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看着餐厅里，安之留下的杰作，挑了挑眉。
说是要请假，却把早餐午餐各一份，都提前备好了。
她留下的这两份食物，甚至等于告诉卡尔，她预备在晚餐之前回来。
卡尔轻轻哼笑了声，没在餐桌前坐下，而是转身去了屋外，点了一支烟。
点着之后又懒得抽，随意地夹在指缝，任它自顾自地慢慢燃。
想起某个小姑娘也曾在一个冬日的夜晚，在他面前抖着手点燃一根烟，生疏而又坚决。殊不知那个场景里的她，单薄又苍白，本身就像一缕飘渺的白烟。
那次在医院拒绝她之后，她倒没有再同他缠辩，只怔怔地，低下了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是怎样的失落。
然而一周后，卡尔受恩师洛伦茨博士邀请，去伯克利讲座，竟然再次见到了这个有些莫名的女孩子。
卡尔认出她来，是因为他从台上，竟然看到她坐在底下，默默流泪。
隔着十几米远的距离，卡尔却莫名觉得那一幕像贴在眼前般清晰震撼。
女孩的下巴有点偏圆，脸上的线条也都偏钝，看起来却并无半分娇憨之气，反而有几分清冷。眼角和鼻头沁红，圆亮的一双眼里，眼泪不像流落，倒似一颗一颗迸出，沿着白生生的面颊滑走。
台上的人口舌一顿，连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都差点忘记，只好用抬手扶眼镜的动作掩饰掉自己的失神。
讲座结束后，卡尔招呼完围在一旁的人，跟恩师道过别就想先走。老师年纪大了，卡尔实在招架不住他每每见面总要来上一番的叹息，叹惋他的得意门生怎么就此自我隔离在刑诉界外。
比起无奈，卡尔更多是冤枉：“您都能在退休前从斯坦福被挖到伯克利，怎么就不许我换个职业方向了？”
敷衍两句安抚过老头，卡尔转过身便要走。
却猝然对上那样一双盈着水雾的眸子，就在他身后，怔怔地望着他。
男人面上神色未变，心底却压不住讶然。
缓步走到她面前，故作没好气地，问她：
“我讲的有那么难听吗？”
女孩连忙摆手，“没有，您讲得很好，是我自己心情不好......您的胃好些了吗？”
卡尔有些记不清自己当时是什么心情了，但总归不会太差，因为他记得自己回答她，“还不错。”
半晌，她还是问他，“或许，你需要一个营养师吗？”
被用作讲堂的阶梯教室已经人头寥寥。
隔着三层台阶，他们勉强得以平视对方。
卡尔垂眸看着她，再次拒绝了。
他拒绝的原因，一层是针对营养师，他嫌麻烦，觉得没必要。
另一层，则是直接针对安之本人，他觉得她看起来不太对劲，总是一副出神的样子。他摸不透她的目的，但又认定，她分明像是有什么目的。
那之后，卡尔照常连轴转，连着出了两周差，返城的飞机落地已是周五的深夜，他便没叫人来接，自己叫了车，沿着101号公路，穿过冬夜的寒风向北走。
直到路过一家红色招牌的药店，临时叫停了司机。
前次住院，吊水平复了炎症，医生叫他要把自己身体当回事，好好养着。他认真听进去了，只不过，贯彻落实的方式是拿药来养罢了。
隐隐作痛的顽固旧症不影响他披着一身凛冽寒气，下车推门进店，竟然看到站在收银柜台后的安之。
深夜无人的药店，日光灯管悬在头顶，四周悄然无声，灯管的频闪却像能吵乱谁的心绪。
看着灯下静静站着的安之，卡尔忽然感到一阵烦躁。
大三的学生、打工上夜班、追着他自荐多回。
有那么一个瞬间，素来不关心陌生人的卡尔也忍不住猜想，这个女孩，也许......只是需要一份工作？
他看着她白净的手指认真撕下收据，卡尔平时从来不留这些玩意儿。
尤其是CVS这家药房的收据，是出了名的大长条。他们律所另一个高级合伙人以前还吐槽过，如果哪天要出自传，大概只需要一张CVS receipt那么长的纸条，就能写全自己的生平。
但是在这个寒风肆虐的夜晚，在这家静谧无人的药房，卡尔冷冷看着隔一座柜台与他对视的安之，鬼使神差地，就收下了她递过来的那张长度快赶上一人身高的收据。
然后，递给她一张自己的名片。
当时提供这份工作给她，算是一时冲动，卡尔也没有想到，安之会这么尽心尽力，时刻谨记这份职责。
卡尔不需要什么营养师，打算随便找个什么适合她的岗位介绍过去，就算给自己填坑了。安之却直接把每一顿饭都做好了，送到他面前。
从西式到中式，换着花样尝试他的喜好；从早到晚，她总惦记着他有没有按时吃饭，就好像不叫他再犯胃病，就是她最最关心最最在意的事。
卡尔不是没遇过这样的人，一份简单的工作，却投入全部，不止精力和专业技能，更难得的是那份心，那股劲，让他无法否决。
以前还做诉讼律师的时候，他有个所谓的“老对手”，布莱恩，大致就是这样的人，又或者程度更甚。
这人跟卡尔也算是师出同门，比他高两届，毕业后加入了检方，所以他们两个其实并不在同一阵营，但所有人都拿他俩作比。
尽管对面的检方才是提起公诉的一方，可人们却评价检察官布莱恩像是作为盾牌的立场；而作为辩方代理律师的卡尔，则反而像一柄利剑。
卡尔擅长在对话中途设陷，引导对方回应，他的提问总是看似无害，但只要对面给出回答，就已然掉进了他的陷阱，他会即刻得出他要的结论，然后结束对话。
面对卡尔，大概只有跟他站在同一利益立场的人，才能不用时刻警惕。
而布莱恩在庭上则是完全不同的风格。和他打过对手的刑辩律师，回来都忍不住感叹省心省力。出于证据披露的要求，布莱恩永远会向辩方展示警方调查中所掌握的所有证据，即使这些证据对定罪无利。
好似他的立场，并非由职位赋予，而是心之所向。
他似乎天生就是这样的人，执着、正直、坦荡、极其纯粹，几乎到了理想主义的程度。
他追求每一个案件的真相，他坚持让罪恶受到应有的刑罚，他坚守在法理的边界。
——这些都是外界对布莱恩的评价。
报纸上甚至有人写，这名年轻的检察官像是正义光谱上的一道，不为追逐正义的光芒，而是成为光芒本身。
这话未免夸张，却不妨碍周围人认同。
卡尔倒是从来没有真正介意过这些评价，甚至在他看来，过于理想主义放在今天，也许是不合时宜的。
毕竟，理想国中的诗人，最终的去向，却是被驱逐。
理想这种东西，不要也罢。
灰烬积了长长一截，卡尔从手边抽来烟灰缸，先是轻轻抖落，而后又索性直接按进去。
前两天，他好像听安之提起一个什么店，只在周末开放预约，于是他原本把能推的审计推到了下周，但小姑娘突然有了别的安排，他也只好难得地在家闲着。
将烟灰缸推到一边，卡尔掏出手机，习惯性地打算扫一眼邮箱。
非诉通常没有太严格的非工作时间，周末也不排除有需要处理的工作，他倒也不介意。
收件箱里除了一些抄送的事务所报告，还有一封来自陌生地址的邮件。
卡尔定睛一看主题，是来自一家已经被他拖进过黑名单的媒体。
他没接触过这家《论坛报》，没接受过他们任何采访，却不知道为什么被盯上，一直锲而不舍地尝试联系上他，官方邮箱被拦截，就换记者的私人邮箱，电话也隔三差五就往律所打。
卡尔一直就不喜欢这些媒体人，总觉得他们惯会见缝插针，闻着味儿就来了。当然，他们也没多喜欢他就是了，拍下他胜诉后领着委托人走出法庭的照片，言辞辛辣地说他abuse his privilege，还有人跑来问卡尔作何感想，他一概懒得回应。
转作非诉之后，这些事好像也逐渐隐去，卡尔·韦尔仕曼这个名字，落在律所的招牌底下，越来越少在台前出现。
钻进商人堆里打转，他比那些人更精于算计，满屋子铜臭，好不融洽。
他甚至还挺喜欢这帮人打交道，有的眼里满是藏不住的欲望与野心，有的则掩盖掉了七八分，剩一层油滑在面上。
但人只要有欲望，对金钱，对权利，就会变得很好拿捏。
这些人按说都是卡尔的客户，只可惜他向来不靠服务意识掌控客户。
所以他偶尔也会觉得倦，有的人做一件事就要做到极致，可极致之后呢，周围人连笑他，都是谄媚的笑，又有什么意思？
烟盒一撇，他反倒有点喜欢安之这样的。
简单，直接，对他的心意都写在眼睛里。
从丹尼家出来，安之先回了一趟自己的公寓。
她需要一个独立的空间，来消化这些东西。
丹尼的哄劝还言犹在耳，可当时的安之，只顾低着头，在绕纸袋封口处的缠绳。
一圈一圈，直到白色的线头被圆形纸片完全覆盖。
现在，她又一圈一圈地解开它。
那时安之的妈妈刚刚遭遇一场空难，随着一架空客A340的坠落，永远地留在了大西洋的无垠海域。
安之的妈妈从前是一名舞者，生前曾多次随舞团去往欧洲巡演，那一次本该是她时隔多年的回归，却连舞台都没能到达。
她生性自由浪漫，安之却无法安慰自己，九千万平方公里的广阔海洋也许会是让她满意的长眠之地。
作为被留下来的人，安之更无法说服自己，她仍然能名正言顺地留在这个原本以妈妈为纽带的、半路组成的新家庭。
是布莱恩把她从学校拉回家里，一路拉进书房。
安之不明白他要做什么，恹恹地看着他拿出纸笔，在她跟前一条一条地写遗嘱。
“这是我的遗嘱，我会拿去公证，这样我要是现在死了，我的所有遗产都是你的。”
“同理，你也是，你要是哪天不想活了，你的所有东西，也都归我和丹尼了。”
青年人身上的朝气与冲劲太过强烈，安之几乎不敢看他。
“什么......意思？”她颤声问。
她猜到他的意思，可还是想问出来，无法抗拒那个确定答案的引力。
“一家人的意思，安，我们已经是家人，你懂家人是什么意思吗？”
安之没有回答，只是擦掉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的眼泪，抓起笔，趴在书桌上，照着他的那份，一字一句地跟着抄。
她也想还一份遗嘱给他，这就是她的答案。
然而布莱恩唰唰一通写完，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安之：“啧，你的那份先不急吧，反正你现在也没什么财产能列出来的。”
说完，两张纸都被他扯走了。
现在，这两张纸又以这样的形式，再次回到安之的手里。
何其轻薄，又何其沉甸。
她不忍卒读，纸张灼目似的，视线仓促扫过就匆忙想收起来。
指尖一顿，却发现厚韧的牛皮纸袋里，内容还不止这些。
公证材料，预缴遗产税清单，以及，一枚银色的U盘。
平时的文件资料传输和存储，大都转移到了线上，U盘这样的移动存储端，安之已经好久没有用过了。
安之没多想，起身去书包里拿笔记本电脑，才发现笔记本侧边连USB接口都没有。
她只好又拿着U盘去书房。
等待台式开机的时间里，一种怪异的预感涌上来，几乎要盖过她原本对U盘内容的好奇。
双击打开，里面的内容十分单一。
是时间倒序的满满一列视频。
按照日期标记，有些甚至还标了时间段。
安之一窒，手指僵硬地点开了排列在最顶上的第一条。
视频很长，光是这一段，就有四个多小时。
是布莱恩生前经手的最后一起刑事案件的庭审录像。
那是一起一级谋杀案件，也许是录像视角由法官指定的缘故，画幅偏小，并不切全景。
安之呆呆地看着屏幕里的布莱恩的开场陈述，忽然开始后悔自己竟然没有找机会去旁听一场他的庭审。
她还没有见过法庭里的他，是什么样子。
他说他们已经是家人，可安之发现自己好像，不是一个合格的家人。
鼻头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视线也变得模糊，安之抬手去擦，不想错过一帧画面。
却在下一秒，镜头一转，切到了辩方的无罪陈述。
站起身来的那个人，娴熟开口问候法官与陪审团的同时，单手优雅地补系一颗西装扣子。而后，他平静地宣布，放弃开场陈述。
说这话时，那人浅蓝色的一双长眼中，满是笃定。
在陪审团的一片诧然中，他抬手扶了扶架在英挺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
白玉指节触之生寒，轻轻抵上金属边框，凉意蔓延。
安之瞪大了双眼，只觉得那股寒意漫出屏幕，爬到她身上，冻得她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