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中旬，帝都秋景盛极。
晚十点，霜山红叶度假别墅外灯火通明，造型各异的琉璃灯盏错落有致的点缀在蜿蜒小路上，似星子落地，照亮了整片山腰。
双层的欧式别墅内衣香鬓影，侍者忙个不停，巨大水晶吊灯撒下一片片枫叶造型的小灯，虚幻的光影投在正下方的男人精致的眉眼上方，反射出如玉般的莹润的光泽。
纪奕站在旋转楼梯转角处，靠着栏杆往下看。
她欣赏的目光在男人的脸上游移，从鼻梁上架着的金丝边眼镜，移到眼角下方挡不住的黑色小痣上。
爱美之心，人皆有知。
何况还是一个有泪痣的大美人。
纪奕捏着手工吊穗甩着手机玩，一边等着消息，一边撑下巴百无聊赖地看着。
看他先是被一个吊带小姐姐拦住，然后被一个卷发美女缠住，现在，又被一个矮他半个头的银色西装男人拉住。
“楚家最重礼节，哪有敬酒不喝的道理？”
“楚谨行，你以前可喝不到这种品质的红酒，尝尝，这酒的味道如何……”
……
隔得太远，纪奕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只看到不断煽动的嘴唇，和不停歇的推杯换盏。
男人仰头喝酒时，喉结上下滚动，红酒混着香槟，一杯、两杯、三杯……
纪奕不知道男人到底被灌了几杯，只看到他脸上藏不住的为难，和此刻红透了的耳朵尖。
泪痣大美人似乎不知道该怎么拒绝别人，谁劝酒都喝。
一点没变，纪奕默默地想着。
无论男女，谁都能欺负，下至六岁小娃，向上不封顶。
兹兹－－
阵阵震动顺着流苏传到指尖，纪奕动作一顿，掐着绳尾往上一提，将手机捧在手心，低头看：
‘在线给崽征婚倒贴送微信！’几个大字明晃晃的挂在群聊名称上。
加粗加黑。
纪奕眉心一跳，只觉得最后的感叹号粗到扎眼。
她时差还没倒过来，头本就闷闷的疼，如今更疼了。
手往下一划，群聊记录挤进视线：
当归：[＠何首乌，崽，酒会好玩吗？]
枸杞：[＠何首乌，崽，记得睁大你的卡兹兰大眼，看看现场有无未婚适龄帅哥。]
熟地：[＠何首乌，崽，给微信！给微信！记得给微信！都给你准备好了，夹在手机壳里。]
当归：[＠熟地，机智还是你机智，点赞.jpg]
……
三个顶着防脱生发套装中药名的人就着“机智”这个词迅速展开了想象，从该以什么话题搭讪，到该怎么在魔王们的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又自然不突兀地发小纸条，步骤详细到二级小标题。
纪奕粗略的扫完，指尖悬在虚拟键盘上方，犹豫不决。
不知道该对这群一言难尽的舍友说什么，纪奕索性假装什么也没看到，直接翻过手机，指尖用力一翘，掀了手机壳。
长条状的纸条整整齐齐的就码在浅灰紫的手机背后，嫩粉色，颜色非常小清新，还点缀着银白色小爱心，满满的少女心。
纪奕：“……”
估计是夏姚把她从机场接回来的时候悄悄放的，数量可观。
可纪奕拒绝在酒会上发传单，并准备把这叠小东西毁尸灭迹。
这样想着，纪奕重新将手机壳装好，也不再管群里聊得热火朝天的人，干脆利落地选择了消息免打扰。
一系列动作做完，再往下看时，男人还站在水晶灯下，正低着头，身姿不再笔挺，手搭在腹部，微微往左、倾了点。
而堵住他的人又换成了一个穿着露背装的性感女人，看着有些眼熟。
纪奕认真看了看，想起昨晚追剧点暂停时，这张脸好像在弹出的广告窗口上一闪而过。
此刻，女人从广告窗口跳入现实，正伸手往前，男人往后退了小半步，连往回收的手指都透着抗拒，夹在指间的酒杯随着他的动作晃了晃，红酒溅出几滴，而后又很快被稳住。
在这种场合，有人带女明星入场也并不奇怪。
只是……
纪奕眉心微蹙，快步下了楼，顺手从旁端了杯香槟，错身而过时，手一偏，杯子歪了一下。
橙黄色的液体自杯口流下，等纪奕再扶正杯子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红唇女人的裙摆被染了色，明亮的灯光下十分明显。
“抱歉。”纪奕立刻停下脚步道歉。
“你……”谢琪玉生气的偏过头，看到纪奕，她眼中的怒气又立刻收了回去。
把她裙子弄脏的人与其说是女人还不如说是女孩，看着很年轻，也很陌生，但就因为陌生，她反而更加不敢得罪。
更重要的是，女孩身上穿了件自己连借都借不到裙子。
忽略女人探究的视线，纪奕镇定将酒杯拿开，不好意思地笑笑，而后朝左边招了招手：
“刘婶，麻烦带这位姐姐到楼上个去处理一下。”
“哦，还有，顺便让人煮一份菊花茶，给这位先生送过来。”
纪奕伸手指了指楚谨行，清脆的声音带着主家的口吻。
楚谨行抬了下眼，女生小小的鹅蛋脸上杏眸弯弯，眼神带着歉意和真诚，大抵因为年纪小，所以让人连一丝怀疑都挑不起。
这张脸太嫩，端着一本正经的腔调作势，多少有些违和，矛盾得可爱。
楚瑾行不由多看了两眼，又不着痕迹地移开了视线。
谢琪玉启唇，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刘婶就已经走过来了，她只好压下不甘心，对纪奕友好地笑笑，“没关系的，那我先去处理一下。”
说完，她跟着刘婶离开。
只是一个小插曲，一个无关重要的人，并没有什么人注意。
女人很快消失在一楼，旁边的人该聊什么还是聊什么，只是有几个人悄悄地看向纪奕，心中暗自琢磨。
意外自发生到完美解决，整个过程不过两三分钟，楚谨行安安静静站在旁边，微垂着眼眸，没错过女生最后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
头顶枫叶状的光影晃了晃，薄薄的镜片边缘流过彩色的光，镜片下，楚谨行染着几分醉意的眸色柔软了几分。
纪奕转过身，仰头看向安静的楚谨行。
离得近了，这张脸更好看。
纪奕大眼睛又弯了弯，小声提醒道：“不舒服的话，是可以偷偷提前离开的。”
楚谨行沉默点头。
“那有人来接你吗？”纪奕倾身又问，声音不由自主地压低，莫名有些心虚。
总觉得，自己刚刚才帮忙赶跑别人，现在自己又搭讪的行为有些怪怪的。
她本应该做好事不留名，大气凛然地拔腿就走才对。
楚谨行再次点头。
他的眼睛非常好看，眼尾微红，连带着眼角下方的痣好似都染上了绯色，额前的发耷拉下来，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着，看起来非常乖。
也难怪总被欺负。
纪奕也有些手痒，她不自觉捻了捻指尖，将手背到身后，还想问什么的时候，突然感觉背后一寒，心上一慌。
又来了……
纪奕回头看去，果不其然，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爷爷穿着精神的中山装，就站在不远的地方往这边看。
也不知道看到了多少。
纪奕把未说完的话咽了回去，立刻转身离开，借着衣服的遮挡，匆匆忙忙拽了下男人的手。
指腹碰到，暖暖的温度一触即失。
她步子急切，连红色的裙摆都透着慌张。
楚谨行脚尖下意识往那边移了点，握紧了手心多出来的东西，忍了忍，到底还是没有追上去，只专注地看着。
……
纪奕欢快地走到老人身边，抬手亲昵地抱住老人的胳膊，仰头笑眯眯地蹭蹭，撒娇，“爷爷，我好想你啊！”
纪行云轻哼了一声，抬手敲敲她的额头，“小没良心的。”
“哪没良心了，我刚回来，连床都没挨一下就过来了，刚刚化妆的时候都快睡着了。”
纪行云闻言，心里满意了几分，而后又朝水晶吊灯下方的位置上抬了抬下巴，问：“认识？”
纪奕心上升起一抹警惕，回头见人已经不在那处，她放下心来，连忙摇头，“不认识，爷爷，他谁啊？”
她的犹豫若是再多一秒，相信爷爷书房的办公桌上明天早上就会多出一份资料，详细程度肯定不止二级小标题。
纪行云不信，意味深长：“不认识还帮他？”
“只是顺便，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就出国一年，绝对没忘咱们华夏的优美品德，这可都是您教我的。”纪奕眨巴眨巴眼睛，一脸无辜。
“我就是觉得这么个大男人还被欺负挺看不过去的，有点弱，不像大哥和二哥，二哥千杯不倒，大哥滴酒不沾也能把人忽悠趴下。”
“再说了，这可是我们老纪家的场地，出了事丢的是老纪家的脸，哥哥们都不在，我得看着点，谁捣乱就找谁麻烦。”
她说的义正严词，又无端带着几丝匪气。
“就是，太没用了，咱才看不上他。”纪行云被孙女的认真逗笑，又拿出手机打开相册显摆，“小土匪，你来看这个小明星，帅吗？”
“喜欢的话爷爷就帮你包养他，给你当压寨相公。”
纪奕：“……”
她往手机上看了眼，有点想哭，“爷爷！”
她喜欢追番，少女番热血番都喜欢，爷爷有时候也会陪她一起追。
老人看不懂年轻人的潮流文化，但并不影响凑热闹。
看到动漫里粉辫子的大头小人把小帅哥举到头顶，飞快倒腾着小短腿划成圈，把人直接举回家卿卿我我谈恋爱的，于是大土匪爷爷认为，自己的孙女也可以，可以把男人举到头顶，强行带回家。
见纪奕不满意，纪行云摸摸下巴，觉得有些可惜，并试图说服自己的孙女接受自己的意见，“这个不好吗？”
“我觉得挺好的，你看这男娃骨架薄，白嫩瘦弱，看起来一拳下去就能哭很久，多好，绝对不敢欺负你。”
纪奕瞪圆了眼，“爷爷，你再说我就答应教授再出国交换两年！”
“那可不行。”
纪行云立刻把收藏的照片删掉，而后将手机揣进口袋，假装什么也没发生，笑呵呵地带着纪奕到处和人秀宝贝孙女，逮住人就是一顿夸。
纪奕早就习惯这种场景，乖巧又嘴甜，逗得一群长辈笑得停不下来。
不远处，有年轻男人看了心中蠢蠢欲动，想上前搭讪，却被同伴拦住：“我劝你别去。”
“为什么？”
同伴一脸深沉，“你伤不起。”
“？”
同伴神色愈发深沉，“那群前辈聊的那么开心，却没有一个敢带上自家的后辈一起，你以为什么为了什么？”
……
心疼孙女刚回国，纪行云并没有让纪奕陪多久，炫耀了一圈，就把纪奕打发回楼上休息。
楼下吵闹的声音透过卧室的门缝传进来，模糊不清，乖巧答应早点睡的人盘腿坐在榻榻米上，头上插着只笔，低头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
文案已编辑完大半，漂亮的菊花图片下跟了大段大段的文字，她只需补全最后几个字：
－－
菊花茶。
功效：
醒酒、护胃，可解醉汉昏迷、易醒。
编辑完成，纪奕又检查确认了一遍才点击发表。
视线往笔记本上方扫过，时间刚刚好，纪奕舒了口气，伸了个懒腰，拿过被冷落了好一会儿的手机打开看，群里依旧热闹，都在催她。
熟地：[崽，小纸条发了吗？发了几张？]
当归：[＠何首乌崽，怎么不说话？你不会怂得连一张都没发出去吧！]
纪奕摸了摸下巴，想到刚刚的泪痣大美人，她抿抿唇，捧着手机啪啪打字：
何首乌：[发了。]
熟地：[发了哪一张？]
纪奕一愣，回了个问号。
不是每一张都一样吗？
熟地：[你没看纸条背面吗？每一张纸条背后都有字，你完全可以按你的喜好程度发。]
纪奕心中突然有中不祥的预感，又发了个问号过去。
熟地：[反正你肯定没发完，拿出来看看你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纪奕沉默两秒，回：“如果我全发了呢？”
这话一出，群里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钟。
当归：[崽今天终于站起来了，牛逼啊！]
熟地：[链接]
熟悉的第六感再次涌现，纪奕抖着手点开了链接，页面迅速调转到购物软件。
－－“一万个搭讪小技巧许愿小纸条情话定制纸条DIY表白语录……”
搭讪。
情话。
表白。
……
商品底下一大串名词，每个名词都戳心，纪奕觉得眼睛疼。
不甘寂寞的消息框再次弹了出来：
熟地：[快夸我！]
纪奕：“……”
……
楚谨行走至别墅前庭，路过小池塘。
路边灯盏如点点星火，路边的红枫只半人高，霜叶红过二月花，似烈火般燃成一片。
离大门已经不远，楚谨行拿出口袋中护得好好一叠纸条，抽出一张正打算看，手肘突然被拽了一下。
指尖的纸条落下，飘在水面上，几乎瞬间就被浸湿，远远看着字糊成一团黑色的痕迹。
闻到空气中飘散的酒气，楚谨行眸色一冷。
“楚……”
钱川才刚说了一个字，声音突然顿住，一声惊恐短促的惊叫之后，是一阵很大的水声。
扑通－－
水花四溅。
一瞬间，钱川以为自己掉进了海里，害怕得扑腾了起来，银灰色的西装黏在身上。
被按着强行喝了两口水之后，钱川有瞬间的清醒，他用力抹了把眼睛，看起岸边的男人，他大喊：“楚谨行，你疯……唔……”
又是一口水下去，直接呛到肺里。
楚谨行蹲下身，垂着眼，手压着钱川的头，冷声问：“味道如何？”
微凉的秋夜，他的声音像是染了寒霜。
粉色的纸条飘飘摇摇，在不断荡起的水波中回到岸边，楚谨行终于放开了手，捞过纸条。
纸张的质量不错，字还没花，圆滚滚的字体非常可爱：
－－“我对你的爱，就像拖拉机上山，轰轰烈烈，轰轰轰轰……”
楚谨行眼中冰雪消融，荡起丝丝柔和，嘴角牵起一抹笑意。
聒噪的挣扎呼叫声之中，楚谨行缓缓站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低头小心用衣袖压着湿透的纸条。
手指量了量口袋中那叠纸条的厚度，楚谨行眼中的笑意渐深。
原来，她喜欢这个调调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