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没有租户,所以202房间有些空荡荡的,家具也只有客厅的L型沙发可以将就躺下。略微冲洗一下,郭小峰和女儿分别和衣躺到L型沙发的两个边上凑合休息。
但爱梅还沉浸在对案子的回味中,躺下了也无法入睡,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小声喊了一声:
“爸爸。”
“哦?”
“‘姜还是老的辣’,是不是?”
“为什么突然谦虚起来了?”
“我本来想笑话你做的大部分都是无用功的。”
“哦?”
“你看你又追踪302,又追踪唐婶儿,结果凶犯是那个服务员。当然,现在知道你追踪302是另有打算,不能算无用功。”
“我的女儿呀,你把做事看得太简单了,爱迪生发明电灯还要实验了几千次呢?做排除怎么能说无用功?”
“这个道理我当然明白,任何科学发明都不可能一蹴而就,”爱梅分辩道,“可明显不相干的也专门排除,岂不是浪费太多精力,也显得太笨了吗?”
“你指什么?唐婶儿吗?”郭小峰反问,声音里突然多了一点点儿意味深长的味道,“那么,爱梅,你说说,凭什么我能保证今晚抓到那个罪犯?那个逃犯一定会来302?今晚我对孙经理的解释你没发现其实漏洞很多吗?逃犯可能会顺便报复,但怎么会放弃原来的计划,像伍子胥似的专为报仇而来——而且仅为一次略嫌过分的训斥?”
停了片刻,爱梅“呼啦”一下坐了起来。
“你什么意思,爸爸?”
郭小峰依然平静地躺着:
“已经猜出来了,是吗?”他懒洋洋地说道,“这是个盗窃三人组,一个负责动手,就是那个逃犯;一个负责调查全院各屋的租户的租住情况、晚上是否有人等事情,这就是那个饭店服务员的工作;最后一个负责把很多租户的窗扣打开,方便那个逃犯晚上的进出,另外还可以利用打扫卫生的机会偷听屋子里人的谈话,这个人,就是你那个唐婶!”
“你是说,你是说,301的入室盗窃案——”
“不错,就是唐婶儿通告的。”郭小峰的声音里突然添了一点点得意,“还好我也利用了这一点,你知道,我最喜欢将计就计,因为人的习惯和本性难以违背。我让唐婶儿去骗那个急于弄到钱的贪心家伙,说302因急事取了二十万的现金,明天就要送走。果然——”
房间里再次陷入了沉寂——
郭小峰终于也坐了起来,扭头看着垂头不语的女儿:
“怎么低着头不说话,爱梅?受到伤害了?”
爱梅终于仰起头: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唐婶儿,可你为什么怀疑她?爸爸,你甚至开始都没见过她,也没交谈过,你委托调查的结果也证明唐婶儿没有前科或者其他可疑的,难道这不是真的?”
“不,不,唐婶儿以前确实是清白的,这也是我愿意给她一次将功补过机会的原因,我希望她保持清白的历史,这个案子中‘铁扣’和那个服务员勾结的比较早,后来估计是为了把握更大,最后又找到另一个帮手,就是唐婶儿。”
“可你是怎么知道的?怎么会突然怀疑唐婶儿的?”
“怎么会?”郭小峰淡淡一笑,“因为你最初的介绍,到了孙经理这里就强化了,等你回答我说唐婶儿决定干到过年再走时,我就坚定了。”
郭小峰立刻听到更加不解的口气。
“我最初的介绍?那些有什么奇怪的吗?我不明白?”
看看女儿越发迷惑的眼神,这一次郭小峰没有立刻回答,摩挲着下巴,思考着如何恰当的表达。
“哦,真是一个难回答的问题,多年的经验吧,开始你对我形容的唐婶似乎太犟了。”
“犟?可这有什么奇怪的?”爱梅立刻反驳,“农民不都是这样?大水冲过来还不肯搬迁,死守旧思想非要生男孩儿等等吧,他们本来就保守,或者说犟!”
郭小峰断然摇了摇头:
“偏见!爱梅,这是偏见!你说的情况当然有,但那是当他们的视线长久地被迫固定在土地上的时期,才有你说的举动,而从这种意义上说,又有谁不固执己见?那些整天指责民工破坏市容的小市民们个个都能给城市增光?我看邋里邋遢,当众骂人,随地吐痰的一点儿都不少!可他们不照样坚持指责别人?还有那些所谓的‘精英’,到现在还试图用曾让中国人吃足苦头的儒家思想再次成为所有中国人唯一的精神归宿,行动指导纲领,好像现代人已经蠢得在精神领域再也造不出什么了,非得往回找才行!难道这些人不更保守?我看还就属农民最不保守,这么庞大的民工流就说明他们一点儿也不保守。”
“所以你就怀疑唐婶儿?”
“不是怀疑,而是对她的‘犟’产生了奇怪的感觉,再加上听你说的那些什么伤自尊的话,我就更奇怪了。”
“为什么?”
“因为——”郭小峰沉吟了片刻,然后说道,“因为失去工作根本扯不到伤自尊,倒不如说伤元气。也许你会说无缘无故失去工作是不可忍受的,但我的宝贝女儿呀,你要知道这样高层次的痛苦只有那些为印尼海啸流泪,为拯救热带雨林着急,为流浪的猫狗能善终而奋斗,业余休闲是烧烤、登山、攀岩、滑雪等幸福的人们才会感受到的。唐婶儿的人生是怎样的?让我们来想一想:她这个年纪,小时候一定长时间挨过饿;恋爱多半不自由;婚后愿不愿意也必须马上生好几个孩子,如果没有男孩可能要无穷尽地生下去;保不齐还会时不时忍受家庭暴力。等到了城里,不说数十年被那些小市民们看不起的情况——因为你可以不理他们;就说打工,一定是脏和累的那种,而且很可能被拖欠工资;做小生意,准被城管驱逐呵骂甚至殴打过;住——基本上是最差的地方,而且前些年一定有被警察以查暂住证等借口驱赶、罚款、受气的经历。所以我一直觉得在中国,心理素质最稳定最强韧的应该就是民工了。那么,爱梅,你说说这个出来打工十几年还没有疯掉的女人,既不牵扯欠钱、又不担心找不到新工作的她,自称伤自尊而坚持非要回广进公寓工作,我能不感到奇怪吗?”
“所以你怀疑了她?”爱梅小声问。
“所以我想知道真实原因是什么。”郭小峰说,“但结果并没有我善意猜测的原因——比如她被严重羞辱和冤枉了!或者被扣留了抵押金等等情况。事实是没有人说出侮辱她的话,顶多是撵她没有事先通知,这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呢?背地里骂几句,咒骂咒骂孙经理和广进公寓也就够了,她却如此固执坚持要回去?我不得不更倾向孙经理的直觉。”
“可我原来还一直认为这是他的偏见呢。”爱梅沮丧地小声说。
郭小峰笑了:
“偏见?如果你是指习惯的观点和看法,那几乎是人人都难免的,尤其是像我们这种老家伙。但那些讨厌常规,万事都要刻意找出新答案新观点的人就没有偏见了吗?我敢说,那同样是偏见!而且我们这种人也许观点僵化,听来不新颖,但不缺常识,有时候结果证明还是对的,事实上孙经理最初的朴素直感几乎都不错。”
“现在看确实如此。”爱梅嘟囔着承认,带着不甘心的味道。
郭小峰又笑了笑:
“所以,为了稳妥,我先告诉孙经理我认为他的怀疑有道理,但嫌疑人未必属于唐婶儿,或者仅有唐婶儿,为了‘放长线钓大鱼’,还是先让唐婶儿回来,并且郑重交代孙经理不要让唐婶儿知道我们来的事,免得‘打草惊蛇’,我要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是脓包,就一定想办法挤出来!”
爱梅恍然大悟:
“哦,原来如此,怪不得你那么反复交代我,还假装让我打听唐婶儿到底还回不回广进公寓,爸,为什么不给我透透底?”
郭小峰怜爱地看一眼女儿:
“因为你还没学会心和脸不一致,我的宝贝闺女!到了你第二天告诉我说,唐婶儿说干到年前就不干了,回家过年,来年再找新的工作。我算了一下,无非再多干一周多而已,而工资还拿不到一周的,因为撵她走时多给她算了几天,现在回来还要折算回去,不是太奇怪了吗?再加上饭店争吵的那一幕,我几乎可以断言可能会发生什么!”
“我却什么也没意识到,而你推测的完全正确。”爱梅声音里又充满了沮丧。
“那是因为你常常忽略常识。”郭小峰干脆地回答,“你喜欢戏剧性的结果——愿意相信什么捡破烂的是富豪、一本正经的是坏人、满脸笑容的其实是变态——等等表里相反的事情。”
说完,他又躺到了沙发上。
“好了,你都明白了,是不是可以休息了?”
爱梅也垂头丧气地倒下了,但过了一会儿,她又突然轻声喊道:
“爸爸。”
“唔?”
“唐婶儿能免于起诉吗?不是将功补过了吗?”
“我愿意是这么个结果,但明天必须先和她谈一谈。”
“谈什么?”
“争取打消她以后犯罪的念头。”
“你是说她以后还会——”爱梅轻呼。
郭小峰沉默着。
“怎么不说话,爸爸?”
“爱梅,”郭小峰的声音中添了些沉重,“你应该知道,即使是最符合世道人心的法律,也只能震慑住绝大多数安居乐业的人,安居乐业,孩子,没有这一项,人是很容易铤而走险的。”
“可再有几年她儿子一毕业可能就好了。”
“过几年?爱梅,你应该知道,对于无计可施的人,一天也很难挨。”
“可如果现实这样,你又能怎样劝她?”
“我也不知道,”郭小峰嘟囔道,说完,在沙发上很不舒服地翻了个身,最后咕哝一句:“现在,还是让你爸爸我赶快睡一会儿吧。”
爱梅只好沉默了,不知道该怎么劝爸爸放唐婶儿一马,也许应该告诉爸爸自己的同学中有的人生活的多么艰苦;还有,如果因为交不齐学费而被扣留学位证,对于学生的打击有多大,包括对于指望孩子读书出头的家长们也同样如此。也许正因为此,他们为了钱是什么都肯做的——包括犯罪——无奈之下的解决之道!
但这是可以原谅的,如果没有真的犯下罪过,爱梅想,她身上一阵发热,又坐了起来,冲动地叫道:
“爸爸——”
这次回答她的是均匀沉实的呼吸。
爸爸是真的睡着了,爱梅无奈地发现。看着爸爸熟睡的脸,她又颓然地倒了下去。
如果唐婶儿的回答不能令爸爸满意,他会放过她吗?爸爸最终会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爱梅不知道,她这才发现对于工作中的爸爸,她还非常非常不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