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什么名字?”
“阮慈。”阮慈想到道宫的人已经追查到了阮家,便添上一句,“众人都叫我小慈,仙师也可以这么叫。”
“那也不必,”陈均在上首坐着,淡淡地道,“上清门还不至于承担不起一个阮字。”
他对阮慈说话,语气不冷不热,不亲近却也不疏远,仿佛便是因缘际会,碍于前言才收下阮慈,两人再没有什么多的牵连。于阮慈而言,也没想和陈均怎么亲近,真正收下她的人应该是棋摊老丈,王盼盼正是他的老熟人,陈均不过是奉命行事,接应一番,她身份尴尬,陈均不想掺和也在情理之中。
“那仙师就叫我阮慈好了。”她无所谓地说,“我什么时候能修道呢?”
“你只是拜入山门,还未确定师承,三年后天舟开拔,到得山门,你拜了师,你师父自会教导你的。”
陈均对她并无元婴修士的傲气,听阮慈问,便一桩桩地说着,她不问的,陈均也一句话都不讲。阮慈道,“我和坛城一个商铺还有两年的契约,那商铺里还养了我的一只猫。”
“契约解了便是,明日琳姬会带你去办。”陈均顿了一下,又说,“那猫,若乖巧干净,带回来也无妨。”
阮慈觉得王盼盼还算乖巧,而且确实是爱干净的,便应了一声,想想也没什么别的话了,起身告辞,走到殿口,陈均又将她唤住,问道,“那猫……现在乖些了吗?”
难道王盼盼从前很调皮么?
陈均的声音低低柔柔,似是有许多往事藏在其中,阮慈一阵不解,如实说道,“我养了以后,它一向是很乖的。”
陈均便不再说话,阮慈回到房中,还有些纳闷,又从怀中掏出那枚白子,眯着眼睛看了一会:这白子助她捉住了那只锦鲤,分明被啄了一口,但却一点都没有变小。
一时,琳姬给她带了衣裳过来,又拿了一口掌心大小的水晶小缸,笑道,“小姐,您捉的那尾锦鲤,寻常鱼缸是养不住的,我问了郎君的意思,给您讨了个法器来。”
说着,从怀里又拿出一个水囊,将水晶缸灌得半满,伸手一指,原本养在地上一口大缸里的锦鲤飞身而起,缩成一条小鱼,落入水晶缸中。琳姬道,“此缸叫做天河岚宇缸,大小如人心意,今日小姐在我们府上暂居,地方窄小,委屈些儿。他日拜师之后,有了自己的洞府,便可将它放大了,让这鱼儿也解解闷气。这口缸还有许多妙用,翌日小姐有了修为,自然一一领悟,婢子便不多嘴多舌了。”
她是陈均座下美姬,生得自然国色天香,穿着也实在富贵,腰间环佩叮咚,隐隐可见都是法器,便是修为也至少是筑基期之上,却对布衣粗服的阮慈谦卑之至,服侍阮慈梳洗过了,又拿来新衣,跪在地上为她穿上绣鞋,阮慈赤足踏在她腿上,只觉得触脚绵软,琳姬身上传来阵阵幽香,纵她是女子,也觉得这情景实在旖旎,不禁想道,“陈均看着很和气,私下可真会享乐。好像看那刘寅的内景天地,就没见到这么样的景象。”
阮慈年纪少幼,还没什么情欲之念,只觉得琳姬身为修士,似乎过于柔媚,隐约有些不似人类,但具体如何又说不出来,站起身对镜自照,只见镜中一个垂鬟少女,身穿错金袄裙,颈佩璎珞,耳坠连珠,眉间一点朱红,双目盈盈,竟要比上一次做女儿装时,长大了好些,更如同这几年的颠沛流离只是一梦似的,通身透出贵气,叫人无法逼视。
琳姬笑道,“人要衣装,小姐便是在我们上清门内,也一定是很出挑的。”
她话说得好听,阮慈却不怎么开心,问道,“这衣服是只我有,还是众弟子都有?”
琳姬怔了一怔,道,“门内弟子平日里穿什么都有,刚入门多数都穿道袍,我也给小姐拿过来了。”
阮慈点了点头,“今日已晚了,明日起,我还是穿道袍。”
琳姬低眉应了,服侍阮慈睡下,又约了明日去坛城的时辰,中央洲许多修士都在坛城旁的浮山居住,陈均却是自带了一座洞府,一样高浮空中,阮慈这三年要住在陈均洞府里,势必不能随意出门,便是去坛城,也要琳姬抱了她同去。
陈均洞府极为阔大,阮慈住在一个小湖边上,距离主殿也还有半个时辰的脚程,琳姬从阮慈居所出来,穿过重重禁制,回到陈均身边,跪下将阮慈一言一行都细细说了,又道,“郎君,慈小姐稳重韬晦,想来这三年不会给您惹甚么麻烦的。”
陈均捏着眉心,叹道,“她稳重?今日她叫那个姓黄的小儿打她的时候,那样子你没有看见,满面微笑,怕他不打似的,也是疯得厉害,一看就知道是个惹事精。唉,我们上清门的女弟子,没有一个简单人物。”
琳姬跪行几步,为陈均捶起腿来,轻声道,“慈小姐年纪还小,再说,她现在出不得门,被您深藏洞府之中,疯又能疯到哪里去?您这是在操心少微小姐了,她在南方和太史令主惹出了好大的动静。”
“少微要寻那碎丹成婴的机缘,少不得招惹太史宜,闹出些动静也由得他们去罢,”陈均半合起眼,疲倦地道,“南株洲这些废物,还真为了些小事和我们计较不成?就让她多折磨太史宜一段时日也好,也免得她回来早了,又要作乱——我收了阮慈的事,不必保密,但她不问你也不要主动提起。”
琳姬垂首应是,过了一会,又说道,“最好您有一二个师弟、师侄早些回来,也带了弟子,那就更妥当了。”
陈均笑道,“不错,我已传书晏清,让他去鲁国寻那个阮氏女,且看他的本事了,这一次,去鲁国的修士不会太少,也不知他能不能把人给带回来。”
道宫尊者说了,东华剑和阮氏有关,阮氏骨血也许在梁国,也许在鲁国,但陈均却似乎很肯定阮氏骨血在鲁国,而且是女儿身。只是阮慈分明也姓阮,但不论他和琳姬都和不知道一样,绝口不谈其中的巧合,琳姬柔声应着,又道,“清郎君定能马到功成,郎君此番前来,侧身众长老之中,以小博大,辛苦筹谋,此番若能将那阮氏女带回山门,掌门定有重赏。”
陈均只是二弟子,和越公子那般的少门主,太史宜那样权势熏天的天魔令主相比,手中权柄不如,能差使的人手自然也少,还有徐少微这样听调不听宣的小师妹跟着,难处唯有自知,他长长叹了口气,说道,“重赏不敢想,能平安把人带回去已是福气。也罢,既让我来,自然也算定了我的用处,逃怕是逃不脱的,见步行步罢了。”
忖度了一番,计量已定,陈均不知想起什么,眉头又渐渐舒展,露出一点欢容来,吩咐琳姬道,“明日去坛城,买些鲜美的灵鱼回来,就养在阮慈屋旁的湖里。”
琳姬低眉道,“是,婢子再买些好灵草回来,给盼盼做个窝。”
陈均反问道,“盼盼是谁?”
他话中带了薄责,琳姬忙道,“婢子也不知道,婢子是乱说的。”
又告了一回罪,这才小心退下,立在院中也不知想些什么,眉间跃上轻愁,许久方才轻叹一声,自去忙碌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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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阮慈,虽然现在已可几日不食、几日不休,但终究还是没有修道,不可能真正辟谷,每隔两三日也睡一觉,她这几日心中有许多计较,难免歇不安稳,直到此时拜入上清门,总算是尘埃落定,反而把心一横,不再劳心,登上床榻睡了个真正的好觉。翌日起来,只觉得清香满室,却是琳姬早遣了侍女送来早饭。
她祖上代代服玉食稻,吃的都是灵食,阮慈是吃不得人间食物的,自宋国出来,吃食上总未怎么如意,琳姬备了灵米黄精粥来,阮慈觉得很中吃,痛快喝了两碗,又夸佐餐的肉脯好吃,只是份量小了些。
“小姐不知道,那也是灵兽肉风干腌制而成,小小一块肉脯,蕴含灵力可让炼气期弟子炼化一天了。”
琳姬说要抱她去坛城,阮慈只当是随口用了一个字,不想琳姬真是不用法器,将阮慈抱在怀中,如抱幼儿一般,腾云驾雾飞在空中,阮慈脸颊挨着她的脸颊,肩头靠着琳姬软绵绵的脖颈,耳听她悄声笑语,吐气如兰地道,“是郎君见小姐根基深厚,婢子方敢备下这一餐,若是叫一般凡人吃了下去,怕是克化不了,说不准要腹胀而死呢。”
阮慈在陈国,王盼盼不知抓了多少灵兽给她吃,她自己都杀了好些炼气期、筑基期的妖兽,从来都是大口吃肉,何曾有过这样的忌讳?她问道,“这灵兽是什么修为的?”
琳姬笑道,“大概是筑基期的罢,郎君是不吃的,久已辟谷,无非是我们底下人闲来打打牙祭。”
她侧头看了阮慈一眼,问道,“小姐从前也吃过这品阶的妖兽肉么?”
阮慈咳嗽了一下,道,“尝过一点儿。”
她有一次足足吃了一整只筑基期的六齿山猪,阮慈从越公子洞府出来以后,那一阵吃了多少都不饱,王盼盼说她是要填补炼化东华剑留下的亏空。
琳姬眼里透出笑意,她本就生得妩媚,这一笑更是眼若秋水,阮慈偎在她怀里,只觉得琳姬每一寸肌肤都争先恐后地来贴着她,不禁问道,“琳姬,你不是人罢?”
“婢子是鲛人。”琳姬笑道,“慈小姐在坛城见过鲛人吗?”
“南株洲好像没有鲛人。”阮慈道,“别的妖族见了一些,都化做人,但他们变化得不好,还能认得出来。”
她这两年的见识,要比过去十几年还多,不过好在阮慈本来就是一张白纸,倒也没什么不好想象的,她原本连雨都不知道是什么,出了宋国,见到什么都当做理所当然。
琳姬唔了一声,“婢子是哪里变化的不好,让小姐认出来了?”
阮慈定睛细看,琳姬在空中飞行,鬓发飘摇、环佩丁当、披帛扬空,身后力士女侍相随,实在没有哪一处不是绝代佳人,要说变化得不好,那是假话。
“气质吧,”她讲,“我养的那只猫有时也是这样贴着人。”
琳姬噗嗤失笑,玩味着道,“小姐说得有道理,只有不是人,才喜欢这样贴着人,人是不喜欢这样贴着人的,是么?”
倒也不全是,阮慈只觉得琳姬这样的佳丽,若是人,不会连她这么个修为低微的丫头片子都来亲近,只有妖怪出身,那本性是骨子里的,譬如王盼盼,就很喜欢团在人身上,有时候被她气着了,一边团在阮慈腿上,叫阮慈摸它,一边骂骂咧咧,骂归骂,摸还是要被摸的。
这话不太好说,她笑了笑没有讲话,琳姬却自己悟出来了,道,“不错,鲛人抱子,我们鲛人看到幼崽,都是这样抱在怀里的,我离开东海已经一千多年了,没想到见到幼崽,还是想要抱一抱。”
说着,她放出一枚白玉盘,要把阮慈放上去,阮慈环住她脖颈,道,“没事,我也很久没被人抱着,再说你怀里挺舒服的。”
琳姬微微一笑,自己侧身坐到玉盘上,叫阮慈照旧靠在她怀里,“婢子发过愿的,原是不知道,小姐点破了,便不能再这样纵着自己了。”
“你是愿修吗?”阮慈好奇起来。“我在坛城只见到器修,唔,还有一个杂修,是修闭口禅的法修。”
器修不必多说了,便是将自己的修为全都寄托在本命法宝之上,所谓法修,是给自己设下种种苛刻的限制,若是真能办到,修为凭此前进的修行之道,都是‘真外别传’,王盼盼和阮慈说过愿修,愿修和法修有些类似,也是要许一个苛刻的愿望,若愿望成真,自己的修行便将会前进一大截,但不同的是,法修所设之法,必须是自己能独立完成的事情,但愿修则需要一定的机缘。譬如阮慈,她可设一法,杀光琅嬛周天所有凡人,便可突入洞天,这是个人可以做得到的。但若她设了‘杀光琅嬛周天所有人’,因为包含了修士,如无对方配合,她是绝无可能做得到的,那便是一大宏愿。
宏愿的回馈要更大,但当然也更难,很少有人主修宏愿,多数都是修真为主,发下宏愿。不过,即使发愿之法简单随意,也很少有修士履行,毕竟,发下宏愿当时会给予的反馈,不会超过自身修为的层次,而发愿之后,直到愿望实现为止,修为将不会有寸步前进。而法修便没有这般限制了,多数是真修设给自己的一个目标,期间修为照样可以长进,反馈却是要等完法之后再说,也无法预计到底会回馈多少。
“婢子还是真修,只是年幼无知时发了宏愿,”琳姬叹了口气,“婢子发愿想要成人。”
阮慈微微一怔,追问道,“是化形成人么?”
“若有空子可钻,就不叫宏愿了。”琳姬幽幽地说,“便是脱胎换骨,化形成了人,只要是心中不认为自己是人,也是不算的,元神不是人形,也是不算的,有一丝丝还不是人的地方,那就依旧不算的。”
她对阮慈一笑,说道,“多谢慈小姐点醒,我今日又更像人了一些。”
阮慈也算开了一番眼界,心中想道,“果然拜师还是要拜进盛宗好,我在坛城打杂两年,见到的都是炼气修士,听的故事千篇一律,一到上清门,便听见这么有趣的事情。鲛人的命一定很长,琳姬都一千多年没有进益,寿元似乎还很是绵长。”
说话间,一行人已到了码头,阮慈不欲太过夸耀,琳姬便吩咐侍女去坊市购物,自己佩上面纱,去寻老掌柜买断契约。
她一夜未归,商行中人都有些担心,听阮慈自言被中央洲一个盛宗管事看中,要去他们宗门里做事,均是五味杂陈,当着琳姬的面,也不敢说不好,只是还在为她惋惜,暗中和阮慈分说,叫她做上一段时日,仍找个借口辞出来,还是去太白剑宗做弟子前途更好些。
阮慈满口谢过,托老掌柜给董双成留几句话,去账房抱了王盼盼,王盼盼这时候倒现身出来了,就在一叠账本上睡得正香,阮慈把它夹在肋下,它也仿佛无知无觉,还在睡觉。琳姬站得远远的,待两人出了商行,几经思忖,还是鼓足勇气走上前去,拿手指勾了勾它的下巴。
王盼盼打了个呵欠,琳姬吓得跑开了几步,阮慈笑道,“琳姬姐姐,你也不必勉强自己,也有许多人是害怕猫的。”
琳姬强笑道,“话虽如此,但我自己心里清楚,我是为了什么怕猫。”
阮慈把王盼盼塞到怀里,和琳姬保持一定距离,琳姬很是感激,两人有说有笑,虽只是一日功夫,也亲近了许多。待她们回到码头,侍女们也在坊市中采买了许多东西,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回飞去,路上琳姬悄声对阮慈说道,“慈小姐,我看你对愿修很是好奇,郎君洞府里有个松轩,就在你住的小慧风不远,也归我洒扫。松轩里有许多藏书,记载了很多杂修的事,你若想看,只管来和我说。”
阮慈本就是个最好奇的人,闻言眼睛一亮,王盼盼在她怀里动弹了一下,露出一只眼睛,瞟了琳姬一眼,又把自己团得更圆,在阮慈怀里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