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众人生出感应,到敌人现身,实则还有一段时间,但既然气机彼此已经锁定,那么一气云帆不论追出多远,都是必然在某处与这元婴海兽相遇。这海兽是元婴后期修为,舟中众人能有能力与它相斗的,不过是王真人、阮慈二人而已,王真人是洞天化身,神通定然超出自己的修为,而阮慈自然不必多说,她手中宝剑也是宇宙级灵宝,只要灵炁足够,惊天一击足以将海兽重伤击退。
这两点众人皆理会得,因此虽然凝重,但却并不慌张,待阮慈走上甲板,便纷纷让开身位,阮容是最关切她的,因道,“慈姑,小师叔可有什么吩咐没有?”
阮慈点头道,“无需惊慌,恩师已将什么都算到了,我们掠阵便好。”
众人正言谈间,只见远处天边浓雾之中,已是现出一道巨大身影,头生蜿蜒双角,目射红光,淡淡黑烟混杂在云雾之中,极是显眼。在感应之中,其气势犹如山岳一般,好似从海底连根长出、不可撼动,双臂肌肉虬结,端的是凶神恶煞,尚未露面,已是先声夺人。这在狂风中东飘西荡的一叶轻舟,就如同小小玩具一般,强弱对比实在分明,便是舟中众人,也不由要兴起不可力敌之感。
福满子蹲在船篷顶上,咳嗽了一声,伸手在空中点点按按,叫道,“小心,莫要被他卷走气运,迷失心志,那便未战先败了。”
众人闻言,心中也是暗自凛然,各自持诵净身大咒,这修士斗法,甚至未曾见面便已在博弈,修为差了一个大境界,连照面都没打便被夺去性命也是常态。种十六双目放出神光,望着远处说道,“这是个土行精怪,虽然还在海中修行,但却已修成人身,他对我们似乎极有敌意,看来这一战不能避免了。”
仲无量笑道,“迷踪海中,似乎也不讲究什么不喜以大欺小,这海兽若是遇见那两个大玉修士,随口吃了,也不消我们跑这一遭了。看来周天气运投射可真不是说假的,若我是剑使,便从阿育王境往别的周天玩耍一番,捞够了好处再回来。”
她话里话外,始终在问阮慈一行人在阿育王境的经历,阮慈心道,“倘若此女有心继承座师遗志,维护于我,那么小苏定然会告诉她一些内情,既然小苏一句话没有说,看来她心里或是介怀解身令主之死,或是别有抱负,对琅嬛周天并未有这般忠心。”
她心中也对仲无量多添了几分忌惮,闻言只微微一笑,抬头道,“越来越近了,它要出手啦。”
说话间,果然那小舟一个转折,已被吹到了海兽跟前,往前飞驰而去,迷雾也因狂风吹拂缓缓散去,露出海兽真容,却是个豹头环眼、面有妖纹,法天相地的巨人化身,它身后业火熊熊,在海面上远远铺开,像是无数朵红莲在海面盛放,见到小舟飞来,也不废话,如悬崖峭壁般的两只大掌呼啸着向小舟拍来,才刚挥动,两股劲风便已将小舟吹得东倒西歪,在几股巨力之中不住颤抖,令人更难以想象巨掌临身的威力。
饶是这景象极是可怖,甲板上众人却仍是神情自若,仲无量冷冷望着巨掌,面带讥嘲之色,福满子则不住望向巨人头部,种十六更是不屑地冷哼一声,侧身走到阮容身前,对她低声说话,阮容微微摇了摇头。阮慈只略望了他们一眼,便将神念集中在海兽身上,在她观照之中,这巨人虽然拥有人型,但同时也是一头八首六尾,人立而起的大海蛇,八首都喷吐着妖火光焰,尾巴卷动不休,不断翻搅地气,但其气势却给人断裂之感,仿佛因果被人断去,一身修为也就到此为止,固然威风八面,但却再也没有更进一步的可能了。
难怪这海兽如此憎恨中央洲陆修士,南鄞洲陆沉,定然也带走了它一部分气运,此兽又不通气运秘术,无法弥补,因此只能止步于此。阮慈心道,“怪道都想当人,妖兽肉身虽然强盛,本源也极为深厚健旺,便是受了伤也不容易死,寿元更是悠长,但说到这些妙用无穷的细巧神通,当真无法和人修相较。”
双掌互击带出的劲风,与一气云帆所乘的风力交杂在一起,令此处狂风大起,将迷踪海上似乎永不消散的云雾都已吹开,在深蓝夜空之下,玄色海水之上,一名喷吐黑烟的巨大法相,正高举双手,往空中一叶小舟拍来,这一幕便犹如静止的水墨画一般,在一瞬间,似乎连时间都暂时停驻。
便正在此刻,夜空中一枚小小星子,忽然一闪,投下一股星力,落在那法相之上,阮慈感应之中,只觉那灼灼星力,在海蛇躯壳之上烧出一个大洞,露出其跳跃不休,犹如熔炉一般的巨大心脏,当下更不犹豫,跃出舟头,巨量灵炁涌入剑身,东华剑寸寸出鞘,将所有气势敛于剑身,反而是平淡无奇,似乎毫无异象地向前斩出一剑!
青钢长剑在空中画出一道亮光,阮慈的身影,这一刻还在舟头,下一刻已在巨人腰侧停驻,这一剑在实数中观看,仿佛她是斩在巨人身畔数丈的虚空之中,但那法相的动作却因此骤然凝固,双掌停在半空,劲风卷入狂风之内,将小舟吹得又是乱转,颠簸中骤然跃出千里之远,众人回首望去,只见那法相四分五裂,巨大肉块往下坠落,血雨间那白衣少女伸手攫取一物,随后身形转折,向着更远处掠去。
众人正是惊奇之时,却只见那小舟又被风吹得翻了个个儿,一个转向,竟是在瞬息间被风吹到了少女身侧,她轻飘飘随风翻起,一个鹞子翻身,落在甲板之上,随手甩去剑身血珠,还剑入鞘,那血珠落在甲板上,犹自带有灼热余温。
再看远处,那海兽气机已是一片颓唐死寂,这一剑星光指路,直刺七寸,却是在刹那间便将元婴顶峰的大海怪灭杀剑下。要知道,这般修为的妖兽,已近乎不死之身,若非是洞天出手,只是同境界相斗,只怕是数百年都杀它不死。却不料紫虚天王真人在未动身以前,便算准了这一劫,偏在此刻留出一股星力,而阮慈的东华剑更是如此锋锐,一剑之下,连这般怪物都是身死道消!
莫说福满子,便是种十六,面上都不由现出忌惮之色,众人都往后退了几步,似乎如此方能表示出对阮慈的敬意,唯有阮容十分喜悦,迎上前笑问道,“可受伤了?那般怪物,身边的灵炁都被业火烧得邪恶卷曲,不是闹着玩的。”
阮慈见众人神色,便知道此番立威收效颇佳,众人已是尽数心服,也是微松了一口气,笑道,“无妨的,这怪物被恩师星光定身,还伤不了我。”
她衡量了一番风力,见这一气云帆其果然如王真人所料,融入劲风之后,遁速更快,便将一个乾坤囊取出,把那海兽精血洒落风中,道,“南鄞洲自从被众真人斗法打到陆沉,护洲大阵便跟着坠落破碎,但却又没有完全消融,因此其方位只能大致推断,却难以精准定位。这海兽是南鄞洲土著,精血中自然带有洲陆气息,或者可以令我们寻到一条较为安全的通路。”
众人至此方知王真人的谋算,这海兽还真无法躲避,是非杀不可。种十六面上也不由露出惭色——阮慈感应不到危险,却是因为这原本就不是危险。
两人目光相触,阮慈知他尴尬,不由抿唇一笑,往阮容看了一眼,却也不挤兑种十六,摆明了是看在姐姐面上放过他。
这般做作,虽然是几个眼色,但聪明人还有什么是看不出来的?只是都不说破罢了,仲无量举起袖子掩住小口,眼珠子转来转去,到底还是忍不住轻笑起来,种十六被她笑得面上微红,阮容倒是若无其事,反而问道,“仲师姐笑什么呢?”
仲无量忌惮阮氏姐妹远远超出忌惮种十六,敛容道,“只是见敌人轻易授首,心中十分欢喜,忍不住笑了一笑。”
经此一役,舟中再无人敢和阮慈争锋,气氛倒是前所未有的和谐,阮慈日常总歪缠着王真人问这问那,王真人能答的都告诉她知道,连感应法也是两人一起参详,金丹之后的识忆,他便要前去查阅,但即便如此,对阮慈依旧极有耐心。阮慈又是个蹬鼻子上脸、得寸进尺的刁钻性子,王真人难得给她好脸,她便更加依恋恩师,连阮容都遭了冷落,师徒两人每日里推演感应法,王真人将本体感应星数,算准时机,发出星力助阮慈定位海兽七寸的种种神通,都毫无保留地解释给阮慈听。
在阮慈来看,她拔剑一斩,只是这计划中最简单的一步,王真人所为才是真正匪夷所思,只是这化身究竟只有金丹修为,虽然倾囊相授,却终究解释不清这其中复杂的计算,毕竟其中有些关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一日阮慈仔细推演了许久,都无法复现王真人的谋算,不由有些气馁,将玉笔掷在桌上,怒道,“不算啦,只有见到本尊再请教他了。”
王真人抿唇而笑,似是有些话想说而没有说,阮慈埋怨道,“小恩师,你知道得本来也不多,还老这样藏着不说呢?”
“我是想,你若问了本尊,他也未必会答你。”王真人被她发了脾气,却也不发火,他要比洞天本体平易近人多了,阮慈也说不上更喜欢哪个王真人,这一个当然更好相处,可和他在一起呆久了,反而更是疼惜那洞天本尊。“这本不是你该细究的篇章,若不是此时还在路上,也无法修行,闲着也是闲着,我亦不会为你解说。”
阮慈又嘟起嘴重重地哼了一声,趴在桌上侧头望着王真人,心想道,“长得倒是一般无二,且神情还更多变化,真人生得真是好看呀,比谢姐姐男身更好看许多,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她也曾见过青君、涅槃道祖,都是绝色,但过目即忘,再好看也无法记忆,因此在她识忆之中,最好看的便是王真人不假,连瞿昙越都要倒退一舍之地,此时虽然坐在王真人旁边,而且能和他说说笑笑,比此前师徒相处要亲密了不知多少,按说已是意外之喜,但不知为何,心中却还十分不满足,仿佛这般亲近还是不够,单只是望着王真人,便觉得还想要再做些什么,但要她说是什么,阮慈却又并不知道,只是好像有一只虫子在心底一扭一扭,痒丝丝的让她浑身都不自在,望着王真人的眼色之中也不由多了几分埋怨。
王真人举起玉笔,在她鼻尖上轻点了一下,落下一点朱砂,笑道,“你看什么呢?便是我性情好,也万没有容你这般失礼的道理,你已比我那几个弟子要失礼太多了。”
阮慈一摸鼻子,见指尖殷红,这还得了?又是好一阵撒娇发痴,倒在地上便不肯起来,说自己已是被这朱砂点出重伤,非得要王真人给她说故事才能好。王真人啼笑皆非,伸手一挥,自有一股柔力将阮慈扶起,无奈道,“你要听什么,我何曾不肯告诉你?”
阮慈也是噗嗤一笑,想要和以往一样,伏在王真人膝上,却又不知为何觉得有些不自在,便侧坐在脚踏上,伏在王真人身侧,仰头问道,“那你便说说你那几个弟子都是什么样的人呢,有没有我好,你又是怎么收下他们的呢?”
王真人垂目望着阮慈,神色有些淡淡,正因他对弟子十分纵容,这般神色才最惹人心悸,阮慈心中也是一惊,暗道,“该不会是生气了罢?果然还不该问此事么?”
但此时的王真人,对弟子终究是极其纵容的,长指在空中轻轻一揩,虚虚拭去阮慈鼻头红迹,这才和声说道,“这又该是从哪里说起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