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三人劫后相逢,自然激动不已,只是身处险地,不得不尽快离开。阮谦身体虚弱,不好行路,阮慈和阮容轮流背负他,在王盼盼的带领下往山外走去,一路上倒还算太平无事。
阮氏众子都习练过武艺,力气大于常人,走了几个时辰,又下起雨来,阮氏兄妹没见过雨,自然大吃一惊,阮容不住地伸手出去,接了雨水或喝或洒,十分新鲜,阮慈不免为他们略微解释一番,又见石壁上湿漉漉的,已长出了不少青苔,不禁叹道,“再过几十年,宋国应当就能回到七百年前的样子了罢。”
“不必几十年,几年便够了。”
王盼盼本来摇着尾巴在前方引路,此时扭头过来冷冷地说,“阮慈,你过来。”
狸猫能说话,是很稀奇的事,阮容大为紧张,阮慈用眼色止住,走过去笑道,“盼盼,辛苦你了。”
若按凡人脚程,走上几个时辰,也不过是修士一眨眼便可飞到的路程,但三人一路行来,步移景换,一步竟似乎能走出里许。阮慈是看得分明,阮容和阮谦却似乎一无所觉,这无疑是王盼盼的神通。
王盼盼哼了一声,对阮慈的谢意也是居之不疑,舔了舔爪子,冲阮容方向一摆头,老气横秋地说道,“带几个凡人,算不得什么。前面要分出两条路,往北那条,再走个一天半天的就是梁国,本来我们是要去那里,往南那条是去陈国的,要艰险些,不过我老人家受累,就带你走这条罢。你也听到柳寄子说的了,这个小修士有些名堂,讲话也很是中听,他叫你们分开走不会有错。”
柳寄子叫她一声道友,王盼盼就被笼络至此,阮慈不免用异样的眼神看她,王盼盼一无所觉,又说道,“你要怎么和你那些亲戚说,我也管不着,不过我劝你,东华剑的事不要叫他们知道,那是害人害己。你们宋国的百姓都是持过戒的,如果没有灵物镇压,三宗的修士可以轻易地感应到你们的心思,柳寄子才金丹修为,本来他心通不该修得那样熟练的,但你去问问你姐姐,是不是自己心里想什么,他都和能读出来一样。”
它的意思很是明白,阮慈还有些不懂的地方,也知道此时不好细问,点头道,“我自然不敢和他们一起,我哥哥姐姐都是良材美质,也不能耽误了他们。不过谦哥身体虚弱得很,我们分开之后,容姐怎么照顾他?”
她这么听话,王盼盼还算满意,往阮容两人方向瞟了一眼,扬起尾巴慢慢踱过去,冷冰冰地道,“你这个谦哥,落入柳寄子手中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魂魄即将崩散,只有心头最后一口气没吐出来,柳寄子用厚土神光化人的时候,他应该还有一口气,化之不去,柳寄子就顺手把他收来了。柳寄子给他治好了伤,但损耗的生气是补不回来的了,根基亏损至此,寻常仙门不会收他。但好在资质还在,看看几年后有没有他的缘法吧。”
她伸出爪子,在阮谦脸上划了一下,留下三道浅浅的爪痕,沁出了许多黑血,阮谦痛呼一声,半坐起来,怒道,“好疼!”
说完了才发觉,自己已精神了不少,阮容大喜过望,虽然对王盼盼仍存惧怕,但还是过来想要行礼,王盼盼几下就跳开了,蹿到山岗高处,卧在那里摇着尾巴舔毛,似乎压根就不屑于搭理这两个凡人。阮慈把两兄妹拉到一块大石头下方躲雨,阮容抓着阮慈,又流下泪来,哭着说,“我们都以为你跑出去迎面撞上了乱兵,早已死了。”
三人这才叙过别情,和阮慈猜测的相差也不多,她跑出去时,阮容只当她心里不自在,也没当回事,过了一刻,宅前钟响,几人知道大事不妙时,却也寻不到阮慈了,阮容仓促收拾了些衣物符玉,由老家人引路,逃到密道中去。
在密道里,又遇到了周岙派来的亲卫,这些亲卫个个力大无穷,不是只学过几年武艺的阮氏妇孺可以相较,混乱中,二夫人扯了自己的木符叫阮容带着逃走,阮容往前跑了一阵,恰好遇到阮谦并几个养子养女,几人都不识路途,在那原本是地下水脉的通道中暗藏着,打算等这些人走了以后,再设法逃出。不料柳寄子驱使厚土润泽神光,照彻地脉,他们不像是阮慈,藏在子母阴棺之中,几个人无从躲藏,被兵士发现。
他们都是从地井逃走,知道被抓住也没有好下场,个个死战,阮容受伤最少,是因为她还没来得及动手,那神光一放,旁人还没如何,她就晕了过去。阮谦资质更好些,敌得住神光照耀,和兵士浴血激斗,被一剑插进心脉,想是活不成了,没料到他根基深厚,一口活气顶了这么久,只觉得昏昏沉沉,不辨时日,最后被放出来,已是在内景天地之中了。
阮容比他好得有限,也就是多清醒了一段时间,她和柳寄子的对话,阮慈都窃听到了,三个人说到这里,阮容终忍不住大哭起来,说道,“最是绝情帝王家,太子什么都知道了,一句话也不肯提醒我们,只愿意换个人娶,就算是试着救过我们家了。”
她揽住阮慈,抽噎道,“周家人还拿你当借口,说你是十五年前覆灭的林阀之女,是我们的表妹,太子索你进宫,是我们家心怀叵测——颠倒是非,竟至于此!”
阮慈有记忆以来就在阮家长大,虽然阮家人待她并非和生身一样,阮慈也有所不满,但阮家始终都是她的家,她对自己的身世没什么兴趣,叹道,“这都是凌霄门的意思,皇家也不过是依附仙宗存在,又能做什么呢?他们也被蒙在鼓里罢,只觉得周岙拜了柳寄子为师,有了靠山就飞扬跋扈,因为自己矿场歉收,向阮家索取坤佩想要丰产。太子自然觉得这样的龃龉,他可以调停得了,其实根本不是这个格局。”
便将三宗镇宋国的事情,捡了能说的告诉兄姐,“其实就是周岙,都不知道凌霄门索求坤佩到底是为了什么。宋国原本不是从前这个样子,七百年前,有个大魔头受伤落入南株洲……”
谢燕还要破障而出一干事,和东华剑有关,阮慈也没提,饶是如此,阮容、阮谦也听得瞠目结舌,他们宋国百姓被关了七百年,犹如井底之蛙,再小的事都十分新鲜,又恰能解释许多从小到大的疑问,阮容听阮慈说完了,还追问道,“那个大魔头呢?还在宋国么?”
阮慈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大概走了罢,我也就知道这些,我在地井遇到一个老前辈,说自己是北幽州最厉害的大修士,看中了我的禀赋,要收我为徒,她真身不在这里,让盼盼带路,领我去北幽州找她。”
她说这话,阮容等人深信不疑——阮慈天赋,不下于兄姐,阮容、阮谦可以无师自通地持符,阮慈被仙师看上也是理所当然。
阮容看了眼王盼盼,细声问,“我们是不是不便跟随?”
阮慈苦笑说,“那个前辈仇家很多,我跟着盼盼也是没有办法。柳寄子说得挺好的,我们最好不要走在一起。”
当下为阮容指点道路,又说了些别的国家与宋国不同的地方,叮嘱道,“你们先在野地里,慢慢的再混进城里去罢,没事不要回宋国,盼盼说,我们平时念诵的清净避尘经是三宗所传,持符每每三问,每问一次就是一次的因果,因果这两个字极是玄妙,既然已经允诺了持戒、持律,谁知道戒律里都有什么?三宗的弟子可以轻松感应你我的思绪,柳寄子放过我们,是他自把自为,瞒着陈余子做的,如果被其余三宗修士发觉我们是阮家人,恐怕麻烦不小。”
容、谦二兄妹虽然生于门阀豪富之家,但宋国争端频仍,他们并非无知小儿。阮容以世家嫡女的身份,被阮慈夺去婚事亦不迁怒,更看穿阮氏灭门,阮慈的身世其实只是借口,这就可见一斑。虽然此生从未出过宋国甚至是宋京,两人一无所有,要到一个从未去过的国家谋生,但两人依旧不露畏惧之色,阮容提起柳寄子,恨意满面,低声道,“他就是我们灭门惨案幕后的凶手,我们兄妹三个,将来不论谁的修为胜过了他,都要报了这个血海深仇。”
阮谦本来活泼多言、开朗达观,经此变故,性情大改,姐妹两人叙过离情,他很少说话,此时却不以为然地开口说道,“就柳寄子么?按慈姑所说,他也是奉命行事,而且他是周家供奉,和我们阮家无恩无旧,我倒觉得他还算是条汉子,陈余子才是真小人,我们阮家供奉他多年,他拦不住柳寄子也就算了,容姑这几个孤儿,是阮氏仅余的骨血,只因为怕她们碍事,一句话全都杀了——将来若我们有了本事,第一个要杀陈余子,那之后,又何止柳寄子一个?这所谓三宗哪一个都不能放过。”
阮容觉得他不切实际,这三宗能镇压宋国,可见是多么的庞然大物,两人争执起来,阮慈道,“好了,有什么好吵嘴的,周岙、柳寄子、陈余子还有三宗,不论恨谁不恨谁,灭了我们全家,那就是未尽的因果,将来我们有了多大的本事,算多大的帐,总要一一了结过去。”
以前她年岁最小,在兄姐面前总是稚气未脱,此时一句话倒说得两人都不响了,阮谦望了她一会,说道,“慈姑,你长大了,谈吐也大不似从前。”
确实,从前阮慈何曾知道什么是因果?这句话倒说得她心中一酸,举手抹了抹眼睛,强笑道,“以后就没有家了,不能再和以前一样。”
兄妹三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都知道离别在即,此时一别,他日只怕不知何时相见,不论如何,在阮府中安安稳稳、朝夕相处的日子是再回不来了。三双手握在一起,两个女孩都落下泪来,唯有阮谦抿紧了嘴,神色阴沉。阮慈看他眼角眉梢黑气沉沉,不比从前俊朗,反而有几分邪异,心中很是不安,但也知道王盼盼不会再出手相助,只得将担心搁在心底,暗想道,“柳寄子说,让谦哥和容姐相助我,可见谦哥不会这样容易便死的,只要活着就还有机会。”
三人将手紧握,丝毫不觉疲倦,阮容流泪说了许多叮嘱的话,眼看天色将晚,王盼盼在山头喵了一声,阮慈含泪挣开阮容的手,从怀中掏出小荷包,递给阮容道,“二伯母叫我留着路上吃……我把它给你了!”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带了些哭腔,阮容接过荷包,再忍不住,泪水如连珠般滚落,哽咽道,“慈姑,你是不是瞒了我们什么?柳寄子说将我们送给你,对你有用,你怎么只字不提?”
阮慈也能隐约猜到柳寄子的好意,谢燕还为她一剑斩落周天剑种,但下一代剑种终究是会成长起来的,到时候不论她在哪个宗门,也许总有更合意的人来取代她,天下间唯一和她血肉相连的修行人,便只可能是阮容和阮谦,但她怎么可能将兄姐扯进这巨大的漩涡之中,只是摇头道,“你们不要细问,我有盼盼,你们没有,你们知道得太多了,若被三宗修士抓走,我们要互相连累。”
她知道若说‘你们要被我连累’,阮容和阮谦一定是情愿的,此时只能这样说话,他们才不会追究。一句话堵住了兄姐的嘴,低声说道,“你们保重——都要好好儿的!这一别,以后不要再见是最好了。”
说着,硬下心肠,转身叫道,“盼盼,我们走了!”
王盼盼喵地一声,伸了个懒腰,跳到南边小径岔口,阮慈回望了几眼,见阮容靠在阮谦怀中抹泪,阮谦正和她说着什么,似乎在安慰她,不禁说道,“容姐,别靠谦哥了,他身子不好,你要照顾好他——”
正说着,一步跨出,已到了小径口,知道是王盼盼的神通起效,忙回身冲兄姐摆手作别,阮容泪光点点,突地将手中的小荷包用力掷向她,喊道,“你带着路上吃啊!”
阮谦也喊道,“慈姑,别哭啊!哪怕走到海角天涯,你也一样姓阮,我们阮氏——血——贵——”
阮慈实在是他们的表亲,阮谦二人明知此事,却仍将她视作阮家人,阮慈心中又暖又痛,阮容也收了戚容,含泪带笑冲她摆手,喊道,“你等我们长了本事来帮你的忙——我们情愿为你所用——话是我们说的,因果已立,我们一定能够再见——”
阮慈抓住荷包,入手轻了一半,知道是阮容取走,以为凭吊长辈乃至翌日相见所用,她将荷包塞入怀中,抽着鼻子忍住低泣,按住剑柄牢牢捏紧,随王盼盼一步步走远,回顾间,只见兄姐二人也冒雨往北方走去,双方相背而行,在这荒芜的天地中渐行渐远,从此天地茫茫,如无缘法,又谁知几时得见?
她极力忍耐,却仍有泪珠落在剑柄上,荡出一阵阵的光晕,阮慈不断背手去抹脸,狼狈不堪,王盼盼没有回头,却仿佛看见了似的,嫌弃地道,“你要哭就大声哭呗!”
阮慈摇头道,“我不哭,我不哭……谦哥说得对,阮氏血贵,我不哭,我不哭……”
她最后抽噎了一声,抬起头将脸抬起,深吸口气,“不哭了,我们走罢!”
王盼盼猫头一摆,看了她一眼,冷笑道,“你倒是挺倔的,那就走罢。”
她甩甩尾巴,带着阮慈在山峦中忽隐忽现,一夜间,便出了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