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役们将遮云和郑五儿等人通通押去了府衙。
苏妙漪浑浑噩噩、惊惧不已, 好在穆兰、顾玉映她们及时从楼上赶了下来,将她从混乱不堪的人潮中扯到了一旁。
待苏妙漪颤抖着眼睫,再朝街上看去时, 容玠已经不知所踪……
“姑姑……”
苏安安想问苏妙漪什么,却被穆兰拉住。
穆兰脸色凝重, 朝苏安安摇摇头,苏安安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却还是乖乖噤声。
实际上苏妙漪也压根听不见她们说的话,此时此刻,她耳畔反反复复响着刺耳的嗡鸣声, 夹杂着不知源自何人的叫嚷声——
寡妇鳏夫一堂亲, 朱门绣户乱天伦!
这是容氏最不可告人的秘密……偏偏被她在那间破庙里亲耳听见……
知微小报每日都会由她审查后再发出去, 刚刚那一份, 分明不是知微堂所出,却盖着知微堂的印鉴……
“他会,杀了我。”
苏妙漪喃喃自语, “他一定会杀了我……”
她的声音极低, 以至于挨在她身边的江淼和穆兰都没能听清。
二人相视一眼, 刚想追问,却被一群持械拦路的武夫打断。
“苏娘子,县主有请。”
来的竟是容府护院。
苏妙漪终于后知后觉地回过神。
她脸色苍白地拂开了江淼和穆兰搀着自己的手,嗓音微哑,“我……去一趟容府。”
“妙漪。”
顾玉映不安地唤了一声。
“放心……县主一定会听我解释的……”
苏妙漪也不知是安抚顾玉映, 还是安慰自己, “身正不怕影子斜,我没做过的事,便是没做过……”
目送苏妙漪上了容府的轿辇, 消失在漆黑无光的街巷尽头。
“扶阳县主真的会相信姑姑么?”
苏安安问道。
其他几人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的眉眼间看出一丝忐忑。
顾玉映率先开口,“县主与妙漪的感情一直很好,就如同真的母女一般,定是不会受奸人挑拨。”
想了想,她又说道,“我现在去找容玠,他最是冷静,若能在县主面前替妙漪转圜一二,那就更好了。”
语毕,顾玉映便匆匆转身离开。
穆兰暗自咬牙。
苏妙漪与容家的关系,顾玉映不知情,她却一清二楚。什么母女情深,都是假的,装出来的。至于容玠……
他怎么可能救苏妙漪!
“凌长风在哪儿?!”
穆兰蓦地转身,问苏安安。
***
夜风萧萧,掠过树梢,发出叫人心惊胆战的哭嚎声。
一个容府婢女提着灯穿过行廊,身后跟着垂头不语的苏妙漪。
苏妙漪已经从最初的神思恍惚中缓过神来,此刻正心事重重地想着待会见了扶阳县主,要如何辩解,如何自证……
二人沿着石子小径步入后花园。
恰逢今日无星无月,整个后花园也被黑暗覆罩,瞧不见其他人的踪迹,只能看见两侧山石枯树的影子被投落在脚下,随着提灯的晃动,拉长、摇荡、扭曲……狰狞而怪诞。
苏妙漪心中七上八下地,忍不住试探地和前面带路的婢女搭话。
“你是义母身边的婢女?”
“我之前好像从未见过你……”
“义母今夜是不是发了好大的脾气?”
可不论她说什么,前面那婢女都一声不吭,无动于衷。
忽然间,身后传来几只雀鸟受惊振翅的动静,在寂静诡异的夜色里简直犹如一声响雷。
苏妙漪蓦地回头,几道黑影竟是神不知鬼不觉地从那山石矮林中窜了出来!
她一惊,尚未来得及发出声音,嘴里便已被塞进了一个布团,手脚也被麻绳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
“唔!”
苏妙漪一边挣扎着,一边不可置信地看向那提着灯缓缓转过身来的婢女。
婢女的面容隐在幽黯夜色中,声音冰冷得可怕,“丢进水里,沉了吧。”
苏妙漪眸光骤缩,浑身的血液都随之凝滞——
被丢入池水中的那一瞬,苏妙漪的一颗心也倏然下沉,无止尽地下坠,下坠……
直到后背砸入水面,直到四溅的水花朝她涌过来,那颗心才“咚”地一声落了地,碎得血肉模糊。
他们要杀了她……
是扶阳县主,还是容云暮?
又或是……容玠?
然而很快,濒死的窒息感就让苏妙漪将一切猜疑抛之脑后,唯一的念头便只剩“活下去”。
她还没将知微堂开去汴京,还没变成富甲一方的商人,还没取代裘恕、回到那个女人面前,让她为抛家弃子而羞惭懊悔……
她怎么能就这么死了?怎么能如此轻易,如此悄无声息又见不得光死了?!!
求生的意志瞬间暴涨。
苏妙漪不甘心地挣扎起来,极力朝头顶起伏的涟漪靠去。
然而脚腕上捆系的粗绳,尾端穿石而过。
伴随着石块下沉的重量,那粗绳就好似从池底蔓延而上的水草、又好似水鬼贪婪无厌的手掌,死命拖拽着苏妙漪往地狱中沉沦……
苏妙漪低头看向自己的脚腕,艰难地摸出袖中妆刀,又伸手捞住了那栓系着石块的麻绳,拼尽全力地想要割断它。
可麻绳足足有两根手指那么粗,锋锐却小巧的妆刀在麻绳上胡乱割划着,却只割断了些许绳丝,刀刃还时不时划向苏妙漪的手掌。
不出片刻,绳子一股还未割断,手掌上却已多出了好几道伤口……
苏妙漪能感受到气力在一点点从自己的身体里抽离。终于,她控制不住地呛了口水,攥着麻绳的手也随之一松!
生机瞬间坍塌。
冰冷的池水争先恐口没入她的口鼻,无力、痛苦和绝望也铺天盖地的将她淹溺……
“咚。”
水中似乎又传来一声闷响。
就在苏妙漪意识逐渐模糊时,她腰间忽然一紧。下一瞬,脚腕上拖拽她的力道也猝然消失!
揽在腰上的臂膀强有力地挟裹着苏妙漪,带着她破水而出。
“咳咳咳。”
待苏妙漪再回过神时,她已经被救上了岸,整个人瘫软在水畔,脸色煞白、浑身颤抖地呛着水。
直到将那些水全都咳了出来,直到重新喘上气,苏妙漪才终于觉得自己从鬼门关一脚踏了回来。
她哆哆嗦嗦抬起沾着水珠的眼睫,看向自己身前伫立的颀长身影。
云散雾褪,惨白的月辉穿过枯枝败叶,朦朦胧胧落在了来人身上。那身浅青色的宽袖襕衫被池水浸透,变成了更浓重、好似怎么都化不开的一团靛色。
苏妙漪视线倏然一顿,再朝那人脸上看去时,眼里已染上几分惶惶。
最先入目的,是湿淋淋淌着水,却仍难掩锐利棱角的下颌,再往上是紧抿着的薄唇,直挺的鼻梁,最后……凌乱微湿的发丝下,是一双清冷沉郁、再熟悉不过的眉眼。
容、玠!
苏妙漪瞳孔震颤,倏然朝后退去。
就在她看向容玠时,容玠眼眸微垂,同样也在看她。
素来张扬跳脱的少女此刻就如同被疾风骤雨打蔫了一般,狼狈地跌坐在地上。湿透的墨发自她肩头披散而下,垂在腰际的发梢随着她身体的瑟缩止不住地颤动。
与此同时,她还手脚并用地朝后挪动着,裙摆沾上了泥泞的痕迹,手掌上的伤口也在动作间被拉扯,涌出更多血珠,滴落而下……
容玠眸中飞快地掠过一丝异样。
他终于迈步,快步朝苏妙漪走去。离得近了,他手腕一转,衣袖滑落,这才露出一柄寒光凛冽的匕首!
“别杀我!”
看清容玠手里的匕首,苏妙漪脸上仅剩的一抹血色也骤然褪去,嗓音嘶哑,“不是我做的……我从未告诉过旁人……”
她脑子里已是一片混沌,只能看见容玠薄唇启合,却压根没听清他都说了些什么,于是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自己那两句话。
后背撞上池畔冰冷的围石,苏妙漪终于退无可退。下一刻,一道狭长的阴影便覆罩下来,苏妙漪的后颈被重重一托,被迫仰起头来。
“我从未……唔!”
唇上一冷,带了几分哭腔的话音顿时消匿在二人相抵的唇齿间。
霎时间,苏妙漪僵住了所有动作。
夜风乍起,池水泛起涟漪。
粼粼波光映照在水畔一男一女叠合的身影上。青年一手执着匕首,一手扣着少女的后颈,俯身吻住她的唇,神色晦暗。
……容玠这个疯子,在做什么?
这一刻,错愕和茫然竟硬生生驱散了生死关头的恐惧,叫苏妙漪连浑身的颤栗都顿滞了一拍。
尚未等她回神,唇瓣就忽然传来一阵刺痛,竟是容玠咬住了她的下唇。
苏妙漪吃痛,抬眼就对上了容玠那双幽邃无光的暗眸。
他面上瞧不出丝毫波澜,偏偏动作却有些发狠。很快,便有一丝淡淡的腥味在二人唇间蔓延开来……
苏妙漪彻底清醒过来。她强忍着心底的惧意,不甘示弱地也咬住了容玠的唇。
顿时,血腥味又浓了几分。
容玠眉心一蹙,终于松开苏妙漪的唇,冷冷地望进那双桃花眸里,嗓音沉沉,“……现在清醒了?”
“……”
苏妙漪咬牙,打从心底生出一丝恼恨,猝然抬手,扇向那张清隽如玉的面庞。
一声脆响后,万籁俱寂。
容玠被扇得偏过了脸,眸光不着痕迹地闪了一下。
苏妙漪则是后知后觉地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被捆缚的双手竟不知何时得到了解脱。而她曳地的裙摆上,赫然躺着那断裂成几截的麻绳和匕首……
容玠转回脸,又看了苏妙漪一眼,才收回扣着她的手,袖袍一挥,直起身。
苏妙漪骤然失去支撑,身子往下一跌,手掌刚好撑在了那把匕首上。
她怔怔地反应了片刻,才强撑着握紧那把匕首站起身,“你不是……来灭口的?”
容玠垂眼看她,唇角略微扯出些弧度,似乎是嘲讽,又似是别的什么,“苏妙漪,你没有那个胆子。”
在醉江月楼下看见那张小报的一刹那,他确实萌生过杀人的念头——
不过却不止是苏妙漪,而是所有人。最好能叫这天地崩塌、万物湮灭,一了百了。
甚至在他潜入容府的那一刻,他还是深陷在这样消极而厌恶的念头里,无法自拔。直到看见苏妙漪被丢入水中,垂死挣扎……
他还活着,苏妙漪怎么能死?
纵身入水时,容玠不再想天坍地陷,他只想救起一个苏妙漪。
***
风声簌簌,树影憧憧。
三道人影如鬼祟般潜到了容府的外墙边。其中一个身量高大、肩扛重剑。另外两个则身形窈窕,一瞧便是女子。
三人潜到墙下抬起头,竟是凌长风、江淼和穆兰。
“为何不从正门杀进去?”
凌长风扛着壑清剑,蹙眉问道。
“你当你谁啊?”
江淼翻了个白眼,“扛着个剑就真把自己当江湖高手啦?从正门走,你还没踏进容府半步,就已经被拿下了!”
穆兰快要爆炸了,“苏妙漪都要死了,你们还在这儿废什么话?!凌长风,翻墙!”
凌长风倒是也不退缩,当着穆兰和江淼的面就助跑几步,足尖蹬了几下外墙,飞身直上……
“咚。”
然后轰然落地,溅起一地尘灰。
穆兰、江淼:“……”
两人面面相觑,竟也没有一人去关心凌长风有没有摔出个好歹,反而窃窃私语。
“我知道他是个废物,可我没想到他如此废物……”
“他这种废物进去行吗?感觉还不如咱俩。”
“破船还有三千钉……这种可能会送命的活,还是得交给一个男人吧?”
凌长风摸着摔疼的脑壳爬起来,恼羞成怒,“苏妙漪都要死了,你们还在这儿磨叽!搭把手,帮我翻进去!”
***
鸦雀无声的池畔,只余下二人清浅的呼吸声。容玠和苏妙漪相对而立,皆是一身狼狈,唇上更是都带着伤口。
夜风拂过,苏妙漪止不住打着颤,“不是你……那便是你母亲……”
尽管她一直清楚,什么义母义女的情意都是装出来的,做不得数。可在她眼里,扶阳县主尚且算是个通情达理的正常人。她怎么也没想到,今日这位县主竟会对自己痛下杀手……
“我早就提醒过你。”
容玠的眼眸幽静如河,“若有朝一日损害了容氏利益,你的好义母,会第一个拿你开刀。”
「若有朝一日损害了容氏利益……那第一个拿你开刀的刽子手,你以为会是谁?」
是了,容玠的确说过这句话,却被她误以为是威胁。她以为他口中的刽子手,是指他自己……
苏妙漪咬紧牙关,“她连解释的机会都不愿给我……”
“明日天亮,她与容云暮的谣言便会传得全城皆知。”
容玠神色莫测,“苏妙漪,谁做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行人的脚步声,容玠的话音戛然而止。他脸色一沉,拂袖转身。
见他要走,苏妙漪下意识张口唤了一声,“容玠!”
容玠侧头看了她一眼,“我若留在这儿,你必死无疑。”
苏妙漪心口一跳,只能钉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容玠的背影消失在枝叶掩映的小径尽头。
就在那些脚步声快要靠近之时,苏妙漪的目光忽然扫见掉落在她脚边的那把匕首,那把被容玠用来割断麻绳的匕首。
也不知是忘了,还是故意为之,容玠将这匕首遗落在此……
苏妙漪眸光一颤,飞快地蹲下身,将那匕首藏进袖中。
正当她要直起身时,一片以金线绣以鸾鸟纹的深紫裙摆,伴随着曳动的光影闯进了她的视野里。
“命倒是挺硬。”
一声轻嗤自头顶传来,是熟悉的嗓音,口吻却全然陌生。
苏妙漪缓缓抬起头,便见扶阳县主站在不远处,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神色冰冷。
“县主……”
苏妙漪站起身,低眉垂眼,“冤有头债有主,想来是老天爷都不忍心见妙漪枉死……”
扶阳县主抬了抬手,她的那些心腹便尽数退开,退到了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的位置。
随即,她缓步朝苏妙漪走了过来,“你冤枉?那小报上的印鉴,难道不是你知微堂的?”
苏妙漪闭了闭眼,“几日前,为了防止有心人仿造,我特意将知微堂的印鉴摔碎了重新拼合,如此印出的纹路便无人能复原……可今日那张小报上的印纹,却毫无摔痕……”
“就算小报是假,可留言板呢?那些污言秽语,就堂而皇之地贴在你知微堂的留言板上,这你又如何解释?”
苏妙漪哑声道,“……知微堂,出了内贼。”
扶阳县主走到了苏妙漪跟前,抬手捋了捋她颊边湿淋淋的发丝,声音飘忽,“姑息养奸,你还有何脸面……喊、冤?”
话音未落,扶阳县主的手掌便扣住了苏妙漪的脖颈,只是却没有加重力道。
苏妙漪的脖颈微微绷直,收在袖中的手也一点点攥紧了匕首。
当真是母子……
就连扼着人脖颈的架势都带着一股漫不经心的疯魔和阴森。
一瞬间,苏妙漪想到了容玠未说完的话。
“事到如今,是谁将这些谣言传出去的,已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
苏妙漪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什么人能将这些谣言收回来。义母,放眼整个临安城,只有我能做到。”
扶阳县主沉默不语,手却还扼在苏妙漪的颈间纹丝不动,可再开口时,口吻却有所松动。
“如何做?”
苏妙漪攥着匕首的手缓缓松开,“清者自清……”
颈间的力道猝然收紧,苏妙漪愕然地睁大了眼,对上扶阳县主那双掀起惊涛、闪过雷霆的眼眸。
“清者自清……”
这四个字似乎触碰了她的逆鳞,叫她眉眼间蛰伏已久的痛苦和疯狂都再难克制。
“所以我若真对容云暮有情,便是污浊,是龌龊,是寡廉鲜耻、禽兽不如,对吗?!”
“……”
苏妙漪的脸色涨得通红,一时竟不该如何回答。
“凭什么?!”
扶阳县主忍无可忍地吼出了声,“我与容云铮是圣旨赐婚,毫无情意。夫妻数年,说的好听点,相敬如宾,其实就是貌合神离、同床异梦……我扶阳留在这个四四方方的宅子里,不是为了替他容云铮守寡的!我是为了护着整个容家!”
她忽地笑出了声,这声音却充满了自嘲和怨怼,“从那一刻起,我就成了容氏的靠山,成了容氏的荫庇,成了他们镇在宅子里的管家婆!我不能出错,不能出格,不能对一个人动情,哪怕这个人再懂我,再护着我,对我百顺千从、无所不从,我也不能回应半句……”
她唇畔的弧度逐渐扩大,表情却不似在笑,更像是在哭嚎,手掌下的力道也随之加重,“我是个人,活得却好像一个祠堂里的牌位!不,其实我活得连个牌位都不如!”
苏妙漪迫不得已地仰着头,袖中的匕首已然出鞘。
明明眼前这人是想要她命的罪魁祸首,可这一瞬,她竟仍是在窒息中与扶阳县主有了片刻的共情,于是眉眼间微不可察地闪过一丝痛楚和愤懑。
恰恰是这愤懑落进扶阳县主眼底,却好像天降甘霖,哗啦啦地浇下来,叫她所有的迁怒和憎恨偃旗息鼓……
霎时间,她扼在苏妙漪颈间的手似是被什么灼烫了一般,猛地松开。
苏妙漪踉跄着后退几步,一边呛咳着一边将袖中的匕首缓缓推了回去。
半晌,她才哑声道,“你是县主,是容氏所有人的倚仗……就算真的与容二爷在一起,容氏也无人敢置喙。县主,你不是为了容氏,是为了容玠……”
扶阳县主的眼眶瞬间红了,就连眼底也浮出些血丝,她似是骤然间失去了所有气力,颓然地喃喃自语,“我不止是扶阳,我还是个母亲。身为母亲,我也不能这么做,我不能伤了我的儿子,更不能毁了他……”
说到这儿,她却又无语凝噎,随即便像是难以承受地捂着心口,一点一点地弯着腰蹲下身。
苏妙漪心口一紧,仍是走过去扶住了她的肩。
扶阳县主抬起脸来。下一刻,泪珠便自她颊边滚落,落在那紫色织金的裙裳上,浸湿了那鸾鸟的羽翼。
“可我这么多年分明已经克制了,已经隐忍了,已经什么都没做、什么都不敢做了……为什么事情还是会发展成如今的局面?若早知如此,倒还不如……”
后半句话,扶阳县主到底还是难以启齿,在嘴边打了转,终是备受煎熬地咽了回去,只是哀叹道,“一切都白费了……与其让玠儿有一个荒淫无耻的母亲,倒不如我真成了那祠堂里的牌位,以一死,博个清白……”
话音未落,扶阳县主忽地眼神一定,竟一手探入苏妙漪袖中,拔出了她护身的那把匕首,随即便要往自己颈边抹去。
“不要!”
苏妙漪大惊,慌忙伸手,死死握住了扶阳县主的手腕。本就伤痕累累的那只手掌,因用力过猛,再次疼得她表情有些扭曲。
扶阳县主抵不过她的力道,僵硬地转眼看她,“苏妙漪,我可是要你死的人……”
“若非我姑息养奸,事情或许不会到如此地步。”
苏妙漪咬牙,从扶阳县主手中夺下匕首,一扬手,掷进了池水里,“听着,一切都会没事的……我会让今夜的所有流言都消失,就像它们从来没有存在过……相信我。”
“……”
扶阳县主怔怔地望着苏妙漪。
头一次,她看着眼前这个明眸皓齿、华如桃李的少女,忘了她是出身寒微的商贾之女,更忘了她是容玠耿耿于怀的朱砂痣、心头血。
此刻在扶阳县主的眼里,苏妙漪终于只是苏妙漪,是这偌大的临安城内,唯一一个可能帮她脱困的人。
“大胆!何人擅闯容府?!”
呵斥声和脚步声忽然自不远处的行廊传来,紧接着便是重重火光交错而来。
扶阳县主霍然起身,抬手拭去泪痕,收敛了情绪。
“县主……”
被屏退的婢女终于快步走了过来,“好像是府里进了刺客,您还是暂且先回屋避一避吧。”
“……刺客?”
扶阳县主重复了一遍。
紧接着,那“刺客”声如洪钟的叫唤声便响彻容府后花园——
“苏妙漪!”
苏妙漪一愣,瞬间听出这是凌长风的声音。她连忙转身,循声朝行廊上望去。
只见凌长风在一众容府护院的围簇下,扛着壑清剑,气势凛然地朝前走着。
容府的护院没见过从前的凌大公子,一见凌长风的身板、气度,还有他手中无比贵重的壑清剑,竟还当真被他唬住了,无人敢贸然上前,于是跃跃欲试,却步步后退……
“你们便是一起上,也绝非我的对手。”
凌长风勾了勾唇,拿起壑清剑,对着他们横扫了一圈,“将苏妙漪完好无损地交出来,否则我今日便血洗容府……”
他如此模样,倒是叫苏妙漪都恍惚了一下,怀疑起他平日里的花拳绣腿都是装的。
“凌长风。”
苏妙漪唤了一声,“我在这儿……”
凌长风眯着眼,闻声对上立在池畔的苏妙漪,脸上的冷峻神情险些没崩住。
他本想冲上来,可又扫了一眼护院们手中的兵械,硬生生顿在原地。
憧憧火光下,凌长风朝苏妙漪抬了抬下巴,“过来,我带你回家。”
受了一整夜的惊吓,此刻听到凌长风这句话,苏妙漪竟是忽然生出一种要落泪的冲动。
她转头看向扶阳县主。
扶阳县主抿唇,挥挥手,“都散了……”
护院们面面相觑,终是纷纷放下了兵器,迅速离开。
凌长风一个纵身,从行廊的扶栏上跃了下来,冲到苏妙漪身边,“你没事吧?”
苏妙漪摇摇头。
凌长风的目光却不由自主被苏妙漪嘴唇上的血痂吸引了过去,微微一愣,“你的……”
他指了指自己的下唇。
苏妙漪忽地反应过来,眼神不自觉闪躲了一下,“不小心磕破了……”
凌长风哦了一声,拉过苏妙漪就要走。
“今夜,就留在容府吧。”
扶阳县主忽然出声。
凌长风顿时警惕地将苏妙漪拦在身后。
扶阳县主的目光落在苏妙漪受伤的手掌上,声音轻飘飘的,“手不是受伤了吗……得及时上药……还有知微堂的内贼,不想查清楚?”
***
这一夜,苏宅烛火通明、彻夜未熄。
除了只身闯进容府的凌长风,其他人都忐忑不安地等在苏宅的正堂里,包括被捉去府衙、因为“聚众斗殴”挨了五十个板子的郑五儿。
郑五儿被打得不轻,却还是强撑着找来了苏宅,执意要等苏妙漪回来。苏积玉劝都劝不动,只能给他搬了张软榻,叫他趴在榻上等。
天色将晓时,苏妙漪才拖着沉重的步伐,被凌长风搀扶着回到了苏宅。
“妙漪!”
苏积玉熬了一整夜的困意顿时一扫而空,快步迎上去,着急地上下打量她。
苏妙漪已经在容府换下了那身湿漉漉的衣裳,散乱的发丝也在进门前特意整理过,用一根发带盘挽了起来。
可尽管如此,她惨白的脸色和连站都站不住的模样,还是让苏积玉脑子里嗡了一声。
“容府把你怎么样了?他们是不是对你动手了?!他们打你哪儿了?!!爹跟他们拼了!!”
苏积玉瞬间涨红了脸,转身便想寻些趁手的棍杖冲去容府,却被苏妙漪反手拉住。
“我没事……”
苏妙漪的声音里充满了虚弱和疲惫,“只是这一夜太过惊险,吓得腿软罢了。”
苏积玉将信将疑,看向凌长风。
凌长风点了点头,苏积玉这才打消了要去容府算账的念头。
原本已经昏昏欲睡的江淼、穆兰和苏安安也被苏积玉一嗓子吼醒,纷纷围了上来。
苏妙漪被扶到空出的圈椅中坐下。
她坐下后,凌长风亦是如释重负地往旁边圈椅中一瘫,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你又怎么了?”
苏积玉问。
凌长风长舒了口气,“……我也腿软啊。”
众人围在苏妙漪身边,七嘴八舌地关心着。苏妙漪却只是疲惫不堪地闭着眼,俨然一副什么都不想说的架势。直到听见一个同样虚弱、还有些怯生生的声音,她才蓦然睁开眼。
苏妙漪的目光越过苏积玉等人,径直落在后头一瘸一拐走过来的郑五儿身上。
“苏老板……你没事吧?”
郑五儿愧疚地几乎不敢直视苏妙漪,“今日,今日都怪我,若是我一直守着留言板,那些乱七八糟和扶阳县主有关的流言就绝对不会贴上去……”
听了这话,苏妙漪尚未言语,倒是从来大大咧咧、处事随便的凌长风冷笑了一声。
“你错的便只有这一处吗?”
难得的,他说话的口吻变得刻薄起来,“郑五儿,我家里养的一条狗都知道忠心二字,你却连个畜生都不如,转头就能反咬东家一口。”
此话一出,郑五儿脸色唰地白了。
其余人也露出错愕之色,纷纷转头看向郑五儿。
郑五儿张了张唇,慌张的神色却将他的心虚暴露得一览无遗,“我,我没有……我没想过要害苏老板……”
“是啊,你是没想害她。你不过是偷偷将知微堂的印鉴捎出去,给了玉川楼半个时辰!也不过是听从玉川楼的吩咐,在那些留言冒出来的时候,恰好找了个内急的借口离开。”
凌长风最恨背信弃义之徒,于是便将已经查到的事和盘托出,毫不客气地揭穿了郑五儿。
郑五儿咬咬牙,“扑通”一声就在苏妙漪跟前跪了下来,“苏老板,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他们同我说,想要知微堂的印鉴,我便做了个假的糊弄他们!我以为不会对小报造成什么影响……”
说到这儿,他又抱着几分侥幸心理,往前跪走了几步,牵住苏妙漪的裙摆,“那些瞎话太离谱了,没人会相信……而且苏老板,你是扶阳县主的义女,只要解释清楚了,她不会怪你的……”
苏妙漪静静地看着他。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都快听不见了,“这件事没有那么严重……对吗?”
苏妙漪仍是不说话。
苏积玉却忍不住开口了,“五儿,你怎么如此糊涂?你是知微堂的人,与知微堂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妙漪也从未亏待过你。做这种事对你究竟有什么好处?!”
郑五儿脸色灰败、哑口无言。
“为了一千两。”
一片死寂中,苏妙漪终于出声了。
她从袖中拿出一叠赌坊票据,冷冷地扬手,将它们尽数砸向郑五儿,“郑五儿,你在赌坊输了一千两!”
“……”
白花花的纸页砸在郑五儿肩上,哗啦啦散了一地,落在他四周。
郑五儿眼里的光骤然熄灭。
这些纸页薄而轻,洋洋洒洒落下来时,却如千斤重,压得他弯了脊梁;落地后,又如同清明坟头飘洒的纸钱,为他量身定制了一座无名孤坟,直让他压抑得难以喘息。
有那么一瞬,苏妙漪甚至心软了。
只因她在郑五儿脸上看见了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绝望。
曾几何时,这张脸就算是被揍得鼻青脸肿,也充满了蓬勃朝气。
不止一次的,苏积玉问苏妙漪,临安城像郑五儿这样的少年数不胜数,为何她独独挑中郑五儿。
“他机灵聪明,脑子转得快。与我一样,时而会走些歪门邪道,但心地却是好的。”
“你才与他打过几次交道,便知道他心地好?”
“见路边野草快开花了,他都要护着,不让马儿吃一口。这样的人,又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不想起旧事还好,此刻一想起当初那个会拦着马儿吃草的少年,苏妙漪心底就愈发恼火,愈发恨铁不成钢。
说到底,如今这穷途末路也是他自己的选择。
在动摇之前,苏妙漪蓦地移开了目光,咬牙道,“郑五儿,你挣了钱,可以给家里置办个宅子,可以买些新衣裳,可以多吃点好的……你做什么不好,偏偏要去赌?!!”
“……”
郑五儿耷拉着头,就好似要被处以绞刑的囚犯般,一声不吭。
见他如此行状,其余人竟是也生出些不忍。
江淼欲言又止,忍不住开口道,“妙漪……要不要,再饶他一次?”
“算上替绸缎庄发新闻那次,这是他第二次背弃我……”
苏妙漪攥了攥手,似是想到什么,神色变得决然,“我不会给任何人第三次背弃我的机会。郑五儿,你滚吧。”
正堂内寂然无声,静得连根针落地都能听得见。
郑五儿终于动了动身,跪在地上朝苏妙漪拜了三下,随即将地上那些欠据一张张拾起来,拢进怀里,静悄悄地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