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鬼的酒吧在三里屯附近,名字叫做“金刚酒吧”。我不知道老鬼给自己的酒吧起这个名字是否与好莱坞那个著名的电影有关。此前,我们也没人听说过,老鬼居然还是个动物保护主义者或者科幻迷。所以,当老鬼的酒吧开业,我们看到这酒吧居然叫“金刚酒吧”,而不是像老鬼当初设想的叫做“老警酒吧”时,我们着实吃了一惊。
忘记具体什么时间了,反正是在老鬼还当警察的时候,他曾经和我们说过,他所希望的退休后的生活,就是把三里屯附近他老子留给他的那座老宅子收回来,开一个属于自己的酒吧,悠闲自在地当自己的老板。由于那所老宅子一直租给别人开酒吧,因此连装修的钱都可以省了。而他,希望酒吧的名字叫做“老警”。顾名思义,他希望本市所有刑警,尤其是我们这帮哥们儿,成为这个酒吧的主要客户。当然,队里的哥们儿自有优待,喝酒全部免单。当老鬼这么畅想着,第一次告诉我这想法的时候,我还是个新兵蛋子,进公安局的时间不到三个月。那时,老鬼是我们那一组的组长兼我“师傅”,负责指导我把在公安大学课堂里学到的那点知识变成实践。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对老鬼充满了景仰和敬畏。
某一天,老鬼的酒吧真的开业了,但老鬼却没有光荣退休,也不再是警察。在办理一件继父强奸继女案子的过程中,老鬼情绪有点激动,不慎使用了某种法律所不允许的激烈手段,碰巧,那个岁数着实有点可观的嫌疑人又患有心脏病,结果一命呜呼,真是倒霉催的。不过说实话,我一直认为那个老家伙死有余辜,谁让他在审讯过程中反复翻供,连是否强奸这一点,都一会儿说有,一会儿说没有呢?!因此,也难怪老鬼上火。没错,问题不在于这老家伙是否死有余辜,而在于他不该死在老鬼或者我们的手里。之后,老鬼被判了七年徒刑,连同他一起判刑入狱的,还有我们同一组的常海。由于我当时刚刚加入刑警,只参与了该案的笔录工作,还没有足够的胆量对一个犯罪嫌疑人施以暴力,因此我被免予刑事起诉,最后以记大过处分了事。我记得,当时判决的罪名是对犯罪嫌疑人“刑讯逼供致死”。所以,当老鬼真的做了酒吧老板,而这酒吧最终没叫“老警”的时候,我们尽管吃惊,也还都能理解。我想,这恐怕应该是我们大家共同的遗憾吧。
车在离酒吧不远的路边停稳。“金刚”酒吧门楣上立着的那个巨大黑色猩猩正朝我龇牙咧嘴,被四周闪烁的彩灯映衬得青面獠牙。酒吧的大门朝两边敞开着,我没看见门口有殷勤拉客的服务生,这是老鬼的经营方式,他的经营理念是:愿者上钩。
进了门,我朝吧台的方向走去。
酒吧里人很多,“嗡嗡”的人声和音乐声混杂在一起,显得很嘈杂。一个抱着吉他、头发染成橘红色、眼皮描得乌黑的女孩正坐在角落里的一把椅子上,唱着一首基本听不清歌词的歌曲,仿佛梦呓。身材彪悍、理个寸头的老鬼正倚在吧台上,和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聊天。走到近处我依稀听到,那外国人正操着一口生硬的中国话询问老鬼,门口的那个黑猩猩是不是从好莱坞定做的,那么生猛和逼真。老鬼一边用力摆着手指,一边大声地说:“No,No,那是正经的中国制造。”可能老鬼说话的同时,眼角余光瞟见了我的存在,等我一走近吧台,他便对那个外国人说了声“Sorry”,继而朝我迎了过来。
老鬼迎上来对我说:
“听说你最近遇到点麻烦?”
我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
“是的,不过我们好像生来就是和各种麻烦打交道的,对吧?!所以,这不值一提。”
老鬼咧着嘴对我乐,然后用调侃的口气说:
“谎言常常会害死人的,尤其你是警察,说话更要负责任。事情好像没你说的这么乐观吧?你的脸色看起来可是很糟糕。”
想起米桐,我确信老鬼没有蒙我。我想,此刻的我肯定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我说:
“我听说你不做警察好多年了,还这么好打听事?”
老鬼笑起来,说:
“来点什么?还是老规矩?”
以前来这里,我最多喝点啤酒,“科罗纳”或者“蓝带”什么的,但今天我想来点别的,有劲一点的。我说:
“不了,来一瓶‘芝华士’吧,只加冰,你请客。对了,要正宗的,不要‘中国制造’。”
老鬼一边从吧台里的酒柜中取出一瓶洋酒,打开,一边对我说:
“放心吧,保证原装进口,我这儿从来不卖假货。”
“算你有良心,没事拿自己同胞坑着玩的,不是中国人。”
我举起杯,和老鬼碰了一下,玻璃酒杯里装了接近四分之一的酒水,我浅浅地抿了一口,老鬼看了一眼我的酒杯,说:
“你不像是来这借酒浇愁的。”
我又和老鬼碰了一下,一饮而尽。我说:
“你有多久没喝醉了?”
老鬼说:
“没多久,我昨晚还和一个非洲兄弟一起喝高了,谈了好些个中非人民应该世代友好的话题。你猜怎么着,自从我在门口立起那个黑猩猩,很多外国友人到了三里屯,就直奔我这儿来。没看出来吧,老哥哥我做生意也不差。”
“那是,我们都说,你当警察白瞎了,早做生意的话,怎么也闹个北京首富当当。”
“得了吧,你什么时候学会吹牛了?”
老鬼给我倒上酒,我又一饮而尽,心里逐渐有了些畅快的意思。我说:
“看来你日子过得不错,真让人欣慰。我想我的麻烦并不比你当年的大,所以我没什么可抱怨的。有个问题我始终想问你,这酒吧为什么叫‘金刚’?”
“我觉得和某些活人比起来,这大猩猩要和善可亲多了,你说呢?”
我拍拍吧台,竖起大拇指,表示同意,说:
“来,为你的大猩猩干一杯。”
我和老鬼碰杯,再次一饮而尽。我看到杯底的冰块,在酒吧灯光的照射下,发出一层橙色的光芒。老鬼操起酒瓶,给我倒酒。
老鬼说:
“这麻烦很棘手吗?”
“有点,这不难理解,如果警察抓错了人,而且这个人被枪毙了,会不会很麻烦?”
“是有点麻烦。”
老鬼一面说,一面从吧台里拿出两支粗大的雪茄,然后用一把精致的雪茄剪仔细地剪起来。剪好了,一面递给我一支,一面说:
“一个老外送给我的。他常来我这喝一杯,而且偏爱咱们北京的二锅头,挺可爱一老头;据说很贵,是正宗的哈瓦那雪茄。”
接着,老鬼掏出一包精致的火柴。和我一起点燃以后,老鬼把嘴里一口淡淡的烟雾吐向空中,然后说:
“以前我还真不知道,一根雪茄也能讲出这么多门道,甚至还有一段悠久的历史。等我真的弄明白了,我发现其实真正的享受,是在之前用剪子剪的那个过程,而不是我真正把它含在嘴里的时候。我就想,其实这就是生活,生活只是一种体会,只不过人总是处在不同的位置,体会着不同的滋味而已。”
我看了看老鬼,说:
“你什么时候改学哲学了?”
老鬼没答理我的话茬,又说:
“其实你们一直都想问我吧,问我后不后悔当初暴打那个老畜生。”
那的确是我们一直想问的问题,我说:
“当然,做梦都想问。你后悔吗?后悔当警察的那段日子,后悔那老王八蛋毁了你的一生?”
老鬼很坚决,但表情有些黯然地说:
“不,不后悔。虽然结果不是我想要的,我钟爱的事业、我的一生,都因此毁于一旦。但作为一个人,而不是警察,我不后悔,那是他应得的报应。人嘛,总是有弱点的,我的弱点是那时候我忘记了我自己是警察,你呢?你的弱点是什么?”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老鬼。我注视着老鬼的眼睛,我相信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我看见那扇窗户里的,是像一波湖水般的平静,我的内心受了某种触动。
老鬼端起杯,我们一起喝了一口,被冰块浸透的酒水仿佛一道寒流,缓慢地钻入我的胃部。
老鬼说:
“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很多时候那叫任性,比如我,任性就会付出任性的代价;而你不同,对你而言,最重要的是,你是否做了你该做的事。”
我问自己,我是否做了我该做的事情呢?并且无怨无悔?!
我无语,和老鬼接二连三地喝酒。
一阵悠扬的吉他曲从不远处靠近内侧墙壁的小舞台处传来。我知道,“金刚酒吧”的午夜场演出就要结束了。那是一首《镜中的安娜》,是法国吉他大师尼吉拉·德·安捷罗斯的成名作。我朝小舞台的方向望去,看见一个留着披肩长发,身着白色长衫、黑色裤子的美丽女孩正掩映在酒吧迷离的灯光中,全神贯注地演奏。那女孩眉清目秀,眼神中充满了一种淡淡的忧伤,我感觉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她,依稀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镜中的安娜》浪漫而柔美,那女孩独特的弹奏将吉他滑音的魅力表现得淋漓尽致,而分解和弦伴奏则富有动感,当它们和旋律有机地结合在一起时,便给人以心旷神怡的感受。恍惚间,我似乎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大学时代,我正漫步在绿树成荫的校园间;又似乎回到了和米桐恋爱的那些美好时刻,米桐洁白的面颊,正在我的眼里熠熠生辉。
我不知道随着岁月的变迁,沧桑幻化,我的内心是不是正在变得憔悴和麻木,我只知道,在那美妙的旋律里,我的灵魂仿佛再次沐浴着阳光,而那阳光是如此炙热,直射进我的眼底,让我忍不住就要热泪盈眶。
老鬼会时不时地瞟我一眼。在他身上,已经少了很多坚硬的东西,而多了许多柔软。那柔软是什么?我想可能是——宽容。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与他一次次碰杯,并极力掩饰着眼里那抹亮晶晶的东西。
老鬼叫过一个服务生,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服务生频频点头,然后朝小舞台的方向走去。
良久,一曲终了,似乎仍有余音绕梁。酒吧里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掌声。只见那服务生和弹奏的女孩交谈了几句。那女孩便站起身,朝我们走来。
一个打扮很颓废的男孩接替了她的演出,开始演唱齐秦的《外面的世界》。
那女孩走到了我身边。
“这是李默,这是苏雨轩。”
老鬼为我们做着相互介绍。我从高高的酒吧凳上站起来,和女孩匆匆地握了握手。不知为什么,和女人相处,我总会觉得有点手足无措。
“你的演奏真美,是真的。”
我说,很由衷。
苏雨轩笑了,宛如一朵在盛夏绽放的青青百合。
“我早就想请您喝一杯了,可惜一直没有机会。”
“请我?喝一杯?”
我很诧异。尽管在苏雨轩的眉眼之间,我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老鬼对着苏雨轩说:
“这么多年过去了,李默是不是也有很大变化?”
苏雨轩说:
“是啊,变得成熟了,但看起来有点憔悴。如果不是在这里,我想我真的有点不敢认了。”
我认识她吗?我在大脑中拼命地搜索着眼前这张脸,想了半天,也不得要领。
似乎是看出了我的困惑,苏雨轩说:
“我曾经有过三个名字。最早那个叫刘芳,后来叫王芳,现在,就叫苏雨轩。”
我循着这条线索在记忆中搜索,忽然,一个瘦小、无助,而又悲伤的小女孩形象闪现在我脑海中。是的,那个印象起源于几张夹在某个案卷里的照片,还有一次在法庭上的遇见。我想,那些案卷和那次开庭本身,都是我终生难忘的重大事件之一。正是那次开庭,剥夺了老鬼继续做警察的资格,并且判决他七年徒刑。
“你是……”
“是的,我就是那个孤独无助的小女孩。是‘鬼叔叔’和你们,给了我重获新生的机会和希望。”
我有些惭愧。
“我没做什么,主要是老鬼。”
苏雨轩一派释然的表情。
“你们都是我要用一生牢牢记住的人。喝点什么?我请客。”
我看了看老鬼。老鬼说:
“你别看我。雨轩在我这儿演出是免费的。”
“是啊,我喜欢这个地方。每次来到这个地方,我都像回到自己的家了。我感觉很温暖。再来一瓶‘芝华士’吧。”
我们碰了一杯,然后一饮而尽。我颇有些感慨: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十年过去了。”
苏雨轩说:
“可不是嘛,那年我才十二岁。”
说完,苏雨轩眼中闪过一丝悲伤之色。我赶紧说:
“你还在上学吧?学音乐的?吉他弹得这么好。”
苏雨轩笑起来,灿若桃花。
“我学医科,刚上研究生一年级,音乐是我的业余爱好。”
老鬼插嘴说:
“将来可能还打算继续读博士呢。”
我呵呵一乐:
“看来你是打算这辈子都在学校里过了。”
苏雨轩微笑着,说:
“学校多好啊,学校能让我们忘记很多尘世烦恼,但我不想继续读了,打算研究生毕业后就参加工作。”
我说:
“这种选择也不错,以后我们看病不用发愁了。”
“但愿你和‘鬼叔叔’都没有机会找我,我学的可是外科,动不动就要在人身上拉口子的。”
“哈哈……”我和老鬼大笑,我说:
“你还是个学生呢,今天得我请客。”
“不用,我自己能赚钱。”
我说:
“你还在上学,怎么赚钱啊?我来我来。”
苏雨轩面色忽然变了一下,有些黯然。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哪里说错了话,勾起了她的伤心事。好在苏雨轩的表情瞬间就回复了自然,她说:
“上学之余,我做些兼职工作,足够自己生活和请朋友偶尔喝点酒的。以后我就叫你哥吧。”
我点头。
“哥,你还想听什么?我去给你弹。”
“再聊一会儿吧,你正好休息休息。”
“我不累,还是尼古拉的曲子吧,怎么样?”
“好。”
说完,苏雨轩端起自己的酒杯,仰着脖子一饮而尽。
在舞台上,苏雨轩又恢复了她演奏时的模样。寂静、美丽得像是一个天使。可又有谁会知道,她曾经遭遇的不幸呢?!命运啊,实在是种捉弄人的东西。
这次,苏雨轩弹奏的是《悲伤的西班牙》,那忧伤的曲调回想在幽暗的寂静中。酒吧里居然也会这样寂静,让我感到不可思议。
“你们一直有联系啊?怎么从没告诉我,真不够意思。”
“我不够意思?你有多久没来我这了?有一年多了吧?平时你连电话都不打一个,我倒是想给你打,但又怕打搅你的工作。话又说回来,雨轩来我这也没多长时间,她和我联系上,也是一年前的事情了。”
我有些尴尬,端起杯子和老鬼碰杯。
“你说我这人,是不是天生就是个薄情寡义的人?”
老鬼说:
“得了,连薄情寡义都来了。知道你忙,以后记得常过来看看就行了,世事变化无常,你我都需要朋友。”
我同意,心底涌起一阵暖流。
“她母亲怎么样了?”
“她母亲七年前就去世了。这孩子真不容易,她母亲去世之后,她一直靠自己赚钱支付学费和生活费,读完大学又读研究生。我们联系上以后,我想资助她来着,但她一直不肯接受。她说已经连累我这么多了,不能再给我添麻烦,她要靠自己的能力生存下去,真是个善良坚强的孩子。”
我和老鬼都有些欣慰。
老鬼又说:
“我不知道在她母亲去世的时候,她是否已经真正原谅了她。但我庆幸我当年的作为,尽管作为警察,我不该弄死那个老畜生,但我们毕竟使一个女孩回归了一个女孩应该有的生活。我想,这也许就是人生的价值。也许,她永远不会再像同龄人那样天真,但至少,她有了可以自由呼吸的空气。”
我想起了刘芳、或者王芳,或者苏雨轩的母亲,那个让人不齿的农村妇女,她曾经帮助自己的后夫,强奸自己的亲生女儿。都说母爱如山!那时候,我曾经不止一次地设想,在母亲的目光里,女儿曾经感受过怎样一种背弃的凄凉!如今,我们似乎可以欣慰,欣慰于她的成长,并为她的成长快乐,但我们能否忘记,在这世上,竟有这样多违背人伦的罪行和不齿。
于是,我想到了杨震山,想到了杨震山的老婆。我想起了米桐,还想起了今天的我。
哦,《悲伤的西班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