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槃道祖虽已陨落了无可计量的年岁,更是失去道祖位份,便是借助阮慈之力,从虚数之虚逃遁出来,但此刻身份依旧十分尴尬,并不能算是过去道祖,可又拥有道祖的见识、体悟,阮慈也不知她想要从过去返生,需要什么条件,涅槃道祖和青君相比,在此世的残余实则还要更加庞大,这偌大的琅嬛周天,便是其内景天地的残留,不像是青华万物天,只剩下碎片在宇宙中漂游,琅嬛周天除却那道基高台崩毁之外,其余部位依然完整。想来是涅槃道祖陨落的那一刻,阴阳五行道祖便一剑缔造新生宇宙,将内景天地携来此地,避开了其必然随原主散碎的命运。
这里头必然有许多奥秘,是现在的阮慈不能想象的,她结丹时,涅槃道祖所遗气运飞出数团,其中有一团似乎便是落入原主手中,只不知道虚数生灵如何能获得气运,或许其已在某处悄然转生,又或者琅嬛周天这一切,都在青君和涅槃道祖算中,宇宙中处处都是道祖争斗,琅嬛周天也不过是道祖争斗的战场之一而已。
若是以往,想到道祖之争,导致琅嬛周天无数年来风起云涌,道祖之下,多少悲欢离合由此而生,阮慈始终有一种压抑的感觉,但此刻不知是否见识得多了,已能以较平静的心态看待,知道便是没有道祖之争,一样也会有别的纷争来搅动风云,只要宇宙中始终存在超脱之路,那么诸天生灵为了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自然便会和旁人产生矛盾,想要完全消弥这样的不公,便只能将超脱之路完全封死,那么宇宙中一潭死水,对阴阳五行道祖来说又有何意义?阴阳五行道祖只怕也正需要本方宇宙道韵激荡,助其参悟上境玄奥,这说不定就是永恒道主创世的肇始因由。
想要消灭这些不公,便只能灭世……或许有些性格极端的修士,便会因此走上亲近毁灭大道的路途,以博爱平等之心,持毁灭现世之道。将所有生灵一道封死在凡人境,达成绝对的公平——这亦是宇宙毁灭的一种方式,和此前的混沌一般,此道名为坠凡,也叫化凡、锁凡。按王真人所说,此地的大道法则便是坠凡道最为兴盛,但并未将其余大道绝对压制。因此两人的修为只是被遮蔽而已,倘若是真正的坠凡绝境,道祖之下,任何修士踏入该地,便会重新化为凡人,一切因果全都抹去,所有超凡识忆无不忘却,便是走出此地,也只能重新修持,但已经消耗的寿元却不会归还,大多人只能再活八九十年,想要重入道途,比登天更难。
他虽只有金丹修为,但和阮慈不同,阮慈七百年金丹中期,在所有同道中都是不可思议的速度,也因此,确然少了许多积累,不是外出历劫,便是在山门中闭关修行,提升修为。不似王真人等,虽然也一样被寿限紧紧逼迫,但其修行难度又要比阮慈低了不少,还可抽出许多时间,或是谈玄论道,或是博览群书,或是漫无目的地游历天下,便是同在金丹期中,见识也要比阮慈广博许多。此时两人在这坠凡禁制中困居,左右也是无事,每日劳作时,王真人便和阮慈天南地北,谈论这些玄学逸事,阮慈也是听得津津有味。
以凡人之身,谈论神仙之事,便仿佛真的只是在闲谈神话传说,坠凡时日渐久,待到第十年上,若不是两人面容始终没有任何变化,那仙衣也依旧一尘不染,阮慈有些时候几乎都要把自己完全当成凡人了。这也是坠凡大道可怕之处,倘若她真正遗忘以往那些修为感悟,便是离开此地,只怕也难以再寻回修士身份了。
好在有王真人相伴左右,足以抵挡道韵侵蚀,毕竟道韵攻伐,本就极其唯心,阮慈正和王雀儿陷入热恋,满心只有借情悟道、由欲参凡,心中实在没有一刻丢失过、怀疑过自己,又何惧坠凡大道呢?
这禁制之地,就如同桃花源一般,安稳和平,可说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这十年间两人或是周游左近山林,或是在宅院中隐居,便如凡间夫妇一般形影不离。前几年十分浓情蜜意,几乎连天星术教授都停了下来,一有时间,便躲在屋内耳厮鬓磨、呢喃细语,便是这般相拥到天荒地老,似乎也不会厌倦。
四五年后,阮慈对王雀儿已极是熟稔,便连他道途中的些许坎坷也是了如指掌,倒是她自己,有许多和大道有关的隐私不便和王雀儿分享,但除此以外,两人几无秘密可言,便是连彼此的身体,都已探索到了极致,而情与欲中,欲乃对身体的刺激,初时或者令人沉迷,但其后逐渐习惯——王真人说有许多凡人此时便会更易爱侣,又或是换些新的手段,但在他们修士而言,世上最吸引他们的还是大道之秘,并不像是凡人,能获得悦乐之事极少,便往往千方百计刺激自己,只图那一点可怜的欢欣。修士一旦对欲念了解透彻,便是择时享乐一番,其余时间,自然而然又去研讨星术、猜测星图了。
阮慈天性本就颖悟,浸淫情欲十年之后,无需王雀儿解释,也明白这情难之末,为何会分为情浓、情淡两种结局。所谓情难、情劫,其实是只是形容情事对修士道心的影响,一入情难,辗转反侧,都是那人身影,若是心念不够坚定,从此修行便大受影响。尤其修士往往很难两情相悦,倘若我爱你,而你一心只有修行,常年闭关不出,那么难道在你闭关期间,我都不用修行了么?
此为一难,大多修士都缠绵于这求不得的苦痛之中。第二难则是长相厮守之后,初始必定是如胶似漆,倘若这般情意永久持续,又该如何提升修为,参悟大道?要知道本方宇宙,夫妻共参同一种大道,将来就必定是你死我活的道敌,而倘若分参两种大道,那么势必就也要分开修持,免得道韵互相影响。
以修士个人来说,或者有些人在金丹、元婴便绝了道途,自愿转入外门,和道侣长相厮守到寿元尽头。这对他们两人来说,乃是求仁得仁,十分圆满,但在修道上看,便是坠入情难之后,再未超脱,终了道途。甚而有些修士,因为情事卷入纷争,中道陨落,那便更是情劫未解,因此陨落。想要参透情关,并不是一味杀灭心中的绮思情念,如是又怎能度过金丹关隘,更可能对参悟道韵有碍。在这虚数大兴的宇宙中,若一个人从不了解人心幽微,在道途上是走不了多远的。
也是因此,在金丹之后,修士多在师门安排之下,又或是自己因缘之中,投身于情,毫无保留地纵情狂爱一场,周围师兄弟绝不劝诫,由得他尽量沉迷,而多则百年,短则数年,在凡人生命走到尽头之前,这段情或是逐渐冷淡,双方爱过之后,各自又投入大道之中,由爱侣重新变为点头之交,相会时旧情泛起,已成余痕,又或是越发浓厚,便已度过了最开始那段你侬我侬,恨不得永远不离分的阶段,却依旧是将彼此视为双修道侣,两情只在久长时,于大道之外,多添了一份牵挂,从此修行闭关之中,偶然也有红袖添香、丈夫相伴,这边也算是脱难而出,毕竟情意仍在,但对修行影响却不再剧烈,纵还有些耽搁,但合籍双修,造化生气,对修行本就有一定裨益,如此两相计较,大约也可抵过了。
阮慈和王雀儿相伴不过十年,也难知究竟此后是怎生结局,在她此时来看,对王真人自然不如以往那样寤寐思服、念兹在兹,但不过短短十年,便已惯了与王雀儿相伴,并无一丝厌烦,甚至都不太记得此前的漫漫岁月如何度过——不过在坠凡之前的识忆,她现在本也不能全都记得了。
可若两人平安出去,那……王雀儿便要被归还到他的时间中去了,王胜遇……王胜遇他会记得这些吗?便是记得,想来也不会像现在的王雀儿这般对她了罢?
一思及此,她便不由翻过身去,抱住王雀儿胸膛,愀然不乐。王雀儿便在她脊背上一下一下地顺着,仿佛在抚摸什么毛发一般,曼声道,“怎么了?”
他仍在查阅阮慈所绘星图,还有标注的一些推断,这是两人研习星术时他留的功课。阮慈已习了十年星术,此时终能大概辨认周天星斗,借由其气机闪烁,推测出一些粗浅内容。
阮慈道,“将来……若是你厌烦了我……”
她本想说,‘那我就杀了你’,但又突然忆起天录之事,便不敢对王真人说任何重话,只是怏怏地道,“那我会很伤心的。”
王雀儿何等聪明?眸光只是一瞥,便将阮慈心事了如指掌,不免莞尔一笑,抚着她的长发道,“你怕什么,他虽看着刻薄……其实也只是你觉得他看着刻薄而已,但他也是我,我也是他,你与我何等亲近,缘何又对他这般畏惧呢?”
阮慈垂首玩着手指,嗫嚅道,“怎能一样呢,你欢喜我,那也是过去了,对你来说,这是实实在在的经历,对他而言,却只是一个可能的过去。再说,就算他愿意择选你作为他那条时间线的过去……此情曾在,但却也可淡然相别,你瞧,瞿昙越不就很怕我最后和他又成陌路,因此都不敢见我么?”
她直至完全明了来龙去脉,才知瞿昙越避而不见,倒的确是动了真情,才会这样患得患失,倘若他只是想和剑使加深因果,那反倒应该欣然从命,将来两人便是情淡之后,重归故友,到底有这份香火情分在,阮慈也不可能亏待了他。
若是和瞿昙越谈情说爱,想必是另一番景象,或者此刻她已从情意中解脱出来,重又开始全心全意地好奇宇宙大道。但阮慈此时仍是极依恋王雀儿,他们被困已十余年,她也没有半点不耐,只恐事态有变,他们从禁制中解脱出去,那在她未能情淡之前,王雀儿便要还归本尊,此难便始终未完。
其实他们被困此地,旁人没有办法,阮慈却可以道韵攻伐,消磨此地禁制,破禁而出,王雀儿此前便和她商议过了,若是等到两百年上,中央洲陆依旧无人来援,那么便要设法破禁而出,即便这样会让大玉修士找到前往周天本源的通道,但阮慈道途要比周天本源更加重要。阮慈当时还怕两百年凡人生涯太过无聊,此时却巴不得永远不要结束,但这想头也不敢和王雀儿说起,生怕被他训斥,在王雀儿怀里伏着,听他婉转为本尊说些好话,心中却是好一阵凄楚,想道,“便是你当真被择选为过去的那个自己,但回到过去之后,这段识忆也会逐渐模糊,直到事情发生之后才会重新想起全部,那之后你要遭逢大变,定然是极为伤心,性情也随之改变,现在的你,便只有现在而已,便是我们之后又会重逢,但这活泼爱笑的王雀儿却再也回不来了。”
思及此处,不禁又对王真人大生怜意,也不等他回话,便抬首亲了过去,在唇齿间含糊道,“无人爱你也没关系的,我心中全是你,我好爱你呀,王胜遇。”
“你最伤心、最孤独时,可要记着我的话,我在将来等着你呢,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你甩都甩不掉,等你遇到了我,便再也不会孤独了,我会一直折腾你,一直陪着你,一直爱你。”
或许真因她是南蛮出身,阮慈示爱丝毫都不羞赧,这般甜言蜜语,王雀儿已是听得多了,他双目微闭,脸颊因方才的热吻有些发红,但神色却很清冷,只有手上动作,依旧温柔拍抚着怀中逐渐呢喃睡去的少女,半日后待阮慈睡熟了,方才逐渐停下手来,垂眸凝视阮慈侧颜,凤目中波光流转,似有无限闲思,最终化为一哂。
待要将阮慈小心放下,才是一动,她眉头便是紧皱,双手又扣了上来,王真人一阵无奈,只得又拍起她的肩头,眉头也不禁微微皱起,低声道,“你最近怎么老睡得不好。”
话刚出口,便是想到了什么,不由又是一笑,眸色冷凝,环视屋内,似是要从那夜明珠光外昏沉的黑暗中,找出什么东西。“连十年都等不得,这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