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隔板升起来，卡尔反倒没再对安之做什么出格的举动了，就这么一路阖着眼，捏着她细软的手指，捏得安之一路都心神不宁。
直到车停在卡尔家楼下，安之悄悄松懈下僵直了一路的后背，才意识到，还有只饭盒被她抓了一路。
灯下细看，盒子光滑透亮的外壁，都氲上了潮意，是她掌纹的形状。
这一趟像是白跑了，饭点因为航班延误，并没赶；揣了一肚子的话，也没找到机会问出来。
卡尔本来也没什么胃口，路上故意没提醒她。
这会儿看着安之对着饭盒懊恼，他反倒有心情笑她。
“我还打算看看，你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想起来呢。”
他顺势从她手里接走那只饭盒，放在餐桌前，坐下，就不动了。
安之没好意思怪他为什么不提醒自己，默默跟过去。
餐厅同厨房是联通的，中间只隔一座吧台，阔大的空间，照明就很明智地没再选大灯，而是交错吊了多盏射灯。
光源分散后，居家感才被明亮柔和的光线补足。
卡尔坐在错综的灯影下，从容抱臂，那意思很明显，是在等安之过来。
安之懂他意思，也很给面子，走过去帮他把饭盒打开。
其实不是多大的事，但这人就像是有什么癖好似的，明明就是一顺手的事，他偏不顺这个手。
上次到安之家去找她也是，到了人家门口，正常敲敲门就是了，他不，非要打个电话喊人出来开门。
偏偏他每次摆这种架子，她还都很配合。
香醋汁的鲜味很开胃，是南非风味的鸡肉饭。
安之偶然间了解到这个recipe，搜过之后发现，跟Biryani有些相似，只是用的大米品种稍有不同。
因为是做晚餐，安之把食谱里的米替换成了更轻更好消化的籼米。
鸡胸肉先用调料腌制，两面煎熟后，加黄油和番茄熬成酱，用来焖熟米饭。再加一小把青豆，卡尔好像不太喜欢过重的口味，所以她改良了调料的比例，额外加了一些玉米粒，最后撒上一些香芹碎，就大功告成了。
卡尔尝了一口，没有评价，只是随口问安之晚上吃的什么。
安之垂眸：“跟你吃的一样。”
也不知道是看出她在扯谎，还是卡尔自己实在没胃口不想吃，他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起身去橱柜里拿了套餐具回来，挑出鸡胸肉推到她面前。
“再吃点，就当陪我。”
说完，又觉得还不够似的，又再添了两勺米饭给她。
光听她说自己是专业的，也没见她给自己喂得多好，隔几天不见就总觉得人瘦下去一层似的，看着怪可怜的。
安之顺从地拾起勺子，心不在焉地往嘴里送。
鸡肉被酱汁包裹，锁住了水分，所以口感很嫩。但多少有些凉了，按照她以往的标准，是该先热一热的。
安之实在是没有胃口，强撑着咽了两口，只觉得现在两人这么安安静静地坐着，是个难得的好机会。
也顾不得自己会不会显得刻意了，她重新捡起之前断掉的话题，问卡尔：
“你怎么不问我明天要忙什么？”
卡尔挑眉看她一眼，扫过来的眼风都让安之捏紧了手中的勺柄。
好在接下来，他就配合地问：“要忙什么？”
“一份小组作业，关于二型糖尿病的公共干预方案。”
安之一边说，一边偷偷抬眼打量卡尔的反应。
“以前病人自行注射胰岛素，都是使用注射器。现在技术进步，操作方式也越来越多了，有了胰岛素泵，还有了喷射注射，连针孔都不会留，还挺方便的。但这次的作业好麻烦，要对比这几种手段，还要预测普及效果......”
看似抱怨，实则注意力都在卡尔脸上。
可是从他面上看不出半分异色。
“是么，既然是小组作业，你们没有提前分好工么？”
卡尔神色依旧淡淡的，注意力紧扣题眼，完全只关注所谓的“小组作业”，对“胰岛素注射”没有任何指向性发言。
“先专心吃饭，明天再去联系你的组员。”
他甚至平静地放下勺子，“吃完不用收拾了，明早让家政来收，我先去洗澡了。”
说完，他就起身，离开了餐厅。
留下安之一个人，坐在餐厅的水晶吊灯底下，神色莫名。
不知道为什么，安之今晚其实很困，但一直睡得不安稳。
浅梦中，老觉得是不是窗户没关好，总好像看到窗帘被风吹动，搅得她不安心。
到了后半夜，更是直接被身后的动静惊醒。
卡尔起身，发现她也醒了，又不急着起来了。
“本来想去倒杯水喝，没事，你先睡，等你睡着了我再去。”
他的嗓音低低的，很轻柔，拂过安之耳边，倒真让她觉得心里安定了几分。
他的手掌轻轻拍上来，隔一层浅薄睡衣安抚她。
她迷迷糊糊翻过身，本能地往热源处靠。
可是真贴上去，残存意识告诉她，这温度不大对劲。
强撑着睁开眼，安之才发现，他竟然就这么靠坐在床头，一只手还搭在她背上。
卡尔这会儿没戴眼镜，闭着眼，睫毛浓密卷翘，在高挺的眉骨下方微微颤动。
除了体温不对劲外，面色看起来也不太正常。
她也撑着身子坐起来，探出手去摸他额头，手背贴完，又换手心。
怎么贴，都像是有发热症状。
她又拿手贴上自己额头，指背也感觉到烧烫的温度。
为了确认，她也顾不得卡尔家里也许就有温度计，第一时间想起的，只有从小跟家里人学来的古法，只想着拿自己的额头再去试一次。
卡尔半眯起眼，也懒得动似的，靠着床头的软垫，看小姑娘迷迷瞪瞪地趴过来捧他的脸。
本来没想吵醒她，却没想到，竟然这样都能被她发现异常。
额间相抵的一瞬间，安之也彻底清醒过来。
果然还是烫。
她忙把人推开，叫他开灯，说着自己就要翻身下床。
卡尔没放手，问她去哪。
“去给你找退烧药呀，你自己发烧了自己都不知道吗？”
安之在客厅的电视机柜底下找到药箱，直接整个箱子拎进了卧室，对着床头灯找出一盒泰诺握在手里，又出去倒水。
水是温的，铝箔壳子被她细嫩指尖抵住，轻轻一折，破裂剥出。
卧室的床头灯暖黄的灯光打在卡尔身上，在他身后的墙面上投出一片宽阔厚重的剪影。
安之将药片递出去，这才发现卡尔永远清醒警悟的冰蓝色眼底，已经染上了猩红。
他似乎不光吃饭不行，吞药片也不在行，咽得十分艰难，灌了一整杯水，还捂着喉咙皱着眉头，一副不舒服的样子。
安之又转身出去，重新倒了杯水放在卡尔床头，问他：
“还有没有什么别的症状？头疼吗？鼻塞？你说话，我听听有没有鼻音。”
这时候，她像是切换到了某种专业模式，一连串不假思索的周全。
可惜她自己的药箱没有带过来，不然还能直接冲杯板蓝根，就当感冒药了。
吃完退烧药最好是隔半小时再吃感冒药，卡尔嫌麻烦，“没那么多讲究，大半夜的，直接现在一起吃了吧。”
他本打算自己默默折出药片吃下去，安之听见铝箔纸弯折破裂的声音，插过来教他：
“先喝一口水，含住别咽，再张嘴把药片扔进去，和水一起吞，就下去了。这样既不会黏在嗓子眼卡住，也不会在舌根留下苦涩的味道。”
卡尔在她的指导下顺利地吃了药，却像是想到了什么，看着她欲言又止，面色并不和缓。
她是因为自己平时，常吃那些乱七八糟的药片，所以才慢慢摸索出的技巧吗？
安之看他脸色，“还是很不舒服吗？这个药只能缓解症状，主要还是要靠你自己的免疫力才能慢慢恢复，如果一个小时热度还不退，再看是吃布洛芬还是冰敷。”
“你倒是经验丰富，是不是那一整个药箱里，都没有你没吃过的药了？连带着都有经验技术可以传授了？”
安之自觉理亏，面前的人又生着病，她没打算为自己辩驳。
更没打算向他解释，他不知道，她自己吃药，从来都很痛快。
跟他一样吞药片吞得艰难的，是另一个人。
卡尔放下水杯，握住她的一只手，“你也别一直守着我了，先睡一会儿？”
安之绕去另一边床头柜上，拿起自己的手机，定了一个小时的计时闹钟。
想了想，又改成震动，握在手里就不放了，就这么栽回枕头上。
颊边一缕碎发滑到鼻尖，大约是有点痒，她没动，只是皱了皱鼻子，像只困糊涂了的小猫。
卡尔垂眸，将安之的动作尽收眼底，猜到她要做什么，竟觉得有几分莫名的眼热。
伸手帮她拨开那捋碎发，指腹勾起发丝，指背蹭过脸蛋，忽然就不舍得再撤走。
他又想起上次在这小姑娘自己的家里，她在他面前干脆利落地仰头吞药的样子。
想起她家里那满满一抽屉的止痛药和镇静片。
想起她稀松平常、又细致体贴地教他怎么吞药片才更顺畅。
安并不啰嗦，甚至大多数时候，话都不多。
她很多时候都只是静静地做自己手头上的事，并不会聒噪地围在他旁边，甚至还总是很怕吵到他似的，讲话的声音也轻轻的。
但她的确很细致，卡尔也享受、甚至习惯了她的细致。
卡尔低头看着靠在怀里贴着他躺着的小姑娘，怎么也睡不着了。
不知道是不是生病的缘故，他自己其实并不觉得有多难受，但是，莫名就想趁着等药效的时间里，跟她说点什么。
想了一圈，最后也只想到，去西雅图出差前，她答应他搬来自己家的事。
“家里的东西还有什么要收拾的没有？趁着周末，我去帮你收拾？东西多的话，就约个搬家公司，或者我这里有什么要提前给你的东西腾位子的，也都告诉我。”
想到她家，卡尔脑子里再次冒出来的，还是那只装满药的抽屉。
那抽屉就像轨道生了锈，始终卡在他心里，不上不下的，只要一想到，就不痛快。
安之已经闭上眼睛了，迷迷糊糊听见卡尔问她话，她也没细想具体是什么内容，含含混混地在唇边应着。
应完上一句，就听他又来了下一句。
“那些药你真的没有再吃了吧？搬东西的时候，可以不用收那屉子里的东西了——既然你都说了用不上了，那就别被我发现你偷偷带过来。”
“我会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