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坐到孙经理的办公室里,他们得到了提高了的礼遇——被请到了沙发上就座,还多了两杯热腾腾的茶。
“这是红茶,暖胃的,口感非常好。”孙经理热情地介绍。
“谢谢!”郭小峰拿起来喝了一口,“唔,确实不错,还有麦香气。”
“对,还混了大麦茶,混搭——韩国风格的,现在流行对不对?不过混在一起口感确实不错,尤其是开水冲下去的那一刻,香气扑鼻。”
郭小峰又喝了一口,“真不错,冬天在这么暖和和的屋子里,再喝这么一杯酽酽的麦香红茶真是太享受了!”
“就是,我什么爱好都没有,就爱喝杯茶,冬天红、夏天绿,春秋再喝些花茶,啧啧,神仙都不换。”
郭小峰瞄着沉浸在喝茶享受中的孙经理,感到必须由自己把话题拉回到主题。
“不过心里有事就享受不了那些痛快了。”他放下茶杯说,“我猜你已经做了很周密的分析才开除了那位唐大姐的,虽然并没发生真正意义上的失窃案。”
“当然,我可不是那种做事不过大脑的人,我当过兵,还是侦察兵呐!虽然没发生可怕的事件——”孙经理身体向前送了送,压低嗓门说,“可我怕这件事是‘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面’。”
“哦?”
“我足足想了一天,你看——”孙经理略微得意地竖起一根手指。
“我反复问自己,谁是小偷呢?最大的疑点:这真是一个奇怪的贼,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偷那五十块钱?还有,不仅那五十元,小偷还完全可以把屋子里电话、传真等值钱物品带走,这很容易,可为什么不偷呢?况且我还听说小偷们有‘贼不走空’的行规。”他探询地看看对面专心聆听的警察,得到一个确定的点头之后,才自信地接着说:
“难道不是为钱,为所谓什么机密?然而这点疑问被301租户自己否定了,他们是刚成立不久的小广告公司,还没什么业务,机密无从可谈。那就还剩一种可能,就是有人打这五万块钱的主意,可这并不是一个职业的贼,那个留下的脚印也说明这一点,然后,当这个小偷发现五万块不见的时候,就跑了。理由很简单,如果拿走东西,即使是不值钱的东西,也可能会报警闹大,是不是?”
“当然!”
“我想一个四处流窜的贼应该不会拒绝五十元的诱惑,摸到什么算什么嘛!再说如果他只偷走我说的那么点儿东西,我不是说你们警察不负责任,但恐怕很难会费事千里追查,顶多在周围调查一番。”
“确实。”
“可若贼和我们公寓有密切的关系——那情况——就不同了。既然没了那五万块,为五十块钱和几部电话冒险就太不值得了。”
“有道理。”
郭小峰的频频首肯使孙经理不由得更加自信了,尽管他努力使自己显得谦虚些——但显然没有成功,他的嗓门不自觉地提高了:
“另外一个疑点:一个外人怎么会知道301晚上没人住,可以放心大胆的偷呢?我们这个公寓是商住两用公寓,有些人是纯办公,晚上不住,像301;另外一些人则是住在这里的,像他们隔壁的302。但外面的人根本无从分辨。”
“似乎只能是内贼了。”
警察也只能得出和自己相同的结论,孙经理眼睛加倍闪烁和神秘起来:
“对!再说第三个疑点:为什么小偷选定301下手呢?”
郭小峰微微一笑:
“你想说这个小偷是知道301当日取五万现金,却又不知道当夜要拿走的某个人,我想这可以排除那个公司的员工,因为他们都知道钱不过夜。”
孙经理一拍大腿:
“英雄所见略同!为了严密起见,我还追问了他们把取钱的消息告诉了谁。”
“告诉了谁?”
“Nobody!”孙经理突然说了句洋文,同时仔细看了看郭小峰的表情,后者先扬起一下眉毛,随后又微微侧过脸,一副十分愿闻其详的表情。
“你听我说,”孙经理用带点儿神秘语气的低嗓门娓娓道来,“前天,为了验证我的怀疑,我故意又去301,建议他们不要提太多现金回来,也最好不要告诉别人这件事,可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虽然我们治安防范很好,可毕竟是商住公寓,无法避免外人的进出,如果被贼盯上可能就无法避免问题。但他们立刻反驳说,根本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公寓里,才搬进来不久,谁也不认识,唯一知道的只有银行出纳员,可出纳员也不知道他们住在这里。如果说谈论,也只是自己在房间里说说,这也能引来贼吗?”
讲述适时地停住了,孙经理看着郭小峰,又带着胜利的神气额外多看了两眼爱梅,终于说出了结论:
“每天下午,保洁都要擦走廊和住户的外窗,而且,她是唯一可以保证301厨房窗户不上窗扣的人。”恰当的时间过后,郭小峰咳嗽一声开口了:
“咳,你的意思是,就是那个保洁员——唐大姐了?”
孙经理潜意识的期待落空了:应该击节称赏嘛!
“我的推理不对吗?”
这是努力掩饰着不快的轻描淡写语气,郭小峰看到眼前这位精干的经理又掩饰地喝了口茶,他踌躇着考虑——该怎么说才能恰如其分?但没等他想出来,女儿又像发小炮弹似的蹦了出来。
“别忘了你说过那个脚印是个很大的男鞋。”忍了好久的爱梅终于又插话了,迫于父亲刚才严厉的态度,她声音小了很多。
“那有什么关系呢?她完全可以找个其他人来偷。”孙经理回答,越发不喜欢眼前这个喜欢责难别人的丫头,转向郭小峰:
“你是干了多年警察的人,不会这都想不到吧?这个保洁是乡下人,来这儿干了不到一年,具体工作表现我不了解,但知道个大概,这些人一出来打工总是丈夫、儿子一大群出来,而且他们总是一大群男女老乡,共同租住在一些廉价的小平房里,周围邻居——我是指和她们一样的租户——全都是一些身强力壮的穷人。他们也很可怜,没有文化,常常很费力气也赚不几个钱,甚至工钱也常常被拖欠着,报纸上都登着呢,结果老实人一到过年过节就变成了罪犯,真是造孽!我很同情他们,非常同情,为这个缘故我才给足了她工钱,不,还多算给她几天的工钱才让她离开的,可毕竟,不能包容她偷啊——”
“什么偷?”爱梅的气愤终于像点了引信的炸弹一样爆发了,“根本就什么也没丢,你这是想当然的猜测。不!是偏见!是歧视!我告诉你,唐婶儿是自己一人出来打工的,本来和她丈夫、女儿都在老家打工,因为儿子上大学才跟到了北京,她在北京干三年多了,从来没听说她干过偷摸违法的事,否则,她还会好好的打工?警察比你还笨吗?还有,她儿子就是我的同学,比我高两届,成绩不错,准备考研究生了,是他们全家的希望,就算唐婶儿是贼,也绝不可能拉儿子下水。而且,她不是你想的那种粗人,她是个特别有自尊的人。因为你无缘无故的开除,她前天晚上看儿子的时候,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不知道有多伤心绝望,你不要以为农民就没有自尊,他们一样有尊严。”
最后的责难吓了孙经理一跳,现在自认为有素质的人都绝不敢背上歧视农民工的名声,一时之间找不到辩解之词的他只下意识地说:
“这不相干嘛,这不相干嘛!”
“不相干?你——”
“闭嘴!”郭小峰冲着女儿厉声呵斥,又一次严辞制止了女儿刚刚出口的、可能又会是一番洪水般的宣讲,他沉下了脸,“要学会听人把话说完!”
郭爱梅看看爸爸,勉强闭上了已经张开的嘴。
这个当儿,给了头脑敏捷的孙经理整理思路的机会,他满意地看郭小峰一眼,感到这个警察还是不错的。
“咳——”清了一下嗓子,他又开口了,“我是考虑她的尊严的,所以才不说明理由的,免得伤她的自尊。只说保洁现在够了,反正马上快过年了,她们也要回家过年,过完年回来再找工作不就行了?多么顺理成章的事。”
“她是穷人,一天都不想闲着。”爱梅话接得很快。
“那她可以不回家嘛!过年期间北京最缺劳务,找个比我们工资高三倍的活也不难。”
“过年回家是中国人的传统,一年下来和丈夫女儿团聚一下已经是人道的底线了!”
“你——”这回领略了擅长辩论的大学生的口才的孙经理,真的有些恼羞成怒了:
“既然这样,你们帮她再找个活不就行了?或者给她些钱。”
“她不要施舍,这就是所谓的尊严,根本不是差你这个活儿,尊严无价!”爱梅愈战愈勇。
“还是说说那些疑点吧?”郭小峰适时地插了进来,“爱梅你都扯到哪里去了?这才是关键,孙经理,还是先喝口茶吧。”
两口茶下去,孙经理脸上刚才激动的红色消褪了不少。
“就是,那些疑点才是关键。”他恢复了镇定,“前面那些疑点都指向她,我不能不为我的租户的安全考虑。”
“什么疑点?”爱梅立刻反击,“感到唐婶儿擦脚印是心怀鬼胎?她怎么知道这是所谓的小偷留下的,还是租户造成的?难道不会是为了快快干活了事?你这是典型的‘智子疑邻’!至于断定唐婶儿可能听到了屋里的谈话,更是一厢情愿的推定,你能确定他们交谈时唐婶儿正好在门口吗?难道不存在别人路过听到的可能吗?还有,也可能是301住户拎钱回来被谁看到产生了邪念,比如你们的保安?你们的员工?不可能吗?”
“这——”孙经理怔住了,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还存在更多的可能性,几分钟之后才隐约感觉头脑中还有些模糊的证据,但一时有些想不起来了。
“其实还存在一些可能性。”郭小峰慢条斯理地补充,“比如,你们的房子很不隔音。”
“不隔音?”孙经理转过头有些迷惑地看看郭小峰,眨眨眼睛,突然仰天大笑,“哈哈哈,不可能!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告诉你,301最靠西,楼下201是空房,202倒是人来人往的,可他们未必听得到,因为隔着楼梯,唯一最近,可能听到的邻居是东边302。可302两口子已经在这里住两年了。郭警官,我们这里一年的房租就是四万,302从来没拖欠过,而且明年的房租不久前他们也提前交了,怎么会做你想的那种事?看他们穿的朴素吗?但他们可不是穷人!”
“哼!”爱梅发出一个表示轻蔑的鼻音,“你没见过衣冠楚楚的犯罪分子吗?”
但她也并不认同爸爸的猜测,又转向郭小峰:“不过你可能忘了,爸,刚才那个男的说他前天早上才回来,可是‘所谓的失窃’是大前天夜里,他怎么做案?这里是二十四小时保安,他们住两年了,保安绝对会认出那个男的,要是撒谎,一查就清楚。”
“就是。”孙经理发出唯一一次和爱梅一致的声调,他又更详细解释说:
“302的赵先生确实是前天早上才回来,我和值夜班的保安早上例行询问时他说到了这一点,赵先生大概是凌晨五点左右回来的。另外,那个脚印是很大的男鞋,赵先生你也见了,虽然我没有注意到他的脚,可他身高只有一米七多一点,也不胖,脚会有那么大吗?”
“唔。”郭小峰模棱两可地应了一声。
一时之间屋子里陷入了沉默,每个人都皱眉想着,这时还是聪明的孙经理最先突然一拍脑门,激动地喊:
“窗户!对,窗户!”
“窗户?”郭小峰立刻追问。
“对,窗户!”孙经理激动地回答,“我想起来了,只有保洁才能保证窗户是开着的。”
但这一次他的激动没有传染别人。
郭小峰偏过头问:
“这么说这里的租户晚上人人都会把窗户从里面扣上?刚才我仔细看了,保洁似乎都在门外走廊上随意的拉动厨房窗户进行擦拭。”
沉默半晌,孙经理近乎沮丧地点点头:
“确实,因为保洁每天下午擦走廊和外窗,为了方便打扫,几乎都不扣上,一般不过夜的租户,不放值钱的东西,更不会管。而我们这里治安又一向很好!他们信任得都没有戒备意识了。”
“所以说,”看到有些理屈词穷的孙经理,爱梅有些得意的开口了,“唐——”
“别唐了——”郭小峰再次不客气地打断女儿,“爱梅,你先出去一下,我有话单独和孙经理谈,快点!”
爱梅惊讶地看看爸爸严厉的目光,多年的经验使她知道在这种眼光下最好乖乖照办,她不情愿地闭上了嘴,一声不响地站起身走了出去。
里面开始传出极低微的声响,看来爸爸是刻意压低了嗓门。
爱梅的目光穿过走廊看向窗外,天已经大黑,她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六点多钟了,她感到有些饿,想起等回到学校(在下班高峰倒三趟车,至少又要两个多小时,这还要排除长久堵车的可能),食堂大概已经关门了。
带着些烦躁,爱梅走出了楼道,刚站在院门口,寒意就一下子包围了上来,她微微打个冷战,一抬眼刚好看到保安缩着头穿着军大衣站岗,也许冻感冒了,所以间断地吸溜一下鼻子,爱梅连忙紧了紧自己厚厚的粉色绒线围巾,转过身看看这个白天已看过的院子。
夜晚的院子更加宁静,正对院门那条一通到底的小路,被一排一人多高的球形路灯柔和的照耀着,暗而不黑,影绰地能看见无声中急急走动的人们、整整齐齐的小树、右侧十来栋一模一样的三层小楼和小楼墙壁上面攀缘着的冬天里已经枯干的、等着来年吐翠的密密的爬山虎。
这是个不张扬又很舒服的地方,爱梅感觉连那些端着菜盆、饭盒送菜的匆匆急行的服务员都显得文雅了许多,她忍不住想,也许——这就是唐婶儿愿意在这里干的缘故吧,清净安宁。
想到唐婶儿,爱梅又有些激动起来,父亲这么久都没有出来,也许他已经说服了孙经理,她知道爸爸说服人的能力,他一向有自己的解决之道——还常常很灵!她相信就是为了说服孙经理,爸爸才赶自己出来的。可——爱梅忍不住琢磨:
到底,爸爸能和孙经理说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