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的确很冷!
几分钟之后,我和邓浩还有谷志军走出了法医检验鉴定中心的大门。站在院子里时,我想我们都能感觉到那种彻骨的寒冷。阵阵寒风“飕飕”地刮着,呼啸着从我们的脸上掠过,我们的呼吸在瞬间便被冷却成一团白雾,飞扬在我们面前。阳光却很灿烂!
谷志军长出了一口气,说:
“走吧,张局正在等我们。”
我没有立即搭话,而是一动不动地站了两三分钟。迎着阳光,我僵硬的身体逐渐恢复了些许活力。
我问谷志军:
“前两具尸体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一个在一周前,另一个是在二十天前。准确地说,从死亡时间来讲,我们最早发现的是那个周峰所说死于十月间的被害人,其次才是死亡时间最早的那个被害人,最近,也就是三天前,发现了最后死亡的这个被害人。”
我站在当院思考着谷志军所说的话。
已经走到自己车前的谷志军看我和邓浩还站在原地没动,又走了回来。
谷志军问我:
“怎么了?张局可不喜欢等人。”
“没什么。我在想,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我们就发现了三具尸体。但愿周峰那张乌鸦嘴说得不对,不会再有新的尸体出现了!”
谷志军沉默了片刻,说:
“当事情已经糟得不能再糟时,我们就需要凡事都往好处想了。毕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发现这些尸体,纯属一种巧合!”
“巧合?”
“是的。如果你有兴趣,回头我会告诉你为什么是巧合。现在,我们得赶紧走了,张局恐怕早就等着急了。”
我点了点头,和谷志军分别上了自己的车,然后向着市局所在地的方向,一路绝尘而去。
一小时以后,我们坐在主管刑侦的副局长张栋的办公室里。隔着办公桌,我看到对面的张局神情凝重。张栋背后的墙上,竖着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他面前的办公桌上,则摆着一座铜制的天平——法律和公正的象征。但是此刻在我看来,它们却似乎成了一种对我的莫大讽刺。
张栋是局里的老领导了,我从警校毕业那会儿,张栋是刑侦大队大案队的队长。事实上,在我的刑警生涯中,正是得益于他的众多专业指导和精心栽培,我才能从一个刚刚毕业的生瓜蛋子,迅速成长为一个合格的刑警。此刻,脸型瘦削,身材有些偏瘦,但自有一股威严气质的张栋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我们,目光中充满了他特有的那种坚毅神采和一丝不苟的专注。我知道,他是在等着我们先开口,这是他喜欢的方式。
谷志军简要叙述了周峰对第三个被害人的初步法医鉴定意见,最后,他强调了一点,和以前的意见一样,周峰认为这是一个系列杀人案。而这个系列杀人案,和六年前我所侦办的那个系列杀人案,有着很多惊人相似的特征。
谷志军说完,张栋的目光转移过来,专注地注视着我。
我再次觉得有些口干舌燥。我摸了摸口袋,发现早上出门的时候,我竟然忘了带香烟。对于一个从业十多年的刑警,和一个每天需要抽两包半到三包烟的大烟鬼而言,没有香烟简直就像没了命。我知道,这些烟草很有可能会在某天要了我的命,但我仍然认为,吸烟对我来说是利大于弊。很多时候,对错并不是决定人们选择的唯一标准!适合才是。人说不定会在哪天,因为某种莫名其妙发生的事故或者原因丢掉自己的命,因此,对于将来可能发生的事情,我基本采取置之不理的态度。我想,在一种艰苦探索的过程中,烟草始终是我的工作良伴,因为它是我看得见摸得着的,它燃烧的过程,也是一个让我感觉温暖的过程;似乎也只有它,能够时时刻刻、忠心耿耿、无怨无悔地陪我度过那许许多多难熬的夜晚,见证着我在不同的凶案之间寻找真相。
张栋从他的抽屉里拿出一盒“中华”。给自己点上一支,然后顺手把香烟丢在我们面前。我、邓浩和谷志军拿出香烟来,分别点上。点燃后,我深深地吸了几口,那种由于烟瘾犯了,又始终无法得到满足而导致的浑身乏力和莫名焦躁的感觉才逐渐淡去。
我说:
“我倾向于这个案子由我们队和二队共同侦查。”
张栋依旧注视着我,说:
“理由?”
“首先,这些尸体表现出了很多类似或者同质的特征,有理由推测,这些凶案系由一人所为;其次,在这三具尸体上,的确发现了与六年前那个案子相同的痕迹,而且,不只一点,而是有很多的相同或者类似之处。”
说到这里,我停顿了一下,一边用力抽烟,一边努力地咽了几口唾沫,我感觉自己的喉咙似乎要着火了似的发干。片刻之后,我说:
“关于这一点,周峰发现了足够多的痕迹和证据。”
张栋问:
“这能说明什么?”
“这说明,眼前这案子或许与六年前那案子有着某种联系,再或许,六年前那案子的真正凶手至今都逍遥法外!”
此刻,我忽然想起六年前那案子带给我的荣耀,正是那件轰动一时、新中国成立以来罕见的连环杀人案,使我成为本市乃至全国最优秀刑警中的一员,并在不久之后成为大案队三队的队长。
“因此,我认为,由我们队和二队组成联合办案组,是最合适的。”
张栋说:
“看来,连你自己也开始怀疑了!”
我无言以对。
张栋又问:
“对于那个案子,你认为自己犯错的几率是多少?”
我默然,鉴于这个上午我所知道的信息,我忽然发现,这是一个我在过去几乎不会犹豫,如今却难以准确回答的问题。
张栋又丢给我一支烟,然后给自己也点上一支,他仔细地想了想说:
“你有什么思路?”
我说:
“即使我们真的毙错了人,这个错误也该由我们自己纠正,责任应该由我来承担。我认为,我应该从六年前的那个案子查起,从头来过,不放过任何一丝细节,认真地复核一遍。只要那个案子是铁案,经得起推敲和时间的检验,那么这次的凶手,就必定另有其人。”
张栋把才吸了几口的香烟在烟缸里使劲捻灭,说:
“至于谁来承担责任,那是后话。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如果真的办了错案,责任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不说这些了,你放手去干吧,记住,要对自己有信心!不过呢,在细节上我们要做一些调整。局里的决定是,由三队主要负责这个案件的侦破工作,二队予以协助;而我个人也认为,这样更有利于工作的开展。”
我看了看谷志军,谁都知道,侦破这样的案件,对刑警来说,意味着什么。
谷志军颇有些失望地说:
“好吧,既然局里已经决定了,我没有反对意见。我下午就开始移交材料。”
我点点头,在这寒冷的冬季里,内心忽然涌现了一丝温暖!还有对谷志军的歉意。
“抱歉啊,老谷。”
在走廊里,我对老谷说。老谷摆了摆手。
“现场在哪里?”
谷志军神情有些心不在焉地说:
“第一个被害人被抛弃在北京通往张家口高速公路附近的一条山沟里,第二个被害人被抛弃在京承高速公路附近的一条山沟里,第三个,也就是我们上午看到的这个,目击者发现她的时候,她正在京沈高速公路的一个桥洞下。”
我很诧异。
“高速公路?她们是怎么被发现的?”
“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发现这些被害人完全是一种巧合。第一个目击者是附近的农民,他养了不少羊,冬季缺草料,他赶着自家的羊去更远的山沟里找草吃,途经那条山沟的时候,他发现了那具尸体。第二个被害人是被一群登山者发现的,他们打算登上附近一座山峰的峰顶,想选择一条前人从未走过的路,所以,他们选择了一条人迹罕至的路,结果,在一条山沟的一个乱石堆旁边,发现了尸体。”
果然是巧合。我现在知道,为什么从法医检验鉴定中心离开的时候,谷志军说发现这些尸体纯属巧合了。巧合,果真是一系列巧合,如果没有这些巧合,她们能否被发现呢?
谷志军说:
“可见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凶手恐怕做梦都不会想到,他才抛尸不久,就被人发现了,还真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啊!”
我接着问:
“第三个呢?”
谷志军笑了笑,说:
“至于第三个,有个公司的员工开车去沈阳出差,其中一个女同志忽然要拉肚子,实在忍不住了,高速公路光秃秃的,她只好下路,打算找个桥洞凑合凑合,结果,在桥洞里发现了一具尸体。”
“这么说,如果不是这些巧合,她们能不能被发现都是一个问题?”
谷志军点点头,说:
“那些地方基本都是人迹罕至的地方。可见,凶手选择这些地点的时候,是作了精心准备的。”
“对了,尸体被发现的时候,是裸露的,还是被什么东西包裹着?”
“当然是被包裹着的。她们被装在两个蓝色的旅行包里,尸体被保鲜膜覆盖着。保鲜膜是超市里用来包裹鲜肉的那种,旅行包嘛,是那种可以双肩背的旅行包。”
“我想去现场仔细看看,你现在有时间吗?”
谷志军很诧异。
“现在?去看现场?关于这些情况,在我移交的材料里都有。”
“我想亲自去现场体会一下,这有助于我进行犯罪现场重建。”
谷志军犹豫了片刻,很不高兴地答应了。然后,他回自己的办公室,交代了一下移交材料的事情。于是,连午饭也没吃,我们就驱车前往抛尸现场。
下午两点半左右,我们站在“京张高速公路”出京方向约七十公路处的一座山梁上,望着下面山沟里的一处灌木丛。同行的人,除了谷志军,还有邓浩。听谷志军讲,第一个被害人被发现的时候,旅行包就静静地躺在那处灌木丛里。
正值寒冬腊月,阵阵刺骨、凛冽的山风呼啸着朝我们刮来,吹得我的脸隐隐生疼。
这座山梁坡度很陡,山坡上长满了稀疏的我叫不出名字的灌木和杂草。由于季节原因,此刻那些灌木和杂草呈现出一片灰绿和焦黄的颜色。
这座山梁离昌平县城不远,距离著名的八达岭长城景区,则还有一段不近的距离。
我看了一眼在离我不远处站着的谷志军,问他:
“从抛尸地点沿着山沟,再到高速公路的最近点,距离有多远?”
“大概九百多米。”
“测量过吗?”
“当然。”
“所有的现场,都发现了两个旅行包?”
“是的,事实上我认为,把那些尸块放进一个旅行包里,有点勉强,旅行包不是很大。而且,把尸体放在一个包里,会很沉重。抛尸点离高速公路的距离虽然不远,但也不近,背着这样一个大包走这么远,会比较费劲。”
“你认为,凶手是分两次抛尸的?”
谷志军点点头。
我一边思考,一边和谷志军、邓浩走下山梁,朝远处的那个灌木丛走去。
走到一个小山包旁边的时候,我说:
“根据以往的记录,碎尸之后抛尸,凶手大多会把尸体抛弃在不同的地方,这样的反侦查措施,似乎更符合逻辑。凶手为什么分两次往返,却又把尸体弃置在同一地点?我是说,他完全可以选择另一个地点,弃置剩下的一部分尸体,这样不但能极大地降低被发现的概率,还能增加侦查难度。”
谷志军和邓浩停住脚步,思考着我提的问题,但思考了半天,似乎也没找到合理的答案。
谷志军说:
“也许,他希望这是一个完整的过程。是不是很矛盾?凶手把尸体肢解了,本身已经不可能再完整,但他仍然希望尸体能作为一个相对完整的整体,出现在同一地点。而这个完整的过程,很可能和我们在现场发现的一个奇怪现象有关。这一点听起来是不是很难理解?但我认为,这一点对凶手具有某种很特殊的意义。”
“什么奇怪现象?”
“在现场,我们发现了一种奇怪的东西。”
“什么东西?”
“一些植物的残骸。经过技术部门鉴定,那是一些花朵的残骸。准确地说,是一把花束。我们推测,花束应该是在抛尸的同时被放置在现场的。由于被放置在现场附近的时间比较久了,花朵已经被风干了。这附近的风不小,花朵风干以后基本上都被吹走了。所以准确地说,我们发现的是一些花枝。有意思的是鉴定结果,那些花是马蹄莲和菊花。”
“马蹄莲和菊花?”
我愕然。
“是的。马蹄莲和菊花通常表达生者对死者的悲哀、怀念,还有追思。人们在清明节祭奠死者的时候,经常会用到。”
“有没有可能是别的人放置在这里的,而这些花和这案子并没有任何本质的联系?”
“我个人认为没有可能。你看到了,这地方基本人迹罕至,附近也没有任何公墓或者私自掩埋的墓地。在没有任何理由和需要的情况下,谁会把一些用来祭奠死者的具有特殊含义的花放置在这样的地方?更为关键的是,在三个现场我们发现了同样的花,甚至连包裹花束的包装纸和丝带都一样。”
“三个现场都有发现?”
“是的,所以我们认为,碎尸出现在同一地点是因为凶手希望这样做,就像那些花一样,这些对凶手具有很特殊的意义。”
我沉默着。谷志军又说:
“我当刑警快二十年了,奇怪的现场也算见了不少,这回,我算长了见识。”
是啊,我也在想,如果这些花是凶手放置在现场的,那简直是骇人听闻!是什么理由呢?
说话间,我们已经下到山沟里,由于山梁的遮蔽,山风骤然小了许多。但由于阳光也被隔在山梁的另一边,感觉上似乎更加寒冷。谷志军引导我们在灌木丛附近的一个地方站住,然后指着那个灌木丛和我们站的地方说:
“装载尸体的旅行包就被弃置在那里,花则摆在我们脚下的位置。”
我看了看,那个灌木丛在稍高一点的地方,我们站的地方,则在相对于灌木丛而言稍低的地方。
我说:
“给被他杀害的人献花,是一种仪式吗?”
谷志军说:
“有可能,但却很怪异。如果这是一个仪式,在被碎尸的被害人附近献花,具有什么样的含义呢?凶手是希望通过对被害人的缅怀来表达自己的忏悔吗?如果是,一个手段如此残忍的凶手,居然还会良心发现,这有点说不通。”
“人的内心世界是复杂的,既然他这么做了,就一定有他的道理。”
我说。
我站在这里,想象着凶手抛尸的过程。
“我们回到刚才那个问题。你认为,凶手是分两次完成抛尸过程的?我是指,从高速公路的最近点,把尸体运输到这个灌木丛。”
“也有一次的可能。但我认为两次的可能性更大。凶手用来装载尸体的旅行包是那种双肩背的旅行包,可见他并不打算用手来提。这些被害人都比较丰满,体重大概在一百一到一百二十五斤之间,如果凶手选择一次完成,除要具备很好的体力外,他还要同时在肩上背两个这样的旅行包。这里有两种可能,其中一种可能是一左一右,他两边的肩膀一边一个,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一前一后,无论哪种可能,看起来都有点困难,除了重量之外,还会导致他行动不便,更重要的是,这似乎不符合正常思维方式的行为习惯。所以,我倾向于认为,凶手是分两次完成抛尸。”
“嗯。”
我点点头。
“今年冬天还没有下雪,而这条山沟应该很少有人来,现场勘察足印的结果是什么?有什么发现吗?”
“现场基本能保持原状,但在这个现场,羊群破坏了现场痕迹。在第二个现场,除了登山者的足印,我们还发现了另外一个人的足印,根据足印,我们推测这个人身高在一米七五至一米八五之间,体重大概八十到九十公斤。当然,是男性。途中,我们在两个地点发现了几处很深的足印,我们推测,那是凶手途中休息的地方,他身负重物,坐下来休息的时候,应该卸下背包,然后又背起背包,因此,他停留的地方,留下了较深的足印。这里存在两种可能,一种是,凶手途中休息了两次,另一种可能是,他分两次抛尸,途中,分别各休息了一次。但也不排除其他的可能性,另有其他人,曾经来过这里,并且短暂停留过。”
“在桥洞里有什么发现?”
“桥洞下面的地面不是土质结构的,都是当初修路和修桥的时候遗留的碎石子,所以,什么也没有发现。”
“嗯,不论一次还是两次,背着这么重的尸体往返于灌木丛和高速公路之间,都无疑需要很好的体力。因此,凶手应该是个体格强壮的人,并且极富耐心。现在,问题的核心仍然是,他为什么要把一具已经分解的尸体弃置在同一地点?还有,那些花又说明了什么?”
说完,我蹲下身来,仔细观察着那片灌木丛。只见灌木丛周围有很多杂乱的羊蹄印,其中,有一小片灌木和杂草被压平了,像是一张做工粗糙的羊毛绒毯,缓缓地铺在地上。我猜测,那正是凶手弃置旅行包的具体位置。而此刻,我很有可能正蹲在一个他曾经站过的地方,他把背包随手丢弃在这里,然后,松了一口气。而他是否会像我一样,在离开之前,回首一望这个可能也让他终身难忘的地方呢?!
“追查过花店和箱包市场这条线索吗?”
“追查过,但没有任何进展。本市出售这种鲜花和箱包的批发市场和商场有几百家,每天光顾的客人没有几百万也有几十万,在没有明确信息的情况下,拎出一个嫌疑人基本是不可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