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被百叶窗帘切割开,变成条状从缝隙里钻进来。
安之僵硬地坐在电脑前,仔仔细细地看着这段录像。
然而这场时长四个多钟头的庭审,似乎还只是这场庭审的第一次开庭,她不知道之后还有几场,还有多长时间,只是就这么全神贯注地看着。
里头很多术语和词条她都是第一次听,也不是每个人的每句话都有对准话筒,但并不影响对全局走向的理解。
案件的被告名叫亚伦·考夫曼,因为谋杀当地一家基督教书店的兼职店员,以一级谋杀的罪名被提起公诉。
而被告自述,他杀害这名书店店员的理由,是因为十年前的一桩旧案。
他青梅竹马的妻子被入室歹徒残忍杀害,凶手本该被捉拿归案,然而却因为警方在取证的过程中,有程序不当的行为,导致所有现场证据的真实性都遭到质疑,最终,凶手被判无罪,当庭释放。
时隔多年,当年参与案件取证的警员名单已不可考,负责提起公诉的检察官也已经移民,法官更是已经去世。然而当年的凶手却娶妻生子,甚至在一家基督教书店做起了兼职店员的工作。
于是这位痛失所爱却得不到公正判决的考夫曼先生,只好亲自动手,潜伏在对方从书店下班的路上,用一支胰岛素使其昏迷,而后将人投入了一片已经废弃的码头。
安之坐在电脑前,止不住地浑身发抖。
因为就在这个案件结束后的第三天,布莱恩就被视频里坐在审判席位上的考夫曼,以同样的方式残忍杀害!
案子破了,人却没抓到,这起案件的具体信息也一直无法公开,作为家属,丹尼和安之更是无权查阅卷宗。也就是说,他们除了被通知布莱恩的死讯外,什么也做不了。
安之紧紧地盯着屏幕里的布莱恩,这是她第一次目睹法庭上的布莱恩,却是他生前参与的最后一场庭审。
镜头一转,录像里,卡尔已经开始了他的引诱式地发问,“那么考夫曼先生的妻子,数年前也是受害者,他的家人就该白白死去吗?”
卡尔这样的问法,分明是知道布莱恩会怎样作答,更清楚布莱恩的答案,在陪审团成员听来,会是什么样的效果。
果然,轮到控方再次发言,布莱恩指出,“警察对于证据处理不当,作为被害人家属,可以对警方提起上诉,而不应该——”
“——是啊,考夫曼先生就应该起诉警方办事不力,甚至,他还可以干脆去起诉整个司法系统嘛,就像上个月我们的前总统刚刚做过的那样,对吗?”
卡尔适时地出声打断,嘴角挂着讥讽的笑,他的发言毫无疑问引起了对方的抗议。
法官宣布抗议有效,制止了卡尔,但他的话已经说完,他要的效果已经达到,他提醒了陪审团考夫曼独自面对整个司法系统的弱小与无力。
至此,卡尔的辩护策略已全盘显露。
他从头至尾都没有打算辩驳考夫曼杀害他人性命的既定事实,相反,他在第一个环节就放弃了开场的论述,只为在之后的阶段,将考夫曼塑造成弱势隐忍的受害者形象,维护他谋杀行为的正当性。
在法庭上,他一直坚信,要赢,并非把已有的错误辩成不存在,而是要把错误,辩成正确。
而本场他最大的砝码,就是陪审团的同情与理解。
当然,除了陪审团外,法官的来历他们团队也一早就事先调查清楚。
白人,男性,六十五岁,刚刚从波士顿调来不到一个月。
而波士顿所在的马萨诸塞州,作为铁杆蓝州,当地现行州法根本没有死刑。
这也对一级谋杀这样的重罪定罪造成更大的难度。
再加上卡尔对布莱恩的了解,只能说今天这场,能胜,也胜在侥幸。
安之看着视频里,越过控方讲台走向陪审团的卡尔。
透过镜头,安之只能看到卡尔的背影,一身浅灰色西装,优雅又坦荡——也许这正是他要在庭上展现的要素,以便最大限度地降低听者的防备心。
他的语调平稳,言辞却恳切。他甚至请在座的各位陪审团成员推己及人地想一想,如果是你们的女儿,你们青梅竹马的爱人,你们共度一生的家人,横遭不法侵害,凶手却堂而皇之逍遥法外,各位会不会也有一个共同的愿望,那就是无论如何,让那可恶的凶手付出应有的代价。
他似乎完全不担心自己的话会被当做诡辩。
又或许,他的确有这个本事,哪怕知道他是在诡辩,也会不由自主地听进去。
安之看不见卡尔说这些话时的面部表情,但她能清楚地看到,陪审团席位上的一众成员,逐渐松动的姿态。
他们有的随着卡尔的论述小幅度点头,有的做出下意识的吞咽动作,甚至还有人眼中已经隐隐约约冒出泪光。
陈述完毕后,卡尔短暂地停顿,对距离他一米远的十二个席位点头致意,从姿态上看,十足的谦卑有礼。
也许是此刻没有人接着发言的缘故,镜头随着他的身影,大步往他的辩方席位走去。
途中,在路过控方讲台时,画面里甚至一扫而过地出现了布莱恩的一截衣袖。
那上头的袖扣,安之认得。
那是一对银制图腾袖口,图案是安之的妈妈挑中后,拿去手工定制回来的。
有一回,布莱恩打电话回来,告诉丹尼说要加班,不回去吃饭了。安之便主动提出,自己可以去检察官办公室给布莱恩送晚餐。
然而一路小跑着到了他的办公室门前,却只碰到他的同事。
“哟,安!又来啦?”
“布莱恩没跟你约好吗?他四点多就走了,说是约了人,要去法院附近的小酒馆。”
安之听了,有些生气他不回家吃饭却跑去跟人喝酒。
布莱恩好脾气地跟她解释,他本来是来跟人谈事的。有位常跟他们来往的公派辩护人,隔天有一场听证会,刚探视完被告出来,就就赶在今天约他交流一些明天的听证会需要用到的信息。
谁知聊完之后,穿起外套要走,却发现袖扣少了一边。
“那是你妈送我的执业礼物,可不得找出来么?”
安之对布莱恩的这份说辞提不出任何异议,只好先把饭盒拿出来塞给他。
“你先坐下吃饭,我来找。”
“......不是,你确定是掉在这家店里了吗?万一是在外面就已经丢了呢?”
布莱恩拿着饭盒,站得笔直,竟也像是这会儿才反应过来:
“......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安之气得语塞,可是为了能让他先坐下吃饭,她还是把人先按在了椅子上,然后自己转身蹲去地上,一寸一寸用目光搜索。
最后还真被她找着了,在隔壁桌靠墙的地缝里。
东西找回来了,安之托腮坐在桌对面看着布莱恩吃饭,才想起来疑惑:“可是你作为检察官,跟对方律师不应该是对立的吗?怎么还可以一起喝酒聊天的?你们这样的行为......真的正当吗?可别被哪个熟人看见,回头再给你举报了。”
也就是那一次,布莱恩告诉安之,公派辩护人和检方之间互通有无,是为了更好的互相了解双方意向,这是很常见的。
所以他们接触不少,午休时间一起喝杯咖啡,下了班一起凑个小桌,都很常见,而并非像外界以为的那样,把关系弄得很僵。
因为大家的目标是一致的,就是用尽可能高的效率,为被告定下最合适的量刑。
“那要照这么说,你们跟他们,还能算得上是工作交流出来的朋友了?”
“朋友不一定,但总归不是敌人。”
是啊,在布莱恩看来,控辩双方绝对不是敌人。
安之那时候不懂,“你们有一方胜,就会有一方败,结果总是零和的,你就不怕对面太强大,导致你天天败诉?”
她伸手戳了戳刚刚回到布莱恩腕边的袖扣,“那我妈这个执业礼物岂不是白送了。”
布莱恩却笑了,“怎么会是零和呢?”
他反握住安之的手,拉着她一起往回家的路上走。
“如果法律是一架天平,那么,我只会为天平的另一端有一颗同样强大的砝码,而感到安心。”
安之永远不会忘记,那时的布莱恩,说起“另一颗同样强大的砝码”时,眼中赞许的光芒。
仿佛他在说的,不是砝码,而是钻石。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视频按列表自动播放到了下一段,穿制服的人从陪审团主席手里取来一张对折的纸条,将其递给法官。
法官看过纸条,摘下眼镜:“被告请起立。”
被告与辩方律师全体起立。
法官:“请问陪审团主席,陪审团是否达成一致裁定?”
陪审团主席:“是的,阁下。”
法官:“那么裁决结果是——”
陪审团主席:“在州政府诉亚伦·考夫曼一级谋杀指控一案中,我们判定被告,亚伦·考夫曼,罪名——”
“——不成立。”
这句“Not guilty”一出,当庭哗然。
法官:“感谢陪审团,你们可以解散了。被告当庭释放。”
随即,法官敲槌宣布休庭。
然而视频却没有立即停止录制,还在拍着被告站起身来,对一旁的卡尔说谢谢,而后越过席位,拥抱身后的老母亲。
考夫曼的脸上满溢红光,仿佛当真是蒙冤得释后的喜悦,可屏幕上映出来的安之脸色,却如死灰般惨白。
正是由于卡尔精彩绝伦的辩护,考夫曼才被陪审团判罪名不成立,当庭释放,然后在重获自由的第三天,用几乎完全相同的手法杀害了布莱恩,至今下落不明,逍遥法外。
理智上,安之知道这一切都跟卡尔无关,她理解,任何人都有受到辩护的权利,哪怕是穷凶极恶的罪犯。
而卡尔,只是做了一名律师该做的事。他只是站在他该站的立场,说出了他该说的话。
可是即便清楚这个道理,安之仍然难以克制此刻的复杂心情。
安之觉得自己像是从一场很长很长的梦里突然惊醒过来,又像是重新坠回了,第一次遇见卡尔时,那个寒风刺骨的冬天。
那时已临近学期末,当天学校正在举办冬季学期的毕业典礼。
那天安之结束了小组碰头会,从主图书馆一楼的咖啡厅出来,紧邻着就是那幢标志性的钟楼,萨瑟塔。
伯克利的很多大楼审美效果都一般,唯独这座萨瑟塔久负盛名,成了最符合美术学院派校园规划的一栋焦点建筑。
临近整点,楼顶排钟被奏响,神秘而庄严的钟声传来,余音被距离拉长。
低回的钟声里,一道行色匆匆的身影撞进安之的视线。
那人西装革履,带金丝边眼镜,手里还抓着一束小雏菊,穿过人群大步朝钟楼的方向走来。
安之被那画面钉在原地,竟不自觉地,直直落下泪来。
直到那人目不斜视,与她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安之才意识到,不,这不是布莱恩,这不是他。
可是......如果他还在的话,应该也就是像刚刚那个人那样,来参加自己的毕业典礼,然后,给自己献上一束花吧。
冬季毕业的学生本来就很少,校园里的毕业氛围也不浓重,比不过即将到来的圣诞。
安之就这么迎风立在萨瑟塔下,不知过了多久,钟声渺弥,人影也早已远去。
等她回过神来,抬手一抹,已经满脸冰冷泪痕。
那天的安之,失魂落魄地回了家,只觉得头疼欲裂。
她想吞几颗止痛药,然后倒头睡过今晚,可是拉开抽屉,却只翻到几张抠空了的铝箔板。
头疼起来,一开始还能硬撑。可是扛得久了,几乎都要出现幻觉,除了生理的疼痛之外,还有恶心的症状,连带喉底也泛酸。
往洗手间跑的那短短几步路,安之自嘲地想,现在已经不需要抠喉咙,就能自主吐出来了。
趴在马桶前吐完,她抽一张纸巾擦嘴,又抽一张擦眼前糊的泪,擦完清明一瞬,她第一时间去感知头还疼不疼。然而太阳穴胀痛依旧,刚被擦拭清明的双眼绝望地闭上,她知道,这一天又干不了什么事了。
她尝试直接入睡,却不停陷入光怪陆离的梦魇,她甚至看到了布莱恩的幻象,看到他坐在床边哄她起来吃药。
她伸出手去接,那幻象却一触即消,反倒害她失手打翻了床头的杯子。
精神科医生说,人在面对剧烈的悲痛时,会经历五个阶段。
拒绝接受现实,对始作俑者的愤怒,无力的恳求,黯然的沮丧,无可奈何的接受。
然而从夏天,到冬天,半年过去了,安之仍然未曾向第五个阶段迈出过一步。
直到,她再一次遇见卡尔。
那一天,打扫完碎落一地的玻璃碎片,安之随手摸了件短外套就出了门。
她没打算在外面待很久,只要走到隔壁街区,就有一家药店。
可是一出门,还是被风吹到发抖。
都说这片地区四季如春,可是昼夜温差实际上很大,入了冬的夜风,更是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安之裹紧了外套,忽地想起去年冬天,她也是这样临时出门去买东西,被布莱恩一把拉回来,强制要求她换上长大衣。
那时,布莱恩一边压着她把扣子挨个扣好,一边还数落她,“你怎么不干脆换件短袖,去外面过夏天好了。”
安之跟他混熟了,觉得他板着脸说反话的样子有种反差的滑稽,故意笑嘻嘻地耍赖说:“也不是不行啊,要不我们真的找个地方去过夏天吧,啊,可惜寒假太短了,这就已经过了一大半了,你、我,还有丹尼,都要开学,就哪也去不成了!要不然就明年吧?明年一放寒假,我们就立即去度假,怎么样?”
布莱恩替她扣好了大衣扣子,还要找出帽子来,严严实实盖在安之的脑袋上,拍了拍,才松开手。
“明年冬天的事明年再说!今年你先给我老老实实地穿厚实了。”
然而今年冬天,布莱恩却已经不在了。
安之扁扁嘴,眼角的湿意被冷风越吹越旺。
路边一辆计程车幽幽地越过她,车灯光束在她身后放大,又在她眼前缩小。
她忽然就不想去药店了。
安之伸出手臂,用力地摇晃。
那辆车大概是从后视镜里看见了她夸张又不协调的举动,迟疑着停在了路边。
安之冲上前去钻进车里,“您好,麻烦去机场。”
那时,安之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她想去过夏天。
去过那个,跟布莱恩约好了“今年再说”的、夹在冬天里的夏天。
兴许连老天都觉得她是昏了头了,竟罕见地在这片海湾城市落起了雪。
只是本就瘦小的雪花被风一刮,还来不及飘下,就化成了一粒一粒的冻雨。
安之下了车,仿佛毫无知觉似的,只踩着一双单鞋,一脚踏进濡湿的雪水里。
走到航站楼外,透过玻璃看到里面人满为患的柜台,安之才意识到,自己连机票都还没有买。
盯着昏涨麻木的脑袋,她在门外停下,掏出手机打算用软件看看票。
浑浑噩噩的风里,传来沉闷的一声嚓响。
安之下意识偏头看去,竟是她下午见过的那个人。
谡谡火光里,英挺的鼻梁似能劈开风,眉间凛着一股倦气,整个人冷淡,且不耐。
唯独作势捂在胃部的那只手,才像暴露点真实情绪。
她看得入神,忍不住挪过去一步,两步,才发现这人身形高大,同时又瘦削,像一把柄部精致、刃部却锋利的刀。
那人隔着风,朝她瞥来一眼。
眼神冰冷疏离,放进她手里的金属火机,却带着掌心的余温。
是久违的暖意。
那一瞬,安之忘记了太阳穴一跳一跳的钝痛,只觉得鼻酸,眼眶也酸。
如果悲伤真的有五个阶段,那么安之大约从那个晚上起,便意外撞见了一条捷径。
一条可以绕过第五个阶段的捷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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