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差役们将遮云和郑五儿等人通通押去了府衙。

苏妙漪浑浑噩噩、惊惧不已, 好在穆兰、顾玉映她们及时从楼上赶了下来,将她从混乱不堪的人潮中扯到了一旁。

待苏妙漪颤抖着眼睫,再朝街上看去时, 容玠已经不知所踪……

“姑姑……”

苏安安想问苏妙漪什么,却被穆兰拉住。

穆兰脸色凝重, 朝苏安安摇摇头,苏安安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却还是乖乖噤声。

实际上苏妙漪也压根听不见她们说的话,此时此刻,她耳畔反反复复响着刺耳的嗡鸣声, 夹杂着不知源自何人的叫嚷声——

寡妇鳏夫一堂亲, 朱门绣户乱天伦!

这是容氏最不可告人的秘密……偏偏被她在那间破庙里亲耳听见……

知微小报每日都会由她审查后再发出去, 刚刚那一份, 分明不是知微堂所出,却盖着知微堂的印鉴……

“他会,杀了我。”

苏妙漪喃喃自语, “他一定会杀了我……”

她的声音极低, 以至于挨在她身边的江淼和穆兰都没能听清。

二人相视一眼, 刚想追问,却被一群持械拦路的武夫打断。

“苏娘子,县主有请。”

来的竟是容府护院。

苏妙漪终于后知后觉地回过神。

她脸色苍白地拂开了江淼和穆兰搀着自己的手,嗓音微哑,“我……去一趟容府。”

“妙漪。”

顾玉映不安地唤了一声。

“放心……县主一定会听我解释的……”

苏妙漪也不知是安抚顾玉映, 还是安慰自己, “身正不怕影子斜,我没做过的事,便是没做过……”

目送苏妙漪上了容府的轿辇, 消失在漆黑无光的街巷尽头。

“扶阳县主真的会相信姑姑么?”

苏安安问道。

其他几人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的眉眼间看出一丝忐忑。

顾玉映率先开口,“县主与妙漪的感情一直很好,就如同真的母女一般,定是不会受奸人挑拨。”

想了想,她又说道,“我现在去找容玠,他最是冷静,若能在县主面前替妙漪转圜一二,那就更好了。”

语毕,顾玉映便匆匆转身离开。

穆兰暗自咬牙。

苏妙漪与容家的关系,顾玉映不知情,她却一清二楚。什么母女情深,都是假的,装出来的。至于容玠……

他怎么可能救苏妙漪!

“凌长风在哪儿?!”

穆兰蓦地转身,问苏安安。

***

夜风萧萧,掠过树梢,发出叫人心惊胆战的哭嚎声。

一个容府婢女提着灯穿过行廊,身后跟着垂头不语的苏妙漪。

苏妙漪已经从最初的神思恍惚中缓过神来,此刻正心事重重地想着待会见了扶阳县主,要如何辩解,如何自证……

二人沿着石子小径步入后花园。

恰逢今日无星无月,整个后花园也被黑暗覆罩,瞧不见其他人的踪迹,只能看见两侧山石枯树的影子被投落在脚下,随着提灯的晃动,拉长、摇荡、扭曲……狰狞而怪诞。

苏妙漪心中七上八下地,忍不住试探地和前面带路的婢女搭话。

“你是义母身边的婢女?”

“我之前好像从未见过你……”

“义母今夜是不是发了好大的脾气?”

可不论她说什么,前面那婢女都一声不吭,无动于衷。

忽然间,身后传来几只雀鸟受惊振翅的动静,在寂静诡异的夜色里简直犹如一声响雷。

苏妙漪蓦地回头,几道黑影竟是神不知鬼不觉地从那山石矮林中窜了出来!

她一惊,尚未来得及发出声音,嘴里便已被塞进了一个布团,手脚也被麻绳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

“唔!”

苏妙漪一边挣扎着,一边不可置信地看向那提着灯缓缓转过身来的婢女。

婢女的面容隐在幽黯夜色中,声音冰冷得可怕,“丢进水里,沉了吧。”

苏妙漪眸光骤缩,浑身的血液都随之凝滞——

被丢入池水中的那一瞬,苏妙漪的一颗心也倏然下沉,无止尽地下坠,下坠……

直到后背砸入水面,直到四溅的水花朝她涌过来,那颗心才“咚”地一声落了地,碎得血肉模糊。

他们要杀了她……

是扶阳县主,还是容云暮?

又或是……容玠?

然而很快,濒死的窒息感就让苏妙漪将一切猜疑抛之脑后,唯一的念头便只剩“活下去”。

她还没将知微堂开去汴京,还没变成富甲一方的商人,还没取代裘恕、回到那个女人面前,让她为抛家弃子而羞惭懊悔……

她怎么能就这么死了?怎么能如此轻易,如此悄无声息又见不得光死了?!!

求生的意志瞬间暴涨。

苏妙漪不甘心地挣扎起来,极力朝头顶起伏的涟漪靠去。

然而脚腕上捆系的粗绳,尾端穿石而过。

伴随着石块下沉的重量,那粗绳就好似从池底蔓延而上的水草、又好似水鬼贪婪无厌的手掌,死命拖拽着苏妙漪往地狱中沉沦……

苏妙漪低头看向自己的脚腕,艰难地摸出袖中妆刀,又伸手捞住了那栓系着石块的麻绳,拼尽全力地想要割断它。

可麻绳足足有两根手指那么粗,锋锐却小巧的妆刀在麻绳上胡乱割划着,却只割断了些许绳丝,刀刃还时不时划向苏妙漪的手掌。

不出片刻,绳子一股还未割断,手掌上却已多出了好几道伤口……

苏妙漪能感受到气力在一点点从自己的身体里抽离。终于,她控制不住地呛了口水,攥着麻绳的手也随之一松!

生机瞬间坍塌。

冰冷的池水争先恐口没入她的口鼻,无力、痛苦和绝望也铺天盖地的将她淹溺……

“咚。”

水中似乎又传来一声闷响。

就在苏妙漪意识逐渐模糊时,她腰间忽然一紧。下一瞬,脚腕上拖拽她的力道也猝然消失!

揽在腰上的臂膀强有力地挟裹着苏妙漪,带着她破水而出。

“咳咳咳。”

待苏妙漪再回过神时,她已经被救上了岸,整个人瘫软在水畔,脸色煞白、浑身颤抖地呛着水。

直到将那些水全都咳了出来,直到重新喘上气,苏妙漪才终于觉得自己从鬼门关一脚踏了回来。

她哆哆嗦嗦抬起沾着水珠的眼睫,看向自己身前伫立的颀长身影。

云散雾褪,惨白的月辉穿过枯枝败叶,朦朦胧胧落在了来人身上。那身浅青色的宽袖襕衫被池水浸透,变成了更浓重、好似怎么都化不开的一团靛色。

苏妙漪视线倏然一顿,再朝那人脸上看去时,眼里已染上几分惶惶。

最先入目的,是湿淋淋淌着水,却仍难掩锐利棱角的下颌,再往上是紧抿着的薄唇,直挺的鼻梁,最后……凌乱微湿的发丝下,是一双清冷沉郁、再熟悉不过的眉眼。

容、玠!

苏妙漪瞳孔震颤,倏然朝后退去。

就在她看向容玠时,容玠眼眸微垂,同样也在看她。

素来张扬跳脱的少女此刻就如同被疾风骤雨打蔫了一般,狼狈地跌坐在地上。湿透的墨发自她肩头披散而下,垂在腰际的发梢随着她身体的瑟缩止不住地颤动。

与此同时,她还手脚并用地朝后挪动着,裙摆沾上了泥泞的痕迹,手掌上的伤口也在动作间被拉扯,涌出更多血珠,滴落而下……

容玠眸中飞快地掠过一丝异样。

他终于迈步,快步朝苏妙漪走去。离得近了,他手腕一转,衣袖滑落,这才露出一柄寒光凛冽的匕首!

“别杀我!”

看清容玠手里的匕首,苏妙漪脸上仅剩的一抹血色也骤然褪去,嗓音嘶哑,“不是我做的……我从未告诉过旁人……”

她脑子里已是一片混沌,只能看见容玠薄唇启合,却压根没听清他都说了些什么,于是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自己那两句话。

后背撞上池畔冰冷的围石,苏妙漪终于退无可退。下一刻,一道狭长的阴影便覆罩下来,苏妙漪的后颈被重重一托,被迫仰起头来。

“我从未……唔!”

唇上一冷,带了几分哭腔的话音顿时消匿在二人相抵的唇齿间。

霎时间,苏妙漪僵住了所有动作。

夜风乍起,池水泛起涟漪。

粼粼波光映照在水畔一男一女叠合的身影上。青年一手执着匕首,一手扣着少女的后颈,俯身吻住她的唇,神色晦暗。

……容玠这个疯子,在做什么?

这一刻,错愕和茫然竟硬生生驱散了生死关头的恐惧,叫苏妙漪连浑身的颤栗都顿滞了一拍。

尚未等她回神,唇瓣就忽然传来一阵刺痛,竟是容玠咬住了她的下唇。

苏妙漪吃痛,抬眼就对上了容玠那双幽邃无光的暗眸。

他面上瞧不出丝毫波澜,偏偏动作却有些发狠。很快,便有一丝淡淡的腥味在二人唇间蔓延开来……

苏妙漪彻底清醒过来。她强忍着心底的惧意,不甘示弱地也咬住了容玠的唇。

顿时,血腥味又浓了几分。

容玠眉心一蹙,终于松开苏妙漪的唇,冷冷地望进那双桃花眸里,嗓音沉沉,“……现在清醒了?”

“……”

苏妙漪咬牙,打从心底生出一丝恼恨,猝然抬手,扇向那张清隽如玉的面庞。

一声脆响后,万籁俱寂。

容玠被扇得偏过了脸,眸光不着痕迹地闪了一下。

苏妙漪则是后知后觉地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被捆缚的双手竟不知何时得到了解脱。而她曳地的裙摆上,赫然躺着那断裂成几截的麻绳和匕首……

容玠转回脸,又看了苏妙漪一眼,才收回扣着她的手,袖袍一挥,直起身。

苏妙漪骤然失去支撑,身子往下一跌,手掌刚好撑在了那把匕首上。

她怔怔地反应了片刻,才强撑着握紧那把匕首站起身,“你不是……来灭口的?”

容玠垂眼看她,唇角略微扯出些弧度,似乎是嘲讽,又似是别的什么,“苏妙漪,你没有那个胆子。”

在醉江月楼下看见那张小报的一刹那,他确实萌生过杀人的念头——

不过却不止是苏妙漪,而是所有人。最好能叫这天地崩塌、万物湮灭,一了百了。

甚至在他潜入容府的那一刻,他还是深陷在这样消极而厌恶的念头里,无法自拔。直到看见苏妙漪被丢入水中,垂死挣扎……

他还活着,苏妙漪怎么能死?

纵身入水时,容玠不再想天坍地陷,他只想救起一个苏妙漪。

***

风声簌簌,树影憧憧。

三道人影如鬼祟般潜到了容府的外墙边。其中一个身量高大、肩扛重剑。另外两个则身形窈窕,一瞧便是女子。

三人潜到墙下抬起头,竟是凌长风、江淼和穆兰。

“为何不从正门杀进去?”

凌长风扛着壑清剑,蹙眉问道。

“你当你谁啊?”

江淼翻了个白眼,“扛着个剑就真把自己当江湖高手啦?从正门走,你还没踏进容府半步,就已经被拿下了!”

穆兰快要爆炸了,“苏妙漪都要死了,你们还在这儿废什么话?!凌长风,翻墙!”

凌长风倒是也不退缩,当着穆兰和江淼的面就助跑几步,足尖蹬了几下外墙,飞身直上……

“咚。”

然后轰然落地,溅起一地尘灰。

穆兰、江淼:“……”

两人面面相觑,竟也没有一人去关心凌长风有没有摔出个好歹,反而窃窃私语。

“我知道他是个废物,可我没想到他如此废物……”

“他这种废物进去行吗?感觉还不如咱俩。”

“破船还有三千钉……这种可能会送命的活,还是得交给一个男人吧?”

凌长风摸着摔疼的脑壳爬起来,恼羞成怒,“苏妙漪都要死了,你们还在这儿磨叽!搭把手,帮我翻进去!”

***

鸦雀无声的池畔,只余下二人清浅的呼吸声。容玠和苏妙漪相对而立,皆是一身狼狈,唇上更是都带着伤口。

夜风拂过,苏妙漪止不住打着颤,“不是你……那便是你母亲……”

尽管她一直清楚,什么义母义女的情意都是装出来的,做不得数。可在她眼里,扶阳县主尚且算是个通情达理的正常人。她怎么也没想到,今日这位县主竟会对自己痛下杀手……

“我早就提醒过你。”

容玠的眼眸幽静如河,“若有朝一日损害了容氏利益,你的好义母,会第一个拿你开刀。”

「若有朝一日损害了容氏利益……那第一个拿你开刀的刽子手,你以为会是谁?」

是了,容玠的确说过这句话,却被她误以为是威胁。她以为他口中的刽子手,是指他自己……

苏妙漪咬紧牙关,“她连解释的机会都不愿给我……”

“明日天亮,她与容云暮的谣言便会传得全城皆知。”

容玠神色莫测,“苏妙漪,谁做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行人的脚步声,容玠的话音戛然而止。他脸色一沉,拂袖转身。

见他要走,苏妙漪下意识张口唤了一声,“容玠!”

容玠侧头看了她一眼,“我若留在这儿,你必死无疑。”

苏妙漪心口一跳,只能钉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容玠的背影消失在枝叶掩映的小径尽头。

就在那些脚步声快要靠近之时,苏妙漪的目光忽然扫见掉落在她脚边的那把匕首,那把被容玠用来割断麻绳的匕首。

也不知是忘了,还是故意为之,容玠将这匕首遗落在此……

苏妙漪眸光一颤,飞快地蹲下身,将那匕首藏进袖中。

正当她要直起身时,一片以金线绣以鸾鸟纹的深紫裙摆,伴随着曳动的光影闯进了她的视野里。

“命倒是挺硬。”

一声轻嗤自头顶传来,是熟悉的嗓音,口吻却全然陌生。

苏妙漪缓缓抬起头,便见扶阳县主站在不远处,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神色冰冷。

“县主……”

苏妙漪站起身,低眉垂眼,“冤有头债有主,想来是老天爷都不忍心见妙漪枉死……”

扶阳县主抬了抬手,她的那些心腹便尽数退开,退到了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的位置。

随即,她缓步朝苏妙漪走了过来,“你冤枉?那小报上的印鉴,难道不是你知微堂的?”

苏妙漪闭了闭眼,“几日前,为了防止有心人仿造,我特意将知微堂的印鉴摔碎了重新拼合,如此印出的纹路便无人能复原……可今日那张小报上的印纹,却毫无摔痕……”

“就算小报是假,可留言板呢?那些污言秽语,就堂而皇之地贴在你知微堂的留言板上,这你又如何解释?”

苏妙漪哑声道,“……知微堂,出了内贼。”

扶阳县主走到了苏妙漪跟前,抬手捋了捋她颊边湿淋淋的发丝,声音飘忽,“姑息养奸,你还有何脸面……喊、冤?”

话音未落,扶阳县主的手掌便扣住了苏妙漪的脖颈,只是却没有加重力道。

苏妙漪的脖颈微微绷直,收在袖中的手也一点点攥紧了匕首。

当真是母子……

就连扼着人脖颈的架势都带着一股漫不经心的疯魔和阴森。

一瞬间,苏妙漪想到了容玠未说完的话。

“事到如今,是谁将这些谣言传出去的,已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

苏妙漪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什么人能将这些谣言收回来。义母,放眼整个临安城,只有我能做到。”

扶阳县主沉默不语,手却还扼在苏妙漪的颈间纹丝不动,可再开口时,口吻却有所松动。

“如何做?”

苏妙漪攥着匕首的手缓缓松开,“清者自清……”

颈间的力道猝然收紧,苏妙漪愕然地睁大了眼,对上扶阳县主那双掀起惊涛、闪过雷霆的眼眸。

“清者自清……”

这四个字似乎触碰了她的逆鳞,叫她眉眼间蛰伏已久的痛苦和疯狂都再难克制。

“所以我若真对容云暮有情,便是污浊,是龌龊,是寡廉鲜耻、禽兽不如,对吗?!”

“……”

苏妙漪的脸色涨得通红,一时竟不该如何回答。

“凭什么?!”

扶阳县主忍无可忍地吼出了声,“我与容云铮是圣旨赐婚,毫无情意。夫妻数年,说的好听点,相敬如宾,其实就是貌合神离、同床异梦……我扶阳留在这个四四方方的宅子里,不是为了替他容云铮守寡的!我是为了护着整个容家!”

她忽地笑出了声,这声音却充满了自嘲和怨怼,“从那一刻起,我就成了容氏的靠山,成了容氏的荫庇,成了他们镇在宅子里的管家婆!我不能出错,不能出格,不能对一个人动情,哪怕这个人再懂我,再护着我,对我百顺千从、无所不从,我也不能回应半句……”

她唇畔的弧度逐渐扩大,表情却不似在笑,更像是在哭嚎,手掌下的力道也随之加重,“我是个人,活得却好像一个祠堂里的牌位!不,其实我活得连个牌位都不如!”

苏妙漪迫不得已地仰着头,袖中的匕首已然出鞘。

明明眼前这人是想要她命的罪魁祸首,可这一瞬,她竟仍是在窒息中与扶阳县主有了片刻的共情,于是眉眼间微不可察地闪过一丝痛楚和愤懑。

恰恰是这愤懑落进扶阳县主眼底,却好像天降甘霖,哗啦啦地浇下来,叫她所有的迁怒和憎恨偃旗息鼓……

霎时间,她扼在苏妙漪颈间的手似是被什么灼烫了一般,猛地松开。

苏妙漪踉跄着后退几步,一边呛咳着一边将袖中的匕首缓缓推了回去。

半晌,她才哑声道,“你是县主,是容氏所有人的倚仗……就算真的与容二爷在一起,容氏也无人敢置喙。县主,你不是为了容氏,是为了容玠……”

扶阳县主的眼眶瞬间红了,就连眼底也浮出些血丝,她似是骤然间失去了所有气力,颓然地喃喃自语,“我不止是扶阳,我还是个母亲。身为母亲,我也不能这么做,我不能伤了我的儿子,更不能毁了他……”

说到这儿,她却又无语凝噎,随即便像是难以承受地捂着心口,一点一点地弯着腰蹲下身。

苏妙漪心口一紧,仍是走过去扶住了她的肩。

扶阳县主抬起脸来。下一刻,泪珠便自她颊边滚落,落在那紫色织金的裙裳上,浸湿了那鸾鸟的羽翼。

“可我这么多年分明已经克制了,已经隐忍了,已经什么都没做、什么都不敢做了……为什么事情还是会发展成如今的局面?若早知如此,倒还不如……”

后半句话,扶阳县主到底还是难以启齿,在嘴边打了转,终是备受煎熬地咽了回去,只是哀叹道,“一切都白费了……与其让玠儿有一个荒淫无耻的母亲,倒不如我真成了那祠堂里的牌位,以一死,博个清白……”

话音未落,扶阳县主忽地眼神一定,竟一手探入苏妙漪袖中,拔出了她护身的那把匕首,随即便要往自己颈边抹去。

“不要!”

苏妙漪大惊,慌忙伸手,死死握住了扶阳县主的手腕。本就伤痕累累的那只手掌,因用力过猛,再次疼得她表情有些扭曲。

扶阳县主抵不过她的力道,僵硬地转眼看她,“苏妙漪,我可是要你死的人……”

“若非我姑息养奸,事情或许不会到如此地步。”

苏妙漪咬牙,从扶阳县主手中夺下匕首,一扬手,掷进了池水里,“听着,一切都会没事的……我会让今夜的所有流言都消失,就像它们从来没有存在过……相信我。”

“……”

扶阳县主怔怔地望着苏妙漪。

头一次,她看着眼前这个明眸皓齿、华如桃李的少女,忘了她是出身寒微的商贾之女,更忘了她是容玠耿耿于怀的朱砂痣、心头血。

此刻在扶阳县主的眼里,苏妙漪终于只是苏妙漪,是这偌大的临安城内,唯一一个可能帮她脱困的人。

“大胆!何人擅闯容府?!”

呵斥声和脚步声忽然自不远处的行廊传来,紧接着便是重重火光交错而来。

扶阳县主霍然起身,抬手拭去泪痕,收敛了情绪。

“县主……”

被屏退的婢女终于快步走了过来,“好像是府里进了刺客,您还是暂且先回屋避一避吧。”

“……刺客?”

扶阳县主重复了一遍。

紧接着,那“刺客”声如洪钟的叫唤声便响彻容府后花园——

“苏妙漪!”

苏妙漪一愣,瞬间听出这是凌长风的声音。她连忙转身,循声朝行廊上望去。

只见凌长风在一众容府护院的围簇下,扛着壑清剑,气势凛然地朝前走着。

容府的护院没见过从前的凌大公子,一见凌长风的身板、气度,还有他手中无比贵重的壑清剑,竟还当真被他唬住了,无人敢贸然上前,于是跃跃欲试,却步步后退……

“你们便是一起上,也绝非我的对手。”

凌长风勾了勾唇,拿起壑清剑,对着他们横扫了一圈,“将苏妙漪完好无损地交出来,否则我今日便血洗容府……”

他如此模样,倒是叫苏妙漪都恍惚了一下,怀疑起他平日里的花拳绣腿都是装的。

“凌长风。”

苏妙漪唤了一声,“我在这儿……”

凌长风眯着眼,闻声对上立在池畔的苏妙漪,脸上的冷峻神情险些没崩住。

他本想冲上来,可又扫了一眼护院们手中的兵械,硬生生顿在原地。

憧憧火光下,凌长风朝苏妙漪抬了抬下巴,“过来,我带你回家。”

受了一整夜的惊吓,此刻听到凌长风这句话,苏妙漪竟是忽然生出一种要落泪的冲动。

她转头看向扶阳县主。

扶阳县主抿唇,挥挥手,“都散了……”

护院们面面相觑,终是纷纷放下了兵器,迅速离开。

凌长风一个纵身,从行廊的扶栏上跃了下来,冲到苏妙漪身边,“你没事吧?”

苏妙漪摇摇头。

凌长风的目光却不由自主被苏妙漪嘴唇上的血痂吸引了过去,微微一愣,“你的……”

他指了指自己的下唇。

苏妙漪忽地反应过来,眼神不自觉闪躲了一下,“不小心磕破了……”

凌长风哦了一声,拉过苏妙漪就要走。

“今夜,就留在容府吧。”

扶阳县主忽然出声。

凌长风顿时警惕地将苏妙漪拦在身后。

扶阳县主的目光落在苏妙漪受伤的手掌上,声音轻飘飘的,“手不是受伤了吗……得及时上药……还有知微堂的内贼,不想查清楚?”

***

这一夜,苏宅烛火通明、彻夜未熄。

除了只身闯进容府的凌长风,其他人都忐忑不安地等在苏宅的正堂里,包括被捉去府衙、因为“聚众斗殴”挨了五十个板子的郑五儿。

郑五儿被打得不轻,却还是强撑着找来了苏宅,执意要等苏妙漪回来。苏积玉劝都劝不动,只能给他搬了张软榻,叫他趴在榻上等。

天色将晓时,苏妙漪才拖着沉重的步伐,被凌长风搀扶着回到了苏宅。

“妙漪!”

苏积玉熬了一整夜的困意顿时一扫而空,快步迎上去,着急地上下打量她。

苏妙漪已经在容府换下了那身湿漉漉的衣裳,散乱的发丝也在进门前特意整理过,用一根发带盘挽了起来。

可尽管如此,她惨白的脸色和连站都站不住的模样,还是让苏积玉脑子里嗡了一声。

“容府把你怎么样了?他们是不是对你动手了?!他们打你哪儿了?!!爹跟他们拼了!!”

苏积玉瞬间涨红了脸,转身便想寻些趁手的棍杖冲去容府,却被苏妙漪反手拉住。

“我没事……”

苏妙漪的声音里充满了虚弱和疲惫,“只是这一夜太过惊险,吓得腿软罢了。”

苏积玉将信将疑,看向凌长风。

凌长风点了点头,苏积玉这才打消了要去容府算账的念头。

原本已经昏昏欲睡的江淼、穆兰和苏安安也被苏积玉一嗓子吼醒,纷纷围了上来。

苏妙漪被扶到空出的圈椅中坐下。

她坐下后,凌长风亦是如释重负地往旁边圈椅中一瘫,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你又怎么了?”

苏积玉问。

凌长风长舒了口气,“……我也腿软啊。”

众人围在苏妙漪身边,七嘴八舌地关心着。苏妙漪却只是疲惫不堪地闭着眼,俨然一副什么都不想说的架势。直到听见一个同样虚弱、还有些怯生生的声音,她才蓦然睁开眼。

苏妙漪的目光越过苏积玉等人,径直落在后头一瘸一拐走过来的郑五儿身上。

“苏老板……你没事吧?”

郑五儿愧疚地几乎不敢直视苏妙漪,“今日,今日都怪我,若是我一直守着留言板,那些乱七八糟和扶阳县主有关的流言就绝对不会贴上去……”

听了这话,苏妙漪尚未言语,倒是从来大大咧咧、处事随便的凌长风冷笑了一声。

“你错的便只有这一处吗?”

难得的,他说话的口吻变得刻薄起来,“郑五儿,我家里养的一条狗都知道忠心二字,你却连个畜生都不如,转头就能反咬东家一口。”

此话一出,郑五儿脸色唰地白了。

其余人也露出错愕之色,纷纷转头看向郑五儿。

郑五儿张了张唇,慌张的神色却将他的心虚暴露得一览无遗,“我,我没有……我没想过要害苏老板……”

“是啊,你是没想害她。你不过是偷偷将知微堂的印鉴捎出去,给了玉川楼半个时辰!也不过是听从玉川楼的吩咐,在那些留言冒出来的时候,恰好找了个内急的借口离开。”

凌长风最恨背信弃义之徒,于是便将已经查到的事和盘托出,毫不客气地揭穿了郑五儿。

郑五儿咬咬牙,“扑通”一声就在苏妙漪跟前跪了下来,“苏老板,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他们同我说,想要知微堂的印鉴,我便做了个假的糊弄他们!我以为不会对小报造成什么影响……”

说到这儿,他又抱着几分侥幸心理,往前跪走了几步,牵住苏妙漪的裙摆,“那些瞎话太离谱了,没人会相信……而且苏老板,你是扶阳县主的义女,只要解释清楚了,她不会怪你的……”

苏妙漪静静地看着他。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都快听不见了,“这件事没有那么严重……对吗?”

苏妙漪仍是不说话。

苏积玉却忍不住开口了,“五儿,你怎么如此糊涂?你是知微堂的人,与知微堂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妙漪也从未亏待过你。做这种事对你究竟有什么好处?!”

郑五儿脸色灰败、哑口无言。

“为了一千两。”

一片死寂中,苏妙漪终于出声了。

她从袖中拿出一叠赌坊票据,冷冷地扬手,将它们尽数砸向郑五儿,“郑五儿,你在赌坊输了一千两!”

“……”

白花花的纸页砸在郑五儿肩上,哗啦啦散了一地,落在他四周。

郑五儿眼里的光骤然熄灭。

这些纸页薄而轻,洋洋洒洒落下来时,却如千斤重,压得他弯了脊梁;落地后,又如同清明坟头飘洒的纸钱,为他量身定制了一座无名孤坟,直让他压抑得难以喘息。

有那么一瞬,苏妙漪甚至心软了。

只因她在郑五儿脸上看见了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绝望。

曾几何时,这张脸就算是被揍得鼻青脸肿,也充满了蓬勃朝气。

不止一次的,苏积玉问苏妙漪,临安城像郑五儿这样的少年数不胜数,为何她独独挑中郑五儿。

“他机灵聪明,脑子转得快。与我一样,时而会走些歪门邪道,但心地却是好的。”

“你才与他打过几次交道,便知道他心地好?”

“见路边野草快开花了,他都要护着,不让马儿吃一口。这样的人,又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不想起旧事还好,此刻一想起当初那个会拦着马儿吃草的少年,苏妙漪心底就愈发恼火,愈发恨铁不成钢。

说到底,如今这穷途末路也是他自己的选择。

在动摇之前,苏妙漪蓦地移开了目光,咬牙道,“郑五儿,你挣了钱,可以给家里置办个宅子,可以买些新衣裳,可以多吃点好的……你做什么不好,偏偏要去赌?!!”

“……”

郑五儿耷拉着头,就好似要被处以绞刑的囚犯般,一声不吭。

见他如此行状,其余人竟是也生出些不忍。

江淼欲言又止,忍不住开口道,“妙漪……要不要,再饶他一次?”

“算上替绸缎庄发新闻那次,这是他第二次背弃我……”

苏妙漪攥了攥手,似是想到什么,神色变得决然,“我不会给任何人第三次背弃我的机会。郑五儿,你滚吧。”

正堂内寂然无声,静得连根针落地都能听得见。

郑五儿终于动了动身,跪在地上朝苏妙漪拜了三下,随即将地上那些欠据一张张拾起来,拢进怀里,静悄悄地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