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黄莲水

晚上和老朋友有约,所以晚上请吃饭楚谨行并没有打算自己过去。

可就在他准备上车离开D大时,接到了夏老教授的电话。

手机震动的时候,楚谨行的手已经搭在了车门上,严迟坐在驾驶座上,叼着跟烟催得急。

长相粗旷的男人靠在椅背上偏着头,嗓子也粗野,囔囔着喊:

“阿温啊,我可是专门推了打架的活儿来接你的,快上车,我们今晚好好去喝一顿。”

楚谨行抬眸淡漠地看了眼,没理会严迟,也没有上车。

他靠着半开的车门接通了电话,语气敬重:“老师。”

很少有人知道他本科学校是D大,更少有人知道,D大医学院中药系王牌夏老教授是他本科论文的指导老师。

当时老教授很看好他,一心想收他为徒弟,可他拒绝了老教授主动伸过来的橄榄枝,执意出国念管理。

看上的学生扔开药香,握了满手铜臭,挑剔的老教授气了好几年,甚少再提起楚谨行,别人也不敢提。

之后逢年过节,楚谨行送礼过去的时候,倔强又别扭的老教授也总对他横眉倒数,没鼻子没眼的。

也就是这一年多来,楚谨行因为公司的项目和老教授合作多了,老教授对他的态度才缓和了一点。

但介于身份,在人前,老教授对他尊敬又礼貌、客气又生疏,给足了他面子,人后却还和以前一样,看不惯就吹胡子瞪眼,想骂就骂。

院长看到过几次,次次都被吓白了脸,就怕楚谨行变脸连着项目也一起黄掉。

这次也一样,老教授在电话里对他一点都不客气:

“臭小子,晚上吃饭你来吗?”

还没等楚谨行回答,他又道:“我可不管你们那一套,在我这儿就没有请老师吃饭自己不来,派代表来参加的道理。”

“今天晚餐要是来的是你助理,你信不信我还和上次一样,把你助理的酒换成黄莲水,顺便也帮你清清火!”

想到看到老教授就夹着尾巴瑟瑟发抖的助理余睿,和一喝进嘴里就苦到反胃的黄莲水,楚谨行心里哭笑不得,但嘴角却往上勾了勾,明显心情还不错。

料稍的风掠过树梢,半黄的枫叶被吹落,飘飘摇摇地驻足在人头顶,楚谨行抬手捻下,两指捏着梗把玩着转来转去。

帝都秋天的天黑得早,六点的光景已暮色昏黄,路灯光被树影揉碎,落在男人的眉眼间,无端给他的笑染上了几分柔意。

严迟懒懒散散地靠在椅背上看着,突然有点想不起当初和他一起在脏乱的小巷子里打架时,那个满身戾气、出手狠厉像要人命的少年是什么样子。

尖锐的石头经过岁月的打磨,终究变成了温润的玉石。

至少,从外表看是。

见路过林荫大道的小女生频频回头,脸颊微红的嬉笑打闹着推推搡搡,严迟拿下唇边衔着的烟,敲着方向盘嗤笑了一声。

笑楚谨行有毒,也觉得这些还没经历过社会毒打的大学生有趣。

楚谨行对严迟的视线视若不见,手指抵着眉心,耐着性子,对着手机温声解释:

“老师,我晚上是真的有事,和朋友早约好的事不好临时失约。”

电话里传来一声轻哼,“随你吧。”

“我和你说过的那个比你优秀千万倍的关门弟子刚回国,我带她一起,本来还想介绍你们认识一下,但你有事就算了吧。”

楚谨行闻言,握着手机的手骤然收紧,呼吸滞了一瞬。

似是不走心的一句话,却轻易抓住了人的死穴。

所有D大中药系的人都知道,系里那个脾气大的要命的夏老教授有个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弟子。

此宝贝弟子不是他的亲孙女夏姚,而是成绩从未跌下过第一、且年纪轻轻就发表过好几篇SCI论文的中药系小天才:

--纪奕。

本科时,楚谨行也是从D大从未跌下神坛的人,但在夏老教授心里,楚谨行比不上后来考进来直接硕博连读的宝贝弟子一根手指头。

至少,宝贝弟子和他一样志趣相投,不染铜臭。

老教授护短,年纪一大就变得罗嗦,夸起人来总停不下,所以楚谨行对纪奕本不陌生。

电话安静下来后,整个世界好像也安静了下来,楚谨行垂眸看着手心的枫叶,眼前闪过那个无聊时总喜欢甩东西玩的女生,眼神愈加温柔。

不需要介绍的。

他可能比教授要更了解纪奕。

可老教授没再给楚谨行说话的机会,直接挂了电话。

听着耳边地嘟嘟声,楚谨行无奈摇头,将手机揣进口袋,他站直了身体,发了会儿呆。

“温啊,站着耍帅吗?赶紧上车啊!”严迟按了两下喇叭催促。

滴滴--

楚谨行低头看着严迟,淡声:“我要请老师吃饭,今天不去了,该天吧。”

严迟探头过来,诶了一声,瞪大眼:“楚谨行,老子都亲自过来接你了,你还放老子鸽子,你还是人嘛!”

楚谨行将手插进口袋,心情不错地挑了下眉:“她也会来。”

温润的声音夹杂着难以察觉的笑,听得严迟一愣一愣的,直到……

嘭--

车门被用力关上,严迟才反应过来。

神奇,明明是秋天却刮起了春风。

--他兄弟终于要跨出第一步了。

这简直太不容易了!

看着外面那个弯下腰,对着车窗一本正经地扒拉发型的男人,严迟忍不住笑出了声,摇下车窗,苦口婆心:

“哥们别怂,机会要把握住,追老婆得主动。”

“话多点,怎么撩怎么来,偶像剧看过没?人设懂不懂?暖男知道不?别把自己当半天憋不出一个屁的霸总。”

“假装冷漠讨厌去吸引姑娘的注意是行不通的,在现实生活里,霸总都是会被打的……”

楚谨行淡定放下手,站直身体,没搭理严迟的话,转身就走。

严迟将头探出窗外,好楚谨行的背影大声喊:“记得点酒!”

等到人影彻底看不到,手机恰时响起,严迟随手接通,咋咋呼呼的声音传了出来:

“严哥,架还打吗?那群孙子太嚣张了。”

严迟坐回去,将烟重新含入口中,兴奋的声音略含糊:“打!”

“让他们等着,我马上到,见了红就当替我崽提前庆祝脱单。”

……

另一边,夏老教授放下手机,走回自家孙女身边,胸有成竹道:“谨行已经先去了,我们走吧。”

……

晚七点,D大对面青溪馆。

二楼尽头最大的大包厢开了三桌,在坐的有研究生学弟学妹,有学姐学长,有同级同学,还有院长副院长夏老教授等一大堆人。

纪奕以前经常跟夏老教授的研究项目,这种金主爸爸请吃饭的场面不知道遇到过多少,她早已习惯,能轻轻松松应付所有人的所有问题,游刃有余。

但她不习惯坐在金主爸爸身边。

和另一边的院长平起平坐的感觉太惊恐,连夏教授想和楚谨行说话都得越过她。

刚刚入座时很多人都想坐楚谨行身边,可老教授二话不说,直接拉开椅子把躲在最远的她拎过来压着坐下了,又将捣乱的夏姚扔到了另一桌。

这下,所有人都知道老教授究竟有多宝贝她了。

纪奕觉得很别扭,感觉凳子上有针,扎得她坐立难安,特别怕楚谨行问她在讲座上叫住他是想说什么。

她是有挺多话想说的,毕竟,在一年多前,她和楚谨行也曾有过几次是交集。

她想问楚谨行还记不记得自己,想和他说谢谢,还想还他那时为自己垫付的饭钱。

最想知道,他为什么没有加自己的微信,是不是看到那些乱七八糟的话了。

纪奕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纠结这个,她想认真琢磨了下,最后把原因归结为天天对她唧唧歪歪的舍友们。

四处都是人,吃饭聊天,笑笑闹闹的推杯换盏。

虽然都是成年人,但因为还没正式入社会,所以没圆滑的那一套,喝起酒来很随意。

本应该很放松才对,纪奕却缩着脚,拘谨地坐在椅子上,满脑子胡思乱想。

她不是一个性格内向容易害羞的人。

她其实挺能说的,成长的环境决定了她的口才,向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可看着楚谨行的脸,她就拘谨得什么话也说不出口,甚至觉得玩笑都是冒犯。

明明去年还能和他正常交流,一年多后再重逢,寥寥几面,却总觉得莫名尴尬。

好在一桌都是自己喜欢吃的菜,最喜欢的还总停留在自己的面前,纪奕说服自己,她过来就是为了吃东西的。

炸烹虾段。

宫保鸡丁。

东坡肉。

清蒸武昌鱼……

只要是自己多看几眼的菜,都会来到自己眼前。

像是有魔力般,屡试不爽。

等到心心念念的小煎鸭再次停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纪奕悄悄弯了眼。

什么都不用问了……

将别扭抛开,纪奕一边开心地吃着,一边拿眼睛偷觑正和院长说话的楚谨行,看他一手摩挲着酒杯,一手压在转盘上。

他今晚没戴眼镜,好看的眼睛完全暴露在灯光之下,白色的雾气蕴染中,精致的眉眼多了几分旖丽。

和人温声谈笑的模样,像极了古书中的金贵公子。

纪奕看着看着就出了神,不知不觉就吃了好几口小煎鸭。

在辣椒和花椒里滚了一圈的鸭肉特别辣,味道特别足,回味还有淡淡白酒的醇香。

不小心往嘴里塞了截朝天椒,辣度直蹿天灵盖,乱飞的思绪立刻被辣了回来,纪奕放下筷子,斯哈斯哈地摸过旁边的杯子,灌了好几口啤酒。

……

楚谨行去了趟洗手间回来,纪奕已经灌到了第六杯啤酒,脸颊微红,也不知道是被辣的,还是喝酒喝的。

眼角余光扫到纪奕又给自己倒了杯酒,楚谨行默默给她换了杯苹果醋,侧头靠近,小声:

“醋比酒解辣。”

纪奕怔了怔,伸出爪子,指尖划着一次性杯子,随手划出个小小的爱心。

这鸭子,怎么有点醉人?

苹果醋刚从冰箱拿出来,杯子外结了层冰雾,很凉,摸着很舒服。

纪奕擦掉爱心,捧着被子乖乖嘬了口醋,然后转头看向楚谨行,大眼睛一弯,红红的小脸上绽出个灿烂的笑。

楚谨行被笑容晃了眼,清楚听到自己骤然加快的心跳声,心尖痒得像被爪子挠,可面上却不显,依旧笑容柔和。

抬眸扫一圈,见没什么人往这边看,他又朝纪奕凑近了点,大庭广众下和她说悄悄话:

“醉了吗?这种饭局醉了是可以先离开的。”

隐隐觉得这话有些耳熟,纪奕有些迷惑,正想说话的时候,手机震动了下,打开是夏姚的发过来的消息。

姚姚:[崽,我先走了,去捉个奸,那渣男敢背着我劈腿,就要有劈断腿的觉悟。]

姚姚:[晚上可能不回宿舍了,我刚刚看你喝了不少酒,别自己走,和我爷爷一起回去,或者叫朋友来接。]

纪奕觉得头有些晕,连呼吸都发烫。

她将视线从手机上移开,环视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楚谨行脸上,觉得在座的所有人中,他最好看。

于是她眨眨眼,扶着楚谨行的肩膀,摇摇晃晃地凑过去,学着他的样子贴在他的耳边,问:“楚先生,我们是什么关系?”

“你是我朋友吗?”

楚谨行一僵,只觉得耳边的呼吸特别烫,烫到灼人。

周围的声音渐渐远去,楚谨行看着眼前这双看着自己一眨不眨的眼睛,脑海中闪过许许多多的画面。

醉醺醺的人没有耐心,纪奕又催促的问道:“楚先生?”

许许多多的画面一帧一帧变小,最后慢慢聚集成一张微红的脸,楚谨行笑了,盯着纪奕的眼睛,柔声:“故人。”

故人从前从不会生疏地唤他楚先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