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又一阵难堪的寂静,最终还是阿刘打破了它。
“谢谢你的好意。”阿刘温和,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郭队长,但我知道自己的选择。”
看着阿刘坚定的眼神儿,我的心情却更加悲观起来。
“我想你已经听厌了别人自以为是的唠叨。”我回答说,然后完全违背了自己一贯的宗旨,继续不依不饶地罗嗦道,“但你有没有想过,众口一词,那一定会有其中的道理。”
“是的,”阿刘淡淡地回答道,“但我还听过一个词——众口铄金。”
“你觉得她是金子,别人都在诋毁她?”我反问,“请问,她闪亮的是什么?”
阿刘的眼神变成了无法沟通的疲惫,也许类似的论战他已经经历得太多——
“我想我们的眼光不同。”阿刘带着结束谈话的语气说道,“而且这是我个人的事情。”
“当然,当然,”我很难堪,苦笑一声,“这肯定是你私人的事情,说实话,我自己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像一个多事老太婆那样爱干涉别人,也许——”
我对自己说,也是对阿刘说:
“——是因为你救了我,刘大夫,你几乎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是我亲眼见过的最像传说中医生的医生,就像你们的宣誓词,几乎不像真人可以做到的。所以,我不希望你遇到麻烦,希望你一生顺利,长命百岁。”
阿刘站在那里,有一点点尴尬也有一点点感动,迟疑片刻,他放缓语气:
“郭队长,我想,问题只是在我和很多人的观念不同。我知道,我身边几乎所有的人都看不上江瑶,她家里穷,没受过良好的教育,曾经生活得很放纵,目前也没有一技之长,大家觉得她不配我,可是,人们并不明白——”
说到这儿,阿刘稍微有些激动,提高了嗓门:
“我不需要什么配不配,我根本不在乎这些外在因素,我看重的是感情!我不贪财,也没有那些陈腐的贞节观念,这些因素在我看来一文不值。”
“我也认为你不需要在乎那些——”我接过阿刘的话,尽量使自己的话语显得理性,“江瑶会不会赚钱或者是否能干当然不重要,因为你的能力和家庭条件足够养活她;她以前怎样当然更不重要,任何人以前具体的身体经历都不重要,尽管我老了,但我也没有那种观念,相反,我以为过分看重过去是愚蠢的,因为假如一个人现在变成了魔鬼,那么以前是不是天使又有什么关系呢?相反也是一样!人们要经历的是现在,步入的是未来,而永远不可能是过去!”
阿刘看着我,抗拒的眼神儿变成了奇怪,似乎在说——既然如此,这还有什么可争论的呢?
“我想说的是,我觉得婚姻中仅有感情是不够的,性格也非常重要——对于你们来说,也许是最重要的——我谈的是江瑶的性格和品质,这将决定她现在和未来的行为,那将会与你的未来息息相关。”
阿刘的眼神儿再次抗拒了。
“仅仅因为她误会了你,你就认为她品质有问题?”
我一时无话可说,因为无法向阿刘具体描述那天江瑶的言行,和我由此得出的判断,更重要的是,这判断还来自于经验和直觉,多年刑警生涯对人判断的直觉。
叹了口气,我反问一句:“你很欣赏江瑶的品质是吗?”
“不!”阿刘出乎意料的干脆回答,“我知道江瑶的性格现在还有很多问题。”
我静静地看着阿刘,等待着他说下去。
阿刘的眼睛坚定而又明亮:
“但这些问题不应该成为离开她的理由,恰恰相反,越是有病的人,才越需要医生,我相信江瑶会改变的,就好比病人会康复那样。”
“不是所有的病人都会康复。”
阿刘看我的眼神不那么柔和了:
“病人也许不会都康复,但这不能成为医生放弃的理由。”然后,阿刘的眼睛里再次充满了坚定的光芒与激情,“医学的进步就是来自于人类对人类的爱和人类永不放弃的精神。”
“但这不同。”
“是不同!”阿刘有些生气了,“江瑶并没有病入膏肓,而且,难道能因为江瑶不够好,因此再也不能被爱,过上幸福生活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连忙分辩,觉得很尴尬,发现自己的意思不知不觉已经说岔了——我本想表达的不是这些,但一时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表达的是什么,只是下意识地喃喃着重复解释:
“当然,人人都有资格得到幸福,江瑶也不例外。我只是感觉,你们不适合,我只是觉得如果她影响了你,我是说——真的,我的话很市侩,可这是我的真心话——两个人相处,仅有感情是不够的,至少对于大多数人。真的,像你这样善良而又有价值的人并不多,我不希望你遭受不必要的痛苦而受影响,你很有价值,我觉得她不值得,非常不值得——”
“医生的价值——”阿刘打断了我的话,声调恢复了温和,但依然坚定,“就在能治病救人,我之所以这么有耐心,就是因为我秉承这样的信念,做人也是一样。”
我呆呆地看着阿刘那张闪耀着理想光辉的面孔,心里一阵茫然,机械地反问一句:
“你觉得你一定能感化她?”
“对!”阿刘声音不大却很自信。
“凭什么?”
停顿了一下,阿刘笑了,有些不好意思,稍微孩子气的挤了一下眼睛,半谐谑半认真地回答:“爱和耐心啦。”
我无话可说,那一刻,我脑海里却突然奇怪地想到另一件事——难道阿刘那宛若少年般澄澈的眼睛与笑容,就是来自于他理想主义的心灵与信念吗?房间里第三次陷入尴尬的沉默——但这次打破的,是江瑶。
门外忽然传来江瑶娇滴滴叫阿刘的声音:“阿刘,阿刘——”
阿刘应了一声,江瑶听到了,她很灵巧地闪身走了进来。一进门看到了我,先是眉毛一扬,然后很夸张的叫了起来:“哎呀呀,你不是惠心的——”
“朋友。”我接了上去,冷冷地看着她,“我是她的朋友,但不是你嘴里的什么男朋友,我不知道你怎么会对我这个半老头子产生这样的错觉。现在我告诉你,惠心的新男朋友是我的同事,一个非常出色,非常有才华,非常有前途,年轻而英俊的法医。”
江瑶的脸有些不自然地沉了下来。“是吗?”她勉强干笑一声,“那挺好。”
“当然好了!”看到江瑶不甚痛快的模样,我私心里很有些痛快,“我很高兴你们都得到了如此出色的男朋友!祝你们每一个都幸福!”那天晚上,我有些失眠,静静地躺在床上,脑海里的想法也清晰起来。
其实,我既不是歧视江瑶的出身,也不是歧视她的性格,以为江瑶就该倒霉过苦日子,我不至于那么狭隘。我想说得是,我觉得幸福就像一棵树,长得好不好,除了种子,土壤、气候都很重要,仿佛“橘生淮南为橘,淮北为枳”那样。
想到江瑶,我无法确定阿刘的爱、善良和包容能否一定结出幸福的果实,毕竟,大千世界,“爱”——只能是原则与基础,应付具体问题却需要各种各样的手段,就好比医者之心与医者之术。
尽管思路清楚了,但冷静下来的我,却完全丧失了再和阿刘交谈的兴趣。我并不了解阿刘和江瑶,仅凭直觉和感受就反对,实在也失之于武断。
事实上,晚上的行为已经完全背离了我一贯的准则——不主动好为人师地干涉他人。第二天,我出院了,特地到阿刘的办公室向他告别和道谢。
阿刘没有计较我前一晚对他女朋友的不敬评价,有些幽默地对我说:“按理说,作为医生,我不应该跟说你‘再见’。”
“啊,没关系,”我回答,“比起我的职业,你的‘再见’还不是太坏。”
阿刘一下子笑了,然后很诚恳地说:
“所以,最近你还要每周过来一次,复查一下,再拿些药调养。”
“不能一次多拿些药吗?”我迟疑地问,“我的工作很不规律。”
“那样不好,因为我不知道你康复的程度,药物是不能乱吃的,还有,希望你不要因为恢复得快而轻视病情。”
说到这儿,阿刘收去笑容,严肃起来:“胃,虽然几乎是人体最柔韧最能吃苦的器官,但也有极限,到了极限,一样会要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