大醉、酣畅淋漓,而且接着,我头疼了很久,浑身充满了一种懒洋洋的、筋酥骨软的疲惫。

此后数日,我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沉浸在大堆的卷宗里。随着日升月落,我如同一个海难之后落水的遇难者,想拼命抓住每一根救命稻草,然而放眼望去,却总是一片一望无际、烟波浩渺的茫茫水面。我必须承认,对于碎尸案的侦破,我仍然不得要领。

但似乎人生之中,总会充满绝处逢生的欣喜,只要坚持,便总能惊现柳暗花明的曙光。

这天一大早,我正在办公室里钻牛角尖,在一片缭绕于梁的沉沉烟雾中,茫然而毫无头绪。邓浩忽然兴冲冲地冲进我的办公室,大声说:

“好消息,好消息,老默,我们可能找到其中一个被害人了。”

按照我的要求,我的队员们习惯称我为“老默”,而不是什么“头儿”之类的称呼。这是老鬼当队长时,给我们留下的众多优良传统之一,就如我们叫他老鬼一般。如今,当初的那批队员大多不在队里,有些调去别的队成为骨干,有些升迁了,而传统却保留了下来,如同文化一样,深入人心。和老鬼一样,我不认为警察有什么特权。我觉得我们和其他的政府公务员没什么区别,只是承担的工作特殊一些而已。老鬼总是说,我们只是中国众多刑警中的一员,我们没什么与众不同,而且,这样的称呼会让我们觉得,我们是一个团队,是合作者。

我示意邓浩坐下,邓浩先把一张照片递给我,那是一张被害人复原之后的面部特写照片。照片上的人是最后发现的那个被害人,也就是周峰所说的,死前就被凶手割去乳头的那个被害人。然后,邓浩又递给我另一张照片。照片的背景是某个公园郁郁葱葱的绿色草地,我猜测形成时间应该是在某个炎炎夏日。草地上坐着个年约二十四五岁,烫着卷发,时尚漂亮的年轻女孩。两相对比,除了面部的肤色和神态相差迥异之外,我几乎可以肯定,那就是同一个人。

在我仔细端详照片的工夫,邓浩说:

“她叫郭小丽,今年二十五岁。在一家IT公司做行政。被害人户籍所在地是本市的宣武区,一个月前的某天晚上,郭小丽和家里人说,要出去和朋友吃饭,从此一去不归。之后,她家里在派出所报了失踪,所以我们一发出协查通报,很快就搞清了她的身份。”

“是个好消息。其他两个人呢?”

“暂时还没有消息。你知道,加上流动人口,本市有一千多万人。这些流动人口最麻烦,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在派出所或者公安局登记办理暂住证的。如果她们是流动人口,又没有办理暂住证,再加上没有太多人会注意她们的存在,找到她们就会很费劲。”

我知道,邓浩实际上是在暗示,这些受害者仍然可能是妓女!也许在他们的心目中,也在怀疑六年前我们的确抓错了人!况且,谁知道在这个城市中,每天有多少人来,有多少人走,又有多少人像影子一样生活在这个城市里。当年杨震山案中的那些妓女,基本就属于这种情况,如果不是杨震山主动交代,我们肯定找不全被害人,她们当中的某些人,会永远无声无息地消失在空气中。

我问邓浩:

“和她家人联系了吗?”

“当然,她父母这会应该正和周峰在一起呢。等他们辨认完尸体,陆钢会把他们送回局里。”

我点点头,把办公桌上的案卷合在一起。然后点上一支烟,默默地等待他们的到来。

郭小丽父母的年龄有点出乎我的意料。在我的想象中,一个二十五岁女孩的父母最多也就五十来岁,正当壮年,但郭小丽父母花白的头发却显示,他们可能有六十多岁了。也许是尚处于极度悲伤之中的缘故,他们看起来显得老迈而又虚弱。我猜测,也许他们是中年得子,所以,那悲伤看起来也就更加深刻。

我看了看陆钢,陆钢朝我点了点头,点头的意思是,死者的身份已经得到确认。

进了办公室,我吩咐邓浩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水。直到他们的抽泣声逐渐小些,情绪逐渐稳定,我才开始提问题。

“郭小丽出走的那天晚上,你们发现什么异常情况了吗?”

“出走?”

郭小丽的父亲,那个体格瘦小的男人抬起头来,满面疑问而又有些惊讶地说:

“为什么说出走?小丽不会出走。过几天她就要过生日了,那天回家的时候,我们还在谈论怎么给她过生日呢。她有什么理由出走呢?”

“抱歉,是我用词不当。我是说,那天她离开家之前,你们有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的事情?可能是当天,也可能是在那之前的很多天。总之,一切不符合常规的情况。”

郭小丽的父母皱着眉头,显然在很仔细地思考着,过了好一会儿,她母亲说:

“没有,我们家的生活一直很规律。普通人家的日子,别人怎么过,我们也怎么过!我们已经退休了,而小丽每天基本上都是单位、家里,两点一线,并没有什么异常的。那天,她只是说约了朋友吃饭,吃完饭后,可能还要出去玩,也许会很晚结束,如果太晚了,晚上就不回家了。除此之外,那天没有任何异常。”

“和朋友一起吃饭?而且不回家了?宣武区在市中心,交通很方便,为什么有可能不回去?她以前有过这样的现象吗?你们知道她要去哪里,和谁吃饭吗?”

我一连串地发问。

郭小丽的母亲说:

“她没说和谁一起吃饭。我们本来想问来着,但小丽从小就被我们宠坏了,个性很要强。而且,她性格一向独立,自己的事情一般不喜欢我们过问。尤其是在参加工作以后,她自己的事情,从来都是自己做主。她不和我们说,我们也很少过问。她已经是成年人了,何况她正处在谈恋爱的年纪,交朋友,和朋友一起吃饭或者出去玩,都是正常的事情。所以,我们想问,到了还是没问。您知道,现在的孩子都不大喜欢父母参与他们的事情,说是什么自主意识。就这么着,有些事情,我们能不问就不问,我们想,等到孩子想说的时候,自然会和我们说的。我们就希望她能健康幸福。”

说到这,郭母忍不住再次抽泣起来。

郭小丽的父亲眼眶红红的,插话说:

“她以前偶尔也有晚上不回来的时候,都是在她同学或者朋友家里住,所以,我们也没有多想。直到第二天晚上,她还是没回家,我们打电话去她单位,她单位说小丽第二天根本没去上班,我们才觉得事情有些不对,才动了念头,去派出所报案。”

我示意邓浩拿一些纸巾给正涕泪横流的郭母。

“你们有问过她的朋友或者同学吗?那些和她熟悉或者有交往的人。”

郭小丽父亲说:

“问过,但凡我们知道的,我们都问了,但谁都没有见过她。”

郭小丽母亲忽然哭泣着说: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把她接走?”

这却是个我现在无法回答的问题,我不知道周峰那边的工作是否都已经结束了,看着他们悲伤的面孔,我只好说:

“法医那边可能还有些工作要做,等可以的时候,我们会立即通知你们。”

和郭小丽父母的谈话持续了大概一小时左右,但除了知道她是个个性独立、要强的女孩,谈过两次恋爱均以失败告终之外,我们几乎一无所获。谈到郭小丽的两次恋爱时,我多问了几句,从而得知,郭小丽的第一个男友是她高中同学,但因为他经济条件比较差,郭小丽和他分手了。另一个男人倒貌似是个成功人士,郭小丽曾经很认真地打算嫁给他,但那男人在出国之前,匆匆结束了他们的感情,搞得郭小丽着实伤心了一阵。还有就是,据说郭小丽有众多追求者,但都由于她眼界高,要求对方有体面的工作,必须有至少一百五十平米以上的住房和较高的存款而没有结果。据郭小丽的母亲回忆,郭小丽失踪的前一天,照常上班,在那天,似乎只有一件不符合常理的事情,那就是她那天不到四点就回家了。回家之后,郭小丽还洗了个澡,之后又很认真、很仔细地化了妆,换了一身很漂亮的新衣服。

对于一个女孩来说,爱美几乎是她们的本能。因此,郭小丽母亲所说的一切,似乎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我很奇怪,便问郭小丽的母亲:

“她平时不化妆吗?女孩化妆应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化。”

“那你为何觉得不合常理?”

“第一,现在工作不好找,竞争激烈,自打小丽参加工作后,几乎从不请假,总请假会给公司留下不好的印象,更何况,请假是要扣工资和奖金的。小丽过日子一向很细,从不乱花钱,她不想被扣工资和奖金,所以,除非万不得已,她从来不请假。第二,她那天化妆用了很长时间。”

我更奇怪了。

“女孩子化妆,通常都需要比较长的时间吧?”

“长也是相对的。小丽平常也化妆,化那种很淡的妆,大多数时候,仅仅是涂点口红,那是公司要求的。那天她不但描了眉毛,涂了眼影,还扑了淡淡的粉,所以,我觉得很不正常。等小丽走后,我还和他爸爸说呢,小丽一定是去见男朋友了,否则不可能这么当回事。谁知道……”

说罢,郭母就捂着自己的嘴,大声哭泣起来。等她稍微好点了,我继续问。

“所以,你觉得这一点很不寻常?!”

郭母点了点头。

我琢磨着郭小丽母亲的话,如果这些事情非比寻常的话,那么,有一种解释比较合理,那就是,郭小丽提前下班,慎重地化了妆,都是为了准备晚上的约会。对郭小丽而言,这个约会显然很重要,为此,她不惜牺牲工资和奖金,向公司请假。那么,她要见的人是谁?是凶手吗?也许,她去见的这个人,就是她死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总之,搞清这个她那天晚上去见的人,对本案的调查至关重要。

“在此之前,你们是否知道她再次恋爱了?”

郭母有些犹豫地说:

“不知道,感觉上似乎没有。因为如果有的话,我们怎么也应该听到点风声,小丽口风再严,或多或少都会透露点什么。直到那天晚上,看到她这些举动,我才联想到小丽也许是恋爱了。”

郭小丽的父亲忽然恨恨地说:

“这事一定是阎嵩那小子干的!我一早就看出来了,那小子整天不务正业,压根儿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问:

“阎嵩是谁?”

郭父说:

“是小丽的第一个男朋友。他们是中学同学,一个游手好闲的混混。按说他们分手已经很长时间了,不应该再有什么瓜葛,但是分手以后,阎嵩不甘心,总是纠缠小丽,有事没事就在我家附近瞎转悠。有好几次,阎嵩在小丽上下班的路上拦截小丽,都被小丽回绝了。后来,阎嵩看没有结果,就一直扬言要收拾小丽。出事前几天,他还纠缠小丽呢,两个人还吵过架,吵得很厉害。”

“你们怎么知道的?你们看见他们吵架了?”

郭父摇摇头。

“我们没看见。但他们就在我家附近的路口吵架来着,我们的一个邻居从那路过,碰巧看到了。那邻居还和我们说呢,说那阎嵩看起来就不是善茬,还让我们劝劝小丽,别和他冲撞得那么激烈,好汉还不吃眼前亏呢,最多以后躲着他点。”

我嘱咐邓浩把这一点记下来,我问郭小丽的父母是否知道阎嵩的联系方式。郭小丽的父母给我们提供了阎嵩的一个电话号码,家庭住址,还有他父母的工作单位。此外,我嘱咐郭小丽的父母,在我们对阎嵩展开详细调查之前,别惊动阎嵩。

郭父郭母答应着,但脸上充满了忿忿之情。

等郭父郭母在笔录上签完字,我说:

“我们想去你们家里看看,看能否找到一些有帮助的线索。”

征得他们同意后,我和邓浩便领着他们一起下楼,然后在郭父郭母的指引下,朝宣武区他们家所在的方向,一路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