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的气氛很热闹,五个人一起吃饭,其中只有一个人讲话,两个人边听边笑,还有两个人保持沉默,所谓热闹,大致上也就是这样了。
纳塔莉·玛诺尔森从西西里回来,下榻香舍丽榭大道上最豪华最现代化的巴黎大饭店,吃饭的地点就在她六个星期以来一直租用的套间里。在座的有马克西姆·迪蒂耶尔、他的两位女朋友——亨理埃特和雅妮娜俩姐妹以及福尔维勒。当然,滔滔不绝的是马克西姆·迪蒂耶尔,笑的是他的两位女朋友。纳塔莉心事重重。福尔维勒气鼓鼓地不做声。
马克西姆自始至终热情不减,他大口大口地吃,大杯大杯地喝,不等别人提问,就已经喋喋不休地说开了。
“我再吃一点龙虾好吗?说真的!从前,我还记得,我原来是节食的,只吃烤面包和面条。这下完了!马克西姆·迪蒂耶尔强迫自己坚持到现在,有机会才多喝几杯。讲卫生,呼吸新鲜空气,体育锻练,全面活动,这是他的座右铭。我的救命恩人?呃!当然是艾伦-罗克!”
他举杯提议说:“为体能老师,教练,罪犯克星,为艾伦-罗克干杯!”
纳塔莉心不在焉地表示同意说:“说真的,马克西姆,他使您变了一个人。”
“他把我变成了一个真正的人。”
“您从前是什么?……”亨理埃特问道。
“我从前是个胆小鬼,一个倒霉蛋。”
“真是奇迹!”纳塔莉接住说。
“奇迹是从几次去西西里冒险开始的,我意识到了自己的价值。我带着两名手下——亨理埃特和雅妮娜,发现了种种蛛丝马迹,明白了艾伦-罗克的想法。”
“你的眼力真不错!”雅妮娜说。
“实在是空前绝后!凡在街上遇到的人,我看一眼就记下来了。咔嚓!行了。我的脑袋是一架柯达相机。体貌特征。底版。数码印刷。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所有的东西记录下来。”
“负责整理的是我们,”雅妮娜指出,“是我把卡片分类。”
“还有我,我立卷存档。”
“马克西姆服务公司,”马克西姆大声说道,“私人侦探社。凌驾法律之上的警察。”
“你娶我们两个人的事怎么样了?”雅妮娜问道。
“上司是不娶下属的。我可以为你们提供丈夫。就这样了。豪华型的丈夫。亨理埃特,给你一位绅士大盗;雅妮娜,给你一名死刑犯。呵!火热的生活啊!”
“还是那个目标?”纳塔莉问。
“逮住杰里科。和艾伦-罗克在一起,还能有别的事吗?海盗杰里科,十恶不赦的杰里科……使您不得安宁的杰里科。”
“事情有进展吗?”
“还需要几个钟头。”
“嗯?”
“不错,还得几个钟头。”
“那,几个钟头后会怎么样?”
“这出戏,就是说围绕着您编织的种种阴谋,没有我的话,你将成为可怜的牺牲品,这出戏会分作两幕演出,一幕在下午,另一幕在今晚进行。”
“可是,您什么都瞒着我!”
“何必让您担惊受怕呢?活动家是不会事先张扬的,他们采取行动,只有自己知道准备工作的艰辛,以及风云不测带来的焦虑。”
“就是说,还有不可预测的成分?”
“没有。一切都是按毫米和毫克为单位计算的。否则的话,我能在这里聊天么?”
“这可是真正的解放啊!”纳塔莉大声说道。“所以说,今天,六月十四日……”
“今天,六月十四日,是大结局的日子。您的敌人将放下武器,杰里科将被打翻在地。”
“我能看到这两大事件吗?”她微笑着说。
“当然。”
“那么说,我受到传唤,可以到场了?”
“受传唤的另有其人。”
“去什么地方?”
“今晚,在这里。”
“今天下午呢?”
“秘密,暂时不能说。”
“您知道,我今天得出去一趟,一个朋友病了,她找人打电话给我,我得去凡尔赛看她。”
“从几点钟到几点钟?”
“从四点到八点。”
“恰好是幕间休息,和我的节目安排没有冲突。好啦,动手干吧,还有最后几个细节要处理一下。两位小乖乖,亨理埃特,雅妮娜,我们走吧?”
刚走到门口,他拦住她们,说:“啊!我忘了一件事。艾伦-罗克会来这里的。”
“艾伦-罗克?”纳塔莉皱了皱眉头说。
“没有他,这出戏是演不成的。”
“他下午和晚上都来吗?”
“是的,而且是在缺他不可的时候出现!这叫神兵天降!”马克西姆朝纳塔莉走回来,低声对她说:“我笑,亲爱的朋友,因为笑是我的习惯,即使遇到天大的危险也不会改变的习惯。但是,您听我说,您得做好一切准备。”她感觉得到他说这话的份量,可是,她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马克西姆,我都准备好了。”
“一会儿见,纳塔莉。回头见,福尔维勒。”福尔维勒没有吭声。马克西姆在精致的西装外面套了一件大衣,大衣太长,而且过时,他翻起衣领,从口袋里拿出一顶旧帽子。他把帽子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眼睛,口衔烟斗,转身朝着福尔维勒高呼一声:“艾伦-罗克万岁!”
接着,他推着两位手下出门走了。
“好一个小丑!”福尔维勒低声嘟囔了一句。
纳塔莉关上门,摇铃唤来服务员,吩咐撤走餐桌上的东西。福尔维勒沉默不语,她也不加理会,只管在一张长椅上躺下来,点着了一支烟。
过了一会,眼看她不理不睬,福尔维勒气得七窍生烟,故意用手指笃笃笃笃地敲响旁边的一张独脚小圆桌。纳塔莉看着冉冉上升的烟雾。他站起来,在房间里四处走,把地板踩得噔噔响。这样过了几分钟。静寂的气氛终于使他忍受不住,他决定打破沉默了。于是,他拿起一份报纸,扫了一眼以后说:“又是一桩入屋盗窃案……哎,就在这家饭店里!得小心才是啊,纳塔莉。找大宾馆这种歇脚的地方常住,常常会遇到意想不到的危险。比如说,像那扇门……您看它是锁上的。而且上了插销,您以为万无一失了。可是,您不知道门背后是不是躲着一个坏蛋,正在等着您……这种事情,报纸上天天都有消息可以证明。”
他指着那篇文章,继续读出它的大小标题。
“巴黎大饭店发生入屋盗窃案……一位美国客人被窃值二百万元的珠宝。在艾伦什么男爵的协助下,窃匪被擒获。”
纳塔莉以嘲笑的口吻,帮他说出了男爵的名字:“是在艾伦-罗克男爵的协助下。”
他忿忿地一挥手。她却偏偏不肯放过:“福尔维勒,您算是背运了。在整个午餐的过程中,马克西姆和他的两个朋友开口闭口都是艾伦-罗克。您打开报纸,掉在您眼皮底下的第一个名字……又是艾伦-罗克。”
他继续在房间里踱步,愈来愈神经质,口里念念有词:“他又来干什么呢?他在走廊里,在宾馆四周转悠,我见到他不下十次了。他凭什么呢?”
“人人有权在我住的宾馆周围散步,艾伦-罗克也不例外。”
“艾伦-罗克更加有权。”
“更加有权,为什么?”
“因为他关心您!……他负责保卫您!他保护您!他为您追捕所谓的敌人!啊!这个可恶的家伙!来历不明,招摇撞骗,下等巫师……像在尼斯的时候一样,在巴黎继续扮演大冒险家加格里奥斯特罗的角色,令一班故作风雅的人叹为观止。报纸贩卖他的事迹和神话。一天,他纵身跳上脱缰狂奔的马匹。第二天,他跳进塞纳河救起一位老太太。哗众取宠的东西。”
纳塔莉十分平静,说:“救老太太也算哗众取宠?”
“当然,如果是装装样子做给人看的话。”
“你这个人真不好对付。”
“啊!”他说,“因为我感觉到您完全糊涂了。”
“我糊涂?”
“是的。您整个人突然之间变了。表情,笑容,语调,态度,您身上的一切都跟从前不同了。”
“妒嫉心使您失去了理智,我可怜的福尔维勒。”她十分宽容地说道。
“您明明知道,艾伦-罗克根本没有来拜访过我,我们只是在宾馆的大厅里遇到过两次,我当时都和您在一起,他至多和我打了个招呼而已。”
“啊!问题恰恰在这里,为什么这么拘谨呢?谁禁止他正大光明地走过来和您说话了?”
“您去问他好了,”纳塔莉反驳说。“他谨小慎微的态度确实不够礼貌,我同意您的看法,但是与我无关。再说,我也不在乎。他是个怪人,老实说,我觉得这个人相当讨厌。”
“表面上是这样,”福尔维勒针锋相对,他心里愈来愈激动。“但是在心底里,您兴奋,您克制,我凭直觉看得出来,您心里极度兴奋,好像魔棍一挥改变了您的本性,摧毁了您完美的心理平衡。是的,我很清楚,纳塔莉,我是傻子才对您说这些话的。难道还需要我来告诉您吗?”
他继续开玩笑地说道:“我承认,他那么多事迹确实令我印象深刻。从水里救出老妇人……制服脱缰的马匹……
“什么事情您都大惊小怪,纳塔莉。是这样的,是的,那天晚上,他和马克西姆走进餐厅,我和您正在楼下吃饭,我看见您的嘴角抽动,您的眼睛发光。我不是说您爱他……”
“为什么不呢?”
“不,一个像您这样的女人不会爱这种人的。但是,他令您苦恼,这比爱情有过之而无不及。您受他恶劣的影响,而且从你们在米拉多尔别墅相遇的第一分钟就开始了。”
“不错,恶果立即显示出来了。鬼迷心窍……喝了迷魂汤。”
“正是,”福尔维勒闷闷地说,“……这剂迷魂汤使您失去了理智。否则的话,在隔了一天以后,您能跟着这个混蛋逃跑吗?”
“我,我跟着艾伦-罗克逃跑了吗?”
福尔维勒挥了挥攥紧的拳头。
“唉!在西西里的那几天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想起来就火冒三丈,帕斯卡埃拉的故事,发疯的姐姐和希腊人,杰里科,波尼法斯,您那个据说被人暗杀的父亲,多少谎言,多少戏剧性的突变,目的全在于迷惑您,蒙住您的眼睛!啊!是的,一个哗众取宠的小丑,一个善于演戏的家伙,加上记忆消失和忘记过去的花招。一个没有过去的人,这给惊险故事增添了多少趣味啊!对一个思想浪漫的女人来说,他当然比海盗优越得多了!”
纳塔莉不耐烦了。
“说够了没有?”她不客气地说。“我能够理解嫉妒和不公正的说话,但是我不允许别人侮辱我。”
福尔维勒毫不示弱。
“我有什么办法!我宁可事情有个了结。”
“您说的了结是什么意思?”纳塔莉越说越气。
“了结,就是要求您作出选择。”
“我没有什么好选择的。”
“有,在他和我之间作出选择。我们差不多算是订婚了。虽然您一直没有明确地答应我,但是,我有权对此抱有希望吧。如果您最后决定说不,请您痛痛快快地说出来。我什么都能接受,就是不喜欢这种不上不下的境地。”
她没有回答,只是以挑衅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脸上略略露出一丝微笑,而且是那么严峻,使他在突然之间,对她即将要说的话,对他们之间不可避免的决裂害怕起来,虽然他在内心深处对此已深信不疑。为了防止马上决裂,他喃喃地说道:“不必说了……我知道……我知道……”
他站在离她很近的地方,浑身发抖,非常紧张:“啊!”他说,“怎样才能打掉您的傲气呢?真的,我有时候想也许只有硬干这一种办法。”
她稍稍往后一退,立即采取了防御的姿势。他在一旁低声说:“是的,有一天,您对我说:我这个人很骄傲,非常注重人格,如果有人强吻或者偷吻我,我会觉得这是名誉扫地的事,或许会接受失败这个事实。所以……我有时候想……我想……啊!强迫您……压倒您的意志。”
他真的冲动起来,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她面不改色,不相信他会敢说敢做。但是,他已经意识不到自己的作为,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想抱住她,用脸凑近她的脸。
她吓坏了,伸直双臂顶住他。他一下子便弯曲了她的臂肘,顺势揽住她后仰的上身,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他的嘴几乎碰到了她拼命地东躲西闪的嘴巴。最后,她疯狂之中大喊了两声:“艾伦-罗克!……艾伦-罗克!……”
这是在几秒钟之间,在剧烈的混乱之中发生的事。纳塔莉的叫喊与福尔维勒的攻击,几乎同样是不由自主的举动。惊愕之余,房间里一时变得寂然无声。福尔维勒慢慢松开手,纳塔莉从中解脱出来,他的脸上露出忐忑不安的等待的神情,好像他真的相信艾伦-罗克马上会出现在门口一样。出于求救的本能,召唤一个藏在不知什么地方,像当初在米拉多尔别墅的护墙后面会随时冒出来的对手,这样的结果真是太出人意料了,纳塔莉虽然惊魂未定,神经依旧高度紧张,这时哈哈笑了起来。
“您瞧,他真的在保护我,可怜的福尔维勒。他的名字就足以禳灾辟邪了……啊!您这个人真是滑稽!吓得您这副模样!”
他怒气冲冲地朝她走过去。
“我怕这个强盗?不可能。但是,纳塔莉,我现在明白他在您心目中的地位了。您在遭到危险的时候,您第一个想到他来救您!您脱口而出的是他的名字!您还敢说您对他毫不在乎?”
他气得说不出话来,喘喘停停,脸色非常难看。纳塔莉摇了一下铃。
“嘿!您这是干什么?”福尔维勒大喊起来。
她笑得更厉害了。
“您放心。我摇铃不是叫他。我叫女佣人。”
“叫她来干什么?”
“天哪,我让她来给您带路出门呀。”
“唉!不要做得这么绝嘛。”他含含糊糊地咕噜了一句。
传来女佣人敲门的声音。纳塔莉犹豫了一下。她想只要不是独自一人,而且让福尔维勒知道这一点就够了。于是,她打开门,简单地吩咐了一句:“苏珊,给车房打个电话,让他们在四点钟派一部车来。”
“是,小姐。”
接着,该她回房间了。福尔维勒表面上平静了一些,想挡住她的去路。
“您永远都不原谅我了,是不是?”
她做了个不屑一顾的手势,回答说:“为什么不原谅呢?您刚才非常可笑,也就这么回事么。”
“这么说,我可以再见到您了?”
“天哪,我可不能作出保证。”
他坚持说:“可以的,绝对可以,您可以保证的……我希望有一个保证,起码有一个明确的答复,我问您,我还能不能见到您,能还是不能?”
“不能,”她站在门口,说。
他的火气又上来了。
“因为那个男人,是吗?是因为那个混蛋吗?……等一等,纳塔莉。我们不能这么分手……我们还没有把该说的话都说清楚。”
“该说的都说了。”
“站住,纳塔莉,如果今天不说清楚,我们的谈话以后还会继续的,而且是在对您很不利的情况下继续,我说的是真的!……”
“我不怕您。”
“大概是因为有他保护吧,是不是?”
“谁?”
她砰的一声关上门。他听见了转动钥匙、上插销的声音。
“啊!该你倒霉!”他小声说道,一边举起拳头,仿佛要打碎门上的木牌似的。“我刚才没有下决心行动。但是,该你倒霉!以后发生的事,都是你自己找的。”
他正往外走,看见报纸上一幅艾伦-罗克的照片,心想:“再说,不管怎么样,是了结的时候了。这个混蛋在暗处行动,不清楚他到底在干些什么,如果不想被他抛在后面的话……”
他出门走了。
出租车停在饭店外面。他向其中一个司机打个招呼,上车以后吩咐说:“凡尔赛,走维尔-达弗莱这条路。”
出租车开走了,一个头戴鸭舌帽,脑袋缩在大衣领子里,好像专门守候在马路边的年轻人,听到了他说的话。他赶紧跑向停在邻近一条马路的汽车,车上坐着一个人。
“艾伦-罗克,我们的估计正确,他们定在今天行动。”
“他去凡尔赛了?”
“是的。”
“一切顺利。他走哪一条路?”
“经过维尔-达弗莱的那一条。”
“从塞弗尔过去。我们可以在他之前到达。”
艾伦-罗克男爵又加上一句:“啊!马克西姆,我很喜欢这次行动。还不算我们又向事实真相迈进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