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伯笑,“上午好。我估摸你也快到了,正打算来门口迎你。”
他是陈老先生身边第一人,就算是过去钟清源来拜访,也不敢说要他来迎的事。更何况世易时移。
“不麻烦的。”且惠受宠若惊地摆手,低头说:“我又不是第一次来了。”
元伯往里一伸手,“往这边走,陈老在懋园喝茶。”
另有佣人过来,引着钟且惠穿过木纹格栅,步入一道四面无墙的空廊。
即便不认识,且惠手中端着食盒,也还是点头道谢:“辛苦了。”
“不客气,请跟我来。”
陈云赓去年退下来,这一辈子过分地兢兢业业,操劳出一身的旧疾。
这才得了这么一座有温泉水流过的园子,聊慰晚年。
天气阴阴的,长条四方的青砖地上,散碎铺着掉落的松针。
老先生翻着一本旧书,听见有脚步近了,抬头看过来。
他发出苍老浑厚的声音,“小且惠。”
一切和十年前好似没什么分别。
陈云赓还是一件长衬衫,里面穿着白色弓字背心,很老一辈的着装法。
也是在不知岁月的深墙大院里,他张开膝盖坐在石桌边看书,抬起头和蔼叫一句她。
只不过那时候,有钟清源牵着她的小手,为她拨开头顶的树叶。
遗憾总归是有的,为她,也为陈云赓。
在这个老人家身上,且惠第一次深切感受到,英豪也有迟暮时。
原来,从死人堆里爬起来,又在极其残酷的斗争中存活下来的人,也会有老的一天。
“陈爷爷好,我来看看您。”且惠笑吟吟点头,她把手里的盒子放下,“这次回家,给您带了点江城特产,都是现做的,日期很新鲜。”
陈云赓示意她坐,“你能来,我已经很高兴了,这些东西自己留着吃吧。”
“留了的。”且惠笑着揭开木盖,“我胃口小,就算敞开肚子吃,也吃不了多少的呀。”
陈云赓亲自给她倒了杯茶。且惠捧了接过来,“谢谢爷爷。”
“你妈妈身体还好吗?”陈云赓啜了口茶问。
且惠答:“还好,春天里有些咳嗽,吃了几次药就好了。”
陈云赓迟而缓点一下头,“你妈妈是难得的贤惠,这么多年家里家外的,难为她一个人了。”
“是啊,妈妈辛苦。”且惠的视线跌进清亮的茶汤里,微叹口气,“我在这边读书,也帮不上她什么。”
陈云赓又笑,“你把你的书读好,毕业后找一份好工作,就算是帮了她了。”
且惠乖巧地点头,“嗯,我知道。”
没多久,前边一阵明朗的说笑声传来。
元伯为两个年轻人带路。他的后背躬得恰到好处,“这边。”
且惠垂下目光,落在他们黑色的裤腿上,看不出是什么牌子,但面料精良。
意识到人走近了,她规矩地站起来。
一道男声温和入耳:“陈老您好。且惠也在这里啊。”
说话的,是唐庄齐的哥哥唐纳言。她与庄齐是同学。
陈云赓抿了口茶,“今天倒巧了,你们俩一块过来。”
沈宗良说:“打回国后就没来看过您老,寝食难安哪。”
“跟我来虚头巴脑这套!”陈云赓端着茶指指他,笑说:“你大哥都还早了点儿。”
且惠笑了笑,落落得体,“走了这么多年了,纳言哥哥还能记得我,我正打算自我介绍呢。”
“别说,差一点就没认出来。”唐纳言是个儒雅君子,压手示意她坐,“要不是元伯说起,我也要问名字了。”
沈宗良绕过石桌,站在了老爷子身边:“那我得问,就我一人不知道。”
且惠抬眸看他。
沈总今天没穿西服,白色衬衫妥帖地束在裤腰中,腕间也力主一个精简低调,只佩戴了一块中古劳。
但眼眉仍然寡淡,看人时隔着昭彰的疏远,很难接近的样子。
她大大方方伸出手:“钟且惠,而且的且,实惠的惠。沈总您好。”
“你好。”
很合乎社交礼节的,沈宗良握住她三分之一的掌尖。
冰冰凉,像一块怎么都捂不热的玉璧。
“唷。”唐纳言拈起六和杯,笑得十分刁钻,“人姑娘先把你给认得了,落后了啊沈总。”
且惠听后,真当他贵人事多,提了句:“昨天见过。沈总刚好在万和开会。”
沈宗良不可置否地一笑。
见了她三次,居然都没有一个正式的开头,总是时机不对。
但转念一想,跟小辈们的女朋友,要什么正式的开头。
不合适,也没必要。
忽然起了阵风,衬衫被吹得贴在沈宗良身上,隐约可见底下微鼓的肌群。
他两根手指圈住杯沿,并不是正经当客人的姿态,过分松散了,架构出一道意想不到的俊朗。
且惠盯着他看了很久,一颗心仿佛和他身旁的银杏枝叶共舞,飘飘荡荡不肯落下。
直到陈云赓出声:“你们俩尝尝且惠带来的点心,她的一片心意。”
她才回过神,低头默默抚了抚裙面,逐一为他们介绍。
且惠揭开食盒盖:“这是复香斋的鸡仔饼、蝴蝶酥和杏仁排。”
唐纳言拈起一块尝了:“这蝴蝶酥一股奶香味,很酥脆。”
且惠笑了下,又去关照另一位:“沈总也吃吃看吧,杏仁排也不错的。”
她说话时,一双眼睛柔婉盯住他,里头像泊了一汪池塘的雨水,宁静而平和。
在她漆黑的瞳仁里,沈宗良看见了自己走了片刻的神。
唐纳言刚想好言阻止,说他常年在美国,身边两三个营养师调停三餐,是从来不碰这些糖油混合物的。
下一秒,面前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已经将那块杏仁排拿了过去。
沈宗良递进嘴里,面无表情地吃下,继而一笑:“还可以。”
唐纳言吃惊不小,又不便当面点破他,生生将疑惑咽下去。
一旁的陈云赓开口:“小惠,不用总是照顾他们,你也喝茶。”
“香气清芬,适合夏天喝。”且惠这才端起来尝了尝,“就不知道是什么茶。”
她探寻的目光看向汝窑罐,正猜想着。
对面一道清朗男声,“是头春头采的白毫银针,特意留到现在的。”
沈宗良有一把极为醇厚的嗓音。
波澜不惊的基调里,零星几点醉人的动听。
尤其是像这样,专程开口解释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同她四目相对。
恍惚间,让人生出一道不该有的错觉,好似她独得他沈总青眼一般。
且惠撞上他的眼神,脸颊微烫,“噢,是这样。”
陈云赓笑着提起,“还是这小子让自家茶园留的,一早就送到了我这里。”
“今年雨水多,雾气又重,这茶不大好采。左挑右选的,拢共才得两罐。”说到这里,沈宗良停顿了几秒,忽然有些惆怅的语气,“另一罐,原本是给爸爸留的,他生前最爱喝了。”
唐纳言安慰他,“你父亲过世那阵子,集团斗争局势太复杂。你人在美国赶不回来,他不会怪你的。”
陈云赓也说:“有你大哥在京主持,场面上的功夫尽够了。虽说中国人讲个圆满,但事急从权,总有周到不了的地方,别太往心里去。”
说起这些无关的家常,他们也不避她。
且惠也只知道,聊的是沈老爷子病逝的事。
上个月她人在江城,晚上看新闻,主持人拖慢了调子,用沉痛的音腔播送了一则讣告,光是前面一长串的头衔,就说掉将近半分钟。
当时董玉书正在吃饭,也回过头来问:“小囡,沈忠常老爷子去世了?”
“嗯,沈棠因她爷爷吧。”且惠点头,“好像前一阵子就听说不好了。”
董玉书说:“你在政大读书,和沈小姐有来往吗?”
“没有。偶尔在party上见到,也不过就打个招呼。”
都说沈棠因性情平和,是一位识大体、顾大局的大家闺秀。
长大后且惠见了她三四次,虽然也笑着,待人客客气气的,但总有种莫名的距离感。
就和整个沈家给人的感觉一样。低调、内敛、谦和,却远在天边。
一个愣神,且惠听见沈宗良又说:“不管怎么说,总是我这个做儿子的错处。”
陈云赓的手搭在膝上,语气变得严肃,“所以你还礼的方式,是始终不肯回家?”
这已经是摆在台面上的,实打实的敲打了。
且惠犹豫起来,她是不是该告辞。
陈老身在高位多年,积威深重。
换了旁人,被他这样问一句话,手都要打抖。
但他面色自若,淡道:“生敬孝,死敬哀。我想为爸爸守孝,就住在他和妈妈住过的小楼里,这样显得心诚。”
“是那栋你母亲报社集资建的老楼?”唐纳言问。
沈宗良点头:“是,不去住上两三个月,晨昏定省烧一炷香,于心难安。”
八岁之前,他都在报社的大院里淘气。
那时沈老爷子还没退下来,便是暇时见客,也会把年幼的他抱在膝头。
陈云赓面色缓了缓,早先听他大伯说他不肯返家,准备警醒这小子两句。
现在看起来,竟也是一片孝心。
他敲了敲石桌面:“住归住,你大哥那里还是要去走动,知道了吗?别叫外姓人拿住你的短处。流言无稽不必理,但真要难听起来,也有你好受的。”
“有数了。”
唐纳言又问起陈老的独孙,“涣之呢?他今年也应该读大三了吧。”
茶盖叮咣一响,陈云赓蛮不在乎地讲:“跑去德国交换了,一天到晚地瞎混。”
沈宗良笑:“您也太自谦,这已经够上进的了。”
陈老中午请了别的客人,没有留他们下来吃午饭,说下回补上。
且惠起身,山风吹过她的斜襟白莲长裙,告辞说:“那我就先走了。”
陈云赓颔首,让佣人送她出去:“好,有空再来玩。”
到了门口,且惠站在台阶上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有车来。
元秘书快步赶来说:“小惠,你再等一下,陈老的车接客人去了,还没回来。”
她刚要开口说没关系。
身后有人扬声道:“元伯,让她坐我的车走吧。”
且惠扭头,看见沈宗良从后面踱步而来。
那短短几秒钟里,她几乎是无意识地,把原本就修长笔直的脖颈,一再地挺到最直。
元伯并无异议,“沈总肯送一送小惠,那再好不过了。”
沈宗良的目光掠过她,绅士地询问一句:“钟小姐没有不方便吧?”
他想,毕竟她是有男朋友的人,也许会觉得有些不妥当。
且惠不知道这层意思,以反问作答:“沈总好意,怎么会不方便?”
再说,她的时间很紧张,还不知道这个点赶过去,来不来得及吃午饭。
两人还未跨过门槛,等候良久的黄秘书,已先一步开了车门,“沈总。”
沈宗良绅士地让钟且惠先上车,“请。”
她没推辞,从他面前侧身斜坐上去时,微笑点头致意:“谢谢。”
沈宗良日常出行,都是乘坐这辆双色金顶迈巴赫,低调又不失奢华。
且惠规矩坐着,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努力地挺直她的脊背,不敢有一丝松垮。
山路两旁,黄灿灿的榆树不停倒退,她借着看斑驳树影的间隙,余光瞄了一眼沈宗良。
他的神情仍旧淡漠着,还是那副令人捉摸不透的样子,手里捏着一份文件在看。
静谧的车厢内,她连呼气的幅度都一而再地放轻。
老实说,豪车她不是第一次坐,但这样紧张却是头一回。
那种紧张是很直观的,没有任何多余的点缀,也不掺杂一丝别的情绪。
是面对这样一个位高权重的男人,年纪还小也没什么阅历的女生,不自觉都会有的拘束。
下山路长,午间浮云蔽日,身后高耸的白塔虚化成一个圆点。
且惠坐久了车犯困,又不敢真的睡着,歇上三五秒,就掐着腿命自己清醒。
再换到下一程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黄秘书踩了一个急刹,车身猛地顿住。
且惠的身体不受控地往前栽,快要撞上前排座椅时,被斜里伸出的一只手扶牢了。
黄秘书停稳车,心惊肉跳地解释:“刚才一只兔子蹿了出来,差点撞到它。”
他回头,去查点沈宗良的脸色,就看见他半抱着惊魂未定的小姑娘。
且惠苍白的半张脸,隐没在他的手臂之中,贴着皮肉。
没有一丝阻碍的,她感受到成年男人的那份坚实有力,一下就烧红了脸。
她于混乱中起身,草草拢了一下头发,低着头喏喏:“谢谢沈总。”
声音低到几乎听不清。如果不是车窗外的鸟鸣声适时停下的话。
沈宗良面色不改,突然落空的臂膀微微一僵,“没事,举手之劳。”
车子重新发动,且惠接连做了几个深呼吸后,才敢看他。
他淡声吩咐了句“慢点开”。
随后阖上眼,重新靠回了座位上休息,眉心稍蹙。
远处的麦田如波浪起伏,虚浮日光里,错落出她眉眼间的怔忡。
要隔开一段岁月,人们才好重新审视当时的自己,才能看清楚一些事实。
到了英国之后,她总是不断地追问,这孽海情天的错综一局,到底如何才能避开?
在无数个深夜里,且惠假设了很多种如果,却没有一种能反推成功。
她躲不开的。
紧张就是答案,通红的脸颊就是答案,不听话的心跳就是答案。
而潦倒的结局早就写在了他们见面的这一天。
后来且惠去大英图书馆,一封敦煌遗书《受十戒文》引得她反复细看,三界寺僧人法信告诫沙弥——“暂时因缘,百年之后。各随六道,不相系属”,但冲不破的清规戒律背后,却又写着:见君行坐处,一似火烧身。
也许,是且惠出于私心,误读了佛家诫文。
可她一下子就想到了沈宗良,想到她颊边散不开的红潮,想到这一天。
迈巴赫开出禁区卡口,从游魂状态回归的且惠,才发现车上好像少了人。
她扭头问:“纳言哥哥没有一起下来?”
“他留在山上陪客人。”
“噢,这样。”
眼见沈宗良眼眸低垂,一副散漫不耐的样子,且惠也不敢再多话了。
原本还想问一问披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