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在即,每一堂课的老师临下课时,几乎都会留下一句轻快的"Enjoy the weekend,guys."
安之的心情却轻快不起来。
这学期最头疼的一门社会营养学的课程,需要为十几种高发的公众健康问题做出干预方案,安之所在的小组被分到的是2型糖尿病。
问题不在2型糖尿病,也不在干预方案所需要的数据材料之繁琐,而在于小组作业这个形式本身,组员之间步调不一致,难免有人要多操心。
安之通常不是那个额外操心的人,但她仍旧讨厌这种因为“合作”而变得低效的模式。
从学校出来,安之看一眼表,选择了打车穿过海湾大桥。
今天周五,她照常又去了卡尔家。
这一次,她不用检查都知道,冰箱里应该已经摆好了这一整个周末的食材。
时间还早,安之打算先把小组作业里自己负责的部分拆分出来,列个提纲出来。
刚掏出电脑,就收到卡尔的短信。
“晚餐不用替我准备,要见个委托人,你自己吃。”
安之把这条短信来回看了几遍,轻轻抿唇,回了个“好。”
这一整个晚上,安之几乎都拿来完成作业了,尽管截止日期在下个月,但她享受早早地把自己负责的部分发在群组里,之后就不再插手整体进程。
她不牵头把控整个小组作业的完成结果,但也绝不拖后腿。
等她在groupme群组里报出自己完成的进度,已经是深夜了。
卡尔还没有回来。
安之还没有遇见过这种情况,之前卡尔也有过一阵频繁需要加班或者应酬,但那时卡尔完全是她的雇主,他们之间,还不是现在这样需要报备的关系。
她又翻出那条短信来看了一会儿,有点不知道该不该打扰他,想了想,还是放下了手机。
第二天就是周六,答应要去丹尼家的日子。
安之几乎是天刚亮就醒了。
平时都会拉得严严实实的遮光窗帘,今天只拉出来一小段,早晨的阳光没什么温度,但好像反而更刺眼。
还没睁眼,首先感受到的是搭在她腰间的手臂的重量。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安之发现卡尔这个人,好像很喜欢把手搭在她腰上这种姿势。
不知道他昨晚几点回来的,安之没打算吵醒他,紧绷着腰背,悄悄从他手底下钻出来。
照例是去了厨房,准备今天的早餐和午餐。
早餐做了三人份的松饼,一份淋上枫叶糖浆,然后装起来放进袋子里,一份不加料的放进保温箱。还有她自己的那份,她在灶台跟前一边盯着平底锅里的牛里脊,一边就这么站着吃掉了。
等牛排出锅摆好盘之后,安之有点犹豫是放保温箱还是放冰箱。
其实都不太合适,无论是一直保温,还是中午再拿出来重新加热,熟度都会过头,口感和品相也早就不行了。
她有点后悔,早该想到这个问题,选食材的时候就不该选这块牛里脊出来。
但她没有多少时间犹豫了,很快出了门,打车往东南边去。
三月底的西海岸,气温已经回升,雨天也少了。
博纳高是安之妈妈很喜欢的一个社区,治安和环境都很好,而且聚集了大片维多利亚式的建筑。
那时候丹尼刚跟她妈妈结婚,照着妈妈的喜好选了这里的房子,安之也跟着在这里住了两年多。
尽管那时候安之要去硅谷上学,丹尼自己在斯坦福教书,他的儿子也要去斯坦福读研,可以说一家四口,三个人的日常轨迹都离这片区域有点距离,但他当时还是毫无怨言地决定,配合新婚妻子的喜好。
经过熟悉的小画廊和咖啡馆,安之按下小院外的门铃。
丹尼很快就推开被刷成绿色的篱笆,出来迎接,“安!噢,你还是来得这么早。”他笑着给了她一个拥抱。
安之被丹尼领进屋,门上还挂着一朵大大的向日葵干花,是她妈妈以前最喜欢的。
安之捏紧手里的包带,“我想着早一点过来,可以帮你一起准备嘛。你吃早餐了吗,丹尼?如果还没有的话,我带了松饼。”
进门就是餐厅,安之把包放下,去厨房洗了手,问丹尼:
“鱼还活着吗?要现在杀吗?我可以帮你刮鱼鳞,我刮得比较干净。”
这倒是实话,以前安之的妈妈抱怨过几次,丹尼自己钓回来的鱼,鳞片刮得不够干净,鱼鳍附近容易有残留,很影响口感。
于是那时候安之就主动说,交给她处理。
那时大家都没有意见,一致赞成。
然而今天,丹尼听起来却有些犹豫。
“不急,安,你先过来坐。”
安之回过头,看着丹尼,这才发现他的头发已经有些发白稀疏了,身型也不似从前那么挺拔,唯独一身温文和善的气质不减。
她跟着他一起走进起居室,偏欧式的装修风格,也是妈妈以前喜欢的。
梧桐木质的茶几上,除了两支光秃秃的黄铜烛台,还有一只半旧不新的牛皮纸袋。
纸袋宽大,A4尺寸,封口处敞着,显然是刚刚还被打开过。
看来这就是他们今天需要谈论的话题点了。
安之在沙发边坐下,丹尼拿起那个纸袋,却没有立马递给安之,也没有打开,就只是拿在手里。
看他的神情,像是在思索怎么开口。
安之几乎已经可以确认丹尼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东西了。
可是她也不想率先开口,仿佛丹尼手中握着的,是一根腐朽的绳索。而他们在绳索的两头,沉默而小心地角力。
不知过了多久,丹尼终于张口,近乎叹息地叫出她的名字。
“安,好孩子,我知道你不情愿面对这些,但,是时候了。”
“法律规定,布莱恩的遗嘱必须在九个月内执行,我知道这点时间对于我们来说,也许都不足以抚平伤痛,但这是他的遗愿,你至少应该打开看看。”
“不管我们如何不愿意接受现实,我们都应该尊重他的决定,你说呢?”
安之一动不动,面容沉静,仿佛充耳不闻,只盯着那只牛皮纸袋。
她想,她压根不需要打开来看——她很清楚地知道里面写了些什么。
因为这封遗嘱,压根就是在她眼皮子底下,一条一条列出来的。
她又怎么会不清楚里面的内容呢?
她长久的沉默,毫无反应的反应,让丹尼最终也只是再次叹息。
他那因为干燥而显得有些粗糙的手掌最后抚了抚纸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把它递给了安之。
“你先慢慢看吧,不着急,午饭我来做,今天保证把鱼鳞都给刮得干干净净,别担心。”
说完,丹尼起身去了厨房。
安之坐在原处,依旧没有动。
文件袋搁在膝头,除了粗糙的质感外,几乎没有重量。
一个人从此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不过留下这么薄薄的几张纸,就能诉清所有的愿望。
怎么可能呢?
照丹尼刚刚的说法,已经快过去九个月了,可是安之仍然觉得这事太离谱。
当初布莱恩拉着她趴在桌子上,摊开白纸抽出笔,说要写遗嘱给她看的生动样子,都还历历在目。
那时她才跟着妈妈嫁到这个家庭不过一年时间。
她当时以为这封遗嘱,会是承诺,是激励,是拉着她好好走向余生的一股力。
唯独不该是遗愿。
安之第一次见到布莱恩,是在妈妈和丹尼的婚礼上。
那时候安之刚跟着妈妈来这里,虽然继父人看起来很好的样子,妈妈看起来也很开心,但她总觉得这样的场合与她无关。
好不容易抽空出来透气,她找了片栏杆趴上去吹风。
布莱恩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她身边,他没在看她,但在笑。
他目视前方,好像能看到比安之更远的地方。
“其实我觉得,我们应该可以做同盟才对。”
这是他对她讲的第一句话。
安之知道他是继父的儿子,但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我是指这个家,你是新来的,我也是新来的,不是吗?”
他理所当然地说。
安之不是很想搭理他,转身想走,却看到他的胸前,插着一支小小的葵花。
她忍不住停下:“是因为我妈妈喜欢这个花,你才插在胸口的吗?”
他一愣,转过头看她,“算是吧。”
“所以你要适应这个家,可能比我简单一点。”
安之:“?”
布莱恩低头,指尖曲起,轻轻弹了一下胸口的观赏向日葵,“你看,你妈妈的话语权明显比我爸爸要高,你的话语权大概也比我高,所以——”
所以后面的话,布莱恩没有讲完,他只是两手一摊,好像要展现给安之看他的窘迫处境。
可他的样子看起来,一点儿也不为难。
安之半晌没有接话,不管他说什么,在她听起来,都像是刻意表现出无害的样子,好叫她放松警惕。
半晌,安之才闷闷地接话,指着他胸口,“你这个花,在我家乡,是用来种瓜子的。”
布莱恩:“瓜子?”
安之:“一种......坚果?”
那之后,他们没有太多交集。
布莱恩刚从纽约回来,要准备研究生入学,安之也要进入新的高中。
她只知道他本科念的哥大,连续四年都是肯特学者,硕士在斯坦福,一路都是法学专业,并且十分优秀。
但对于一个突然冒出来的,不同龄的新家庭成员,安之压根没有要跟对方变得亲近的想法。
直到开学快一个月了,安之才终于不得不主动找上了布莱恩。
“你......明天下午,有时间吗?”
第二天是周五,布莱恩打开自己的日程本。
“有没有时间?那要看你需要我去做什么事。”
安之憋着一口气,“你能不能,去一趟我的学校?”
“被叫家长了?”
安之的头低了下去。
布莱恩又问:“你做什么了?”
“我嫌同学吵我,老师嫌我不合群。”
“那你自己觉得抱歉吗?”
“什么?”
“你有没有发自内心,觉得伤害到了你的同学?这很重要,决定了我在你老师面前的风格和路线。如果有的话,那我就是去道歉的;如果没有的话,那我就是去问责的。明白?”
安之其实不太明白,她也不太在意这个问题,她只在意不要让妈妈知道这个事。
安之说她其实不太抱歉,“因为那个同学真的很烦人。”
后来从老师办公室出来,布莱恩拍拍安之的脑袋顶,“行了,你同学以后应该不会来烦你了。”
安之躲开他的手,由衷地为他有礼有节的雄辩感叹:“你以后一定是个很厉害的律师。”
没想到布莱恩却坚持要拍到她的脑袋,“小屁孩,学法律,以后就一定是律师么?”
后来,他果真没有做律师,斯坦福JD毕业以后,他由司法部委任,成为了一名地方检察官。
再后来,他死于一桩起诉失败的案件,嫌疑人至今在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