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楼门口的郭小峰一眼就看见女儿爱梅正抽动着鼻子多情地盯着一盘“水煮鱼”,这道飘着浓烈香辣味道的佳肴正被一个穿着粗劣的红色缎面棉袄的服务小姐托着,也许是对被关注习惯了,这位服务小姐丝毫也没有理会旁边这位穿烟粉色羽绒服女孩儿专注的目光,而是就着大门口微弱的灯光看了看手里的字条,同时还自言自语的嘟囔,“F座203,这么远,烦人!”
然后,就托着那盆引得人胃口大开的“水煮鱼”,施施然地离开了。
“这家的‘水煮鱼’做得很不错,”跟着送出来的孙经理注意到了爱梅恋恋的眼睛,他不假思索地冲郭小峰热心介绍:“尝尝吧,出了院门,朝前走,过了前面停车场,向左一拐的‘玫瑰酒家’就是,这周围高档些的饭店一般只送盒饭,不送点的菜,远一些还有几个低档的小饭馆,但菜太差,人都不爱吃,只有这个‘玫瑰酒家’,物美价——”
刚说到这儿,孙经理聪明的脑筋突然一动,想起了面前这个家伙的警察身份和这家伙女儿刚才口口声声的有关“自尊”的宣告,刹那间多种念头一闪而过,于是他及时的刹住了话头,然后几乎天衣无缝地改口道:
“价——价格适中,或者偏贵一些,不过你们肯定无所谓,我们院子里的很多租户中午晚上都习惯到这家饭店叫个特色菜送到住处慢慢吃,吃完之后饭店再派人把碗盘取走,特别方便。他们家特色菜不少,‘秘制驴肉锅’,是炖锅,这当季吃,特别好,吃完浑身都热腾腾的;还有‘香辣牛骨髓’,啧啧,味儿也地道得很!”
好不容易才收回恋恋不舍目光的爱梅舔了一下嘴唇,立刻笑嘻嘻地说:
“我饿了,爸!”
“那就去吧,”郭小峰笑了,“反正也到吃饭时间了。”
说完,郭小峰又礼貌的和孙经理点点头,带着女儿离开了广进公寓,来到了那个标志很明显的“玫瑰酒家”。
爱梅雀跃地走了进去,点了几个菜之后,她又鬼鬼地打量了郭小峰几眼,然后凑过去撒娇地说:
“爸,告诉我,你是怎么说服那个自以为是的孙经理的?”
“你怎么知道我说服了?”
“你一出来我就感觉到了,肯定一切OK!”爱梅活泼地挤了一下左眼,“理由说不出来,反正就是感觉,你擅长这个,撵我出来不就是为了更好的发挥你这个才干?”
郭小峰有些自负地摸摸下巴,但随即脸又沉了下来:
“说起这个,我正要说说你,大人不说你还越来越不知道好歹了,几个月不见,坏毛病见长,那么自以为是地教训别人,知道多讨人厌吗?你以为谁都是你那些吃饱了撑的专喜欢听女孩儿骂的男同学呀?”
“我错了!”爱梅立刻回答,毫无认错态度地吐了一下舌头,然后笑嘻嘻地拿出手机。
“干什么?”郭小峰伸手按住了女儿的电话。
“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唐婶儿呀!”
郭小峰把手机从女儿手里拿过来顺手给合住了:
“孙经理会通知的,我已经和他说好了,不要告诉那个唐婶儿我们来找过他的事。”
爱梅睁大了眼睛:
“为什么?”
“因为再次给她机会的不是你,是孙经理!还有啊,记住,如果她真的像你所说的那样有自尊,就不要试图当她的恩人。”
爱梅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迷惑。
“施舍,也不要直接给,这样她才能感觉自己是个有用的人。”
“噢——”爱梅恍然大悟,冲着郭小峰一竖大拇指,“爸爸!没想到你还这么细心呐!”
“我的优点还有很多,人人都知道,除了我女儿。”
爱梅“啪”地又敬了个礼,小声说道:
“向爸爸致敬!”
“好了,不开玩笑了。”郭小峰摆了摆手,恢复了严肃,“其实我倒觉得,有可能的话,你最好劝劝唐婶儿别回来了,离过年也没几天了,现在气也争回来了,就过去了,这里工资也不高,离你们学校还那么远,何必?”
“没问题。”爱梅回答,然后开始回过身渴望地望着厨房的方向,既然万事大吉,肚子就格外饿了起来。
像是对她张望的回报,一个脸形接近正方形的服务小姐端着一盆热腾腾的“水煮鱼”走了过来。
“我们的,我们的,我们的——”爱梅小声祈祷。
果然是他们的,爱梅失去最后的镇定,一头扎到了消灭食物的行动中,直到看到盆下面根根挺立的绿豆芽儿,才心满意足地坐直身体。这时她仿佛刚意识到对面还坐着一个人,又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微微有些害臊地谦让起来:
“爸爸,你也吃。”
“我吃着呢。”郭小峰回答,慈爱地看着女儿,慢条斯理地挑起几根豆芽儿尝了尝,指指桌上的另外两个菜,“香辣牛骨髓”和“蒜茸油麦菜”,有些心疼地说:
“看来学校的饭真把我女儿素疯了,这两个味道也不错,再吃一些。”
“倒不是素,就是味道不好。”爱梅嘟囔着回答,用筷子挑了一块牛骨髓尝了尝,“真不错,这家店的厨师手艺真不错。”
说着,她又环顾四周看了一番,零星坐有七八个客人:“虽然顾客倒不太多。”
“其实也不少,刚才就有两个公寓里来点菜的,现在又有一个。”郭小峰朝柜台稍微抬了抬下巴,爱梅扭过头,看到一个中年胖子正交代服务员:
“……叫你们厨师多放些辣椒,我就要那个辣的狠劲儿,还有记准了,是E座202,不是C座,E!A、B、C、D、E的E,老弄岔,娘的!”
前台领班一边赔着笑点头,一边麻利地记录着。
“噢,我明白了,”爱梅回过头,压低嗓门说,“这里装修一般,菜味道虽然好吃,但请客有些拿不出手,食客主要都是这里的租户,但他们可以在房间里吃,所以来点菜的人多,来坐着吃的人少,乍一看反而像生意不好的样子,其实也不坏。不像这旁边的两个高档饭店,汽车都停不下,红火都在面上,嘻嘻,我知道人都很虚荣的,请客嘛,好不好吃无所谓,钱花到就算心到。”
“我看你学问没长,世故倒添了些。”
“世故也是学问,早晚总要知道,是吧,爸,咱那里不也一样?你看什么呢?”
“又一个来点菜的。”郭小峰声音突然有些异样地说道。
爱梅又回过头看,“咦,那不是C座302的那个女的吗?”此刻C座302的女士已不是刚才那副腼腆温和的样子,她的脸上带着压抑的愠怒,推门而入,对门口服务员的微笑问好理也不理。
“中午你们有一个服务员去我那里收菜盆,麻烦你让她出来。”她用冷得可以结冰的语气命令道。
“有什么事吗?”一个老板模样的人从里间走出来。
“麻烦你让她出来,可以吗?”
老板被那个女人阴森的表情镇住了,小声吩咐喊出几个女孩儿。
一番扫视,刚才给爱梅他们端菜的那个脸像正方形的女孩儿被盯住了。
“哼!就是你,我想问你,你为什么去我那里收碗?你为什么一口咬定是把菜送到了我那里?”那个女人突然用和她形象不符的高嗓门喝问,浑然忽视了饭店里其他的食客惊讶的目光。
女孩儿显然被对方的气势吓住了,在她结结巴巴地回答之前,头往后缩了一下:
“我,我记错了。”
“记错了?难道你往哪里送菜没有记录吗?”
“我走错了。”
“走错了?你今天中午不是铁口钢牙的一口咬定是送到我的房间里的吗?还说是什么前几天和另外一个穿皮夹克的男人一起吃饭没送回来的碗吗?”
“正方形”低下了头。
“说话呀!”
“我,我是记得那个男的在你那里一起吃饭,才,才过去的。”她畏缩地小声辩解一句。
“是吗?你还敢这么说?”那个女人大怒地说,似乎更气,“好!我问你,你曾把菜送到我房间吗?查你们的记录!”
“……”
“为什么不说话?我要你回答,我要你给我一个解释!”
店里的客人都张大嘴巴津津有味地看着,只有老板露出了不耐烦,原来就为这样的小事?
“她肯定是搞错了,我们送饭的地方多,有时候送菜的和收碗的不是一个人,难免搞错。”
“错?你们送饭到哪个房间难道没有记录吗?而且她今天一口咬定就是我,还说明明记得是我点的菜,才找过去的,这怎么解释!我倒要问问她哪只眼睛看到了?是脑子进水还是眼睛进水了?”
老板看着低头嗫嚅的下属,不耐烦地挥挥手打发她离开,但对眼前这个女人怒气冲冲的指责显然更烦,他以京油子的口气反问:
“对不起,她就是这种智商,要不然怎么做了服务员?你看怎么办呢?”
“我——”
老板的反问大约出乎了那个女人的意料,她被呛了一下,一时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仿佛才回过神儿来,于是又恨恨地瞪老板一眼,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
“哼!我没想怎么办,只想告诉你们,做事弄清楚,别整天糊里糊涂到处乱敲门乱说话;还有——奉劝你搞清楚你手下这个傻头傻脑的傻大姐搞错到底是眼睛有问题还是脑子有问题,要是眼睛有问题就劝她买瓶眼药水,要是脑子有问题就劝你这个老板买副猪脑炖炖给她吃,当然,也许你们全体补补更好!”
说完,那个女人摔门而去。
“啧啧。”一个一直兴致勃勃看完这一幕的四十多岁男人,咂咂嘴巴,油腔滑调地对一同进餐的两个女人说,“哎呀,这个女人也太小题大作了吧,至于吗?不就是拿碗走错了门吗?”
“可不是!”她的同桌附和说,“虽然那个长的像正方形的服务员昨天在我们那儿也弄错了,可解释清楚就行了,又不是讹她非要交出碗,何必发这么大火?”
“说的也是。”临桌的另一个四十岁女人也接腔说,“犯不着嘛!不过这个服务员是够晕的,前天到我们屋也收错了盆,非说我头天晚上要了水煮鱼,是一大桌人吃饭。我说不可能,她还不信,我说我们这儿就三个人,晚上根本没人住,解释了半天,她才发现走错了楼。”
那个油腔滑调的男子摇摇头,突然显得十分高贵地叹息道:
“虽然人是晕了些,可毕竟是不能再小的事了,一个农村女孩儿一个人在外面打工也不容易,何必那样凶?”
“可不是。”他对面另一个三十几岁浓妆艳抹的女人也一脸高贵地附和道,“做人要厚道。”
“再说我们的楼也确实容易弄错,”那油腔滑调的男子继续说,脸又变得十分公平和客观起来,“十几栋一模一样,我也拐错过。刚才那个女的我在公寓里时常碰到过她,平时看起来是个很安静平和的人,怎么为这点儿小事发这么大火,不正常嘛!”
“就是!”他的同伴继续忠心地附和,“真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