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此情难渡

阮慈在神通被封以前,对这些事情若说是一无所知,那也不然,她拥有灵远的人生识忆,灵远超度亡魂时,又能看到其生平记忆深刻的片段,这其中当然也有洞房花烛之乐,生儿育女的苦乐参半,只是其时对于这些琐事似乎提不起太多兴趣,看过也就罢了,凡人究竟是如何生儿育女,她也并不想细究。直到瞧了王真人的书册,庞杂记忆中有些许画面倒也逐一浮现,模糊晓得此事便如同凡人的双修,其中自有极乐,更有许多人耽溺其中,凡人国度中的爱恨情仇,有许多是因利,却也有许多是因为这情与欲的纠缠,有些人情系一人,但欲念却可被多人挑起,而有些人心中爱着许多人,却是一种大爱,对他们都没有欲念上的索求,林林总总,不一而足,也正是因此,构成了虚数中那庞大的因果,网罗尽世上奇曲之变,人心幽微,铸造了那千千万万绝不相同的神魂。

她此时乃是凡人之身,自然也可体会此事之乐,但也明白王真人所说‘此事不如气机交融’并不假,这一夜两人几乎未曾合眼,从双双生涩到颇有心得,折腾了一夜。其中固也有乐而忘形之时,但和气机交融时那从灵魂到法体的共鸣,内景天地共振那难以言喻的快美,却又远远不如。若她未曾和王真人气机交融,此时倒也会觉得经过此事,两人更加亲近,那情意交融、肢体相接的时刻,也令人缱绻迷恋,好似两颗心都被拉近了,又或者会羞涩万分,面红耳赤,要王真人一再逗引,方才逐渐习得闺房之乐。

然则两人气机交融之后,阮慈便觉得那样亲密的事也已做过,此事还有什么可以羞涩的?倒比王真人更主动许多,见他生涩,更是暗喜,心道,“看来他确然从未和任何人做过这事,便是未来的我也没有……那在这件事上,我倒是有机会比他更在行些。”

她素来是随性而为,唯有和王真人在一处时,有时好胜心很强,存此一念,便十分主动,偏偏王真人聪颖之处并不下于她,对阮慈法体薄弱之处也早已了如指掌,两人直折腾到晨光微曦时才倦极而眠,日上三竿时,阮慈这才睡醒,揉了揉眼,见王真人已经醒了,正望着自己,仿佛想到什么有趣的事一般,眉眼满是笑意,不由问道,“你笑什么呢?”

王雀儿已披上外衫,不似阮慈,昨夜便是身无寸缕,他举袖掩唇、双目微弯,鬓发凌乱、发髻歪斜,与平时又是别样风姿,笑道,“我笑我不如徒儿深谋远虑,比我更能先知。”

阮慈昨夜进屋之后,不知怎么想的,的确除去仙衫,躲在锦衾中等王雀儿入屋。只是两人如今已再无需讲究什么体面,她也不恼怒,起身将发丝撩起,见王雀儿视线往胸前落去,便挺起来由他看个仔细,理直气壮地道,“我就是南蛮野女,强取豪夺有甚稀奇?倒是有些人看着仙风道骨,却在我身上留下点点印记,难以消除呢,你瞧这齿痕,明日怕不是要青紫起来。”

说着,便让王真人为她疗伤,可两人都无修为,能有甚手段,只能多揉一揉,将瘀血揉散罢了。年轻男女、初尝此事,又无其余要事挂怀,自然食髓知味、乐此不疲,旧伤未去,更添新伤,直到王真人拨冗去城外采回草药,为阮慈制了消肿膏药,这段公案才算了结。

师徒七百载,阮慈对王真人的性子不能说毫无了解,但却也有许多含糊之处,盖因洞天真人行事,往往云山雾罩,真实目的掩藏在重重烟幕之下,不到身死道消的那一刻,也难言其真正志趣。经过南鄞洲一行之后,更知其连过去也在未定之中,那么对洞天真人来说,唯独的真实便是此刻的自我,欲求为何,想望为何,利益为何。却偏偏王真人这三者都不像是谢燕还那般明显,他和谢燕还有血海深仇,却没有和林掌门、楚真人割袍断义,更似乎是在其人安排之下,无奈收下阮慈——

看似处处被动、随波逐流,虽有不满也只能被大势压灭,但阮慈却是知道实情,王真人早已和她相识,看似是无奈之举,又有谁知道是否是他顺水推舟?他的想望,也和谢燕还等人截然不同,阮慈虽未明确知晓,但也大略能猜的出来,谢燕还破天而去,烧尽法体,只留一缕真灵,付出偌大代价,自然不只是为她那师母寻药,其想望定然和对抗洞阳道祖有关,林掌门,楚真人甚至是王盼盼,都和她有一样的想望。而王真人所想的,则是阮慈能够纵情自在,走完自己的道途。

志同而道合,阮慈越来越觉得这一点其实极为重要,道途的终点不同,即使可以相伴而行一段时日,但终有一日还是要分道扬镳,甚至反目成仇。能修到金丹,对自己的道途自然都极为坚定,又哪会为了些许情分,更易心中的想望?她甚而觉得修士最好还是将情意倾注给身边的仙姬美僮,至少这些人并没有独立道途,除此之外,也和凡人区别不大,照旧有自己的喜怒哀乐。

也不知陈均蓄养美姬,是否便是为了排遣情念,阮慈如今和王雀儿几乎无话不谈,便与他问起此事,又道,“说起来,容姐和柳寄子……”

她从前不知,此时想起,柳寄子用秘法为阮容疗伤,又治好她的伤势,这不是双修是什么?气息相遇,演化生机,由他导引滋润阮容本源,这便是双修秘法中的疗伤秘技。也难怪阮容心中对他始终难以忘怀,或许这并不是第一次双修,她始终不肯说自己在南株洲密境都经历了什么,许是那时起,便对柳寄子……

其实在阮慈来看,或许心动还要更早,只是这猜测对阮容不啻于最恶意的羞辱,阮慈也不敢往深了去想,只叹道,“他们这情中夹怨,怨里有恩,恐怕终有一日还要刀枪相向,也不知容姐心里有多么苦楚了。”

王雀儿先道,“陈均蓄养美姬,只是满足色欲而已,洞天生灵不会和修士有什么恋情的,至多是你和天录这般的亲近之情,那也是因为他已不算是全然的洞天生灵。”

他一句话说出,陈均似乎便显得十分风流放荡,王雀儿看穿阮慈心思,又道,“这和他金丹时所遇阻碍有关,以我所见,你那族姐也是一般,她命犯情劫,是个真正痴情苦情之人,情难这关,只怕并不好渡。”

阮慈心中将‘情难’两字翻来覆去,咀嚼了半日,心中模模糊糊有些触动,也是问道,“情难……是否就是金丹期可能遇见的关隘?修士要知情、痴情、纵情,最终……最终是否也要超脱情念?瞿昙越是不是就因为最终此情有尽,所以才不敢见我?”

王雀儿望了她几眼,伸手要摸她的脑袋,却被阮慈扭开,嗔道,“别夸我聪明了,假惺惺的,只是搪塞。”

王雀儿笑道,“我怎么是要夸你呢?只是赞你将《太上感应篇》修得好而已,此间毫无灵炁,却依旧隐有感应,可见你是修得真味了。”

只说出情难两字,阮慈便已是猜出雏形,这其中自然也有感应之功,阮慈被他点破,倒也有些自得,又道,“看来此地的天地法则终究不能完全遮蔽灵炁,还是留有一丝破绽。”

“感应来自虚数,本就不可能完全隔断,此地法则也不会永远继续,只是时日尚短,总有一日,规则会逐渐放松,到那时或就又有风波了。”

他们两人此时正依偎着坐在高台顶上,仰望夜空繁星,王雀儿已将今日的星数教给阮慈,只是如今阮慈也没有往日勤勉,更愿和王真人一道谈天说地,只觉得虽无红袖添香,但佳人在侧,其中悦乐,亦是令人流连忘返。此时便伏在王雀儿膝上,由他缓缓梳理鬓发,长指在发间轻捋,又为她将发丝挽回耳后,徐徐道,“至于情难、情劫,其实都是一样事体,说是金丹期的关隘,倒也不算,大约所有金丹期修士,总在情之一字上有所波折,因此被称为情难,有些修士运气不错,情难恰好便是金丹期的关隘,突破情难时,正好度过一重关隘。也有些修士,无法从情难中走出,也能晋级元婴。不过这样的修士心中并不圆满,那情难天长地久,也未解脱,便化作情劫,情劫不完满,便等如是多了一重巨大因果,总会将其推入纷争之中,若无大气运、大造化,也难以登临洞天。”

阮慈听到这里,忽而想到桓长元,两人最后一次相见,他提及董双成时,身上便有一层黑气焚烧起来,将其笼罩,当时王盼盼是知晓黑气本质,只是不愿言说,当下便将其转告王真人,道,“这便是情难么?”

王真人颔首道,“黑气一现,便入情劫,痴情之气开始灼烧心防,这还是桓道友天赋过人,修有剑心通明,故可抵挡片刻,倘若是旁人,情从心起,只是一念之间,当即落难。想要破难,也无它法,或是把情念完全祛除杀灭,或是寻来一个道侣,和他一一遍历这世间有情人所有欢愉之事,将情中的酸甜苦辣全都尝遍,便和你说的一般,知情、痴情、纵情,最终或是情尽,或是情浓,这才算是脱难而出,从此对情之一事,也就无需避如蛇蝎,便是再结道侣,也不会重落情难,算是多了一层圆满。”

他又微微一笑,淡道,“本尊心中,那个和你共度情难的人,本就是瞿昙越才对。但此人气魄不足,竟裹足不前、避而不见,深恐情难最终,以情尽告终,你心中不会再有他的影子,因此本尊才借来过去身影一用,说他寒酸小气,倒也不算没有道理。”

阮慈这才知道王真人为何如此鄙薄瞿昙越,原来并非是因为他对自己抱有情念,却是因为他没有胆量真个和自己坠入情网。她反驳道,“但……我欢喜你,不欢喜他呀,便是他愿意,我也难生情愫,此事终究是不成的,再说你这不是又把我推给他吗?”

王雀儿笑而不语,半日方道,“你又忘了,因果勾连,全在心意,你不欢喜他,是因为什么?”

阮慈微微一怔,这才想起她对瞿昙越的想法,本就是潜移默化中有了转变,或者是因为情种反噬之故,甚至瞿昙越被情种反噬,也许都来自于他逃避情难的念头,这因果纠缠错综复杂,实在不是此时能够参透。只是她此时最记挂是另一件事,忙又道,“既然人人都要落难,那——那你是和谁共度情难的呢?”

王雀儿摇头道,“我却不知,我还在金丹期内,怎知未来之事?”

他博学时所知远超金丹修士,但此时却又一问三不知了,阮慈心中生怒,拿起王雀儿的手咬了一口,王雀儿连声呼痛,因笑道,“傻子,我现在不就正落情难之中么?你道我是和谁?”

又道,“你若肯亲我一口,我便告诉你为何修士之中,只有情难,而无欲难,为何你在坠凡之前,对凡人之欲丝毫没有兴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