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送我到了家,公婆都笑逐颜开地,只有杏英的脸上冷冰冰的。她说:"嫂子,恭喜你快养宝贝儿子了呀,我知道你一定会养个男的。"我的脸上不免红了起来,心想:养儿子不是儿子怎么可以担保得住呢?万一我养了个……
明天贤又要回上海去了,夜里我们全家坐在厢房里闲谈。贤的父亲说:"我生平不曾做过缺德的事,如今怀青有了喜,养下来要是真的是个小子,我想他名字就叫做承德如何?"于是婆婆说:"承德!承德好极了!怀青一定养男孩,因为他的肚子完全凸在前面,头是尖的,腰围没有粗,身子在后面看起来一些也不像大肚子。"
杏英前贤撇撇嘴,冷笑着:"养个男小子,才得意呢!将来他做了皇帝,哥哥,你就是太上皇,你的少奶奶就是皇太后了。"贤不自然地笑了笑,抬眼向我瞧时,我却皱了皱眉毛直低下头去。
婆婆问我:"怀青,你是不是觉得肚脐眼一块特别硬,时时像有小拳头在撑起来,怪好玩,又怪难过的?"我微微颔首,含羞地,头再也抬不起来,只份眼瞧下婆婆的脸孔时,她在得意地笑了:"我知道难是养小子!小子撑肚挤眼,丫头只换腰,沿着娘腰围痒痒的摸来摸去。"
贤的父亲摸了摸胡子,满脸高兴,却又装作满脸正经的教训贤道:"你以后还不快快用心呀,儿子也有了,可真了不得!"贤似乎也讪讪的答应又不是,不答应又不是。
归寝的时候,贤给他们指定在书房里睡,却又怕我独宿胆小,叫杏英过来伴我一床卧,真是糟糕!
我很想对着衣橱上的在玻璃门照照自己的肚子是不是凸出在前面而且尖的,只是碍着杏英不好意思,杏英也似乎一直在狠狠地盯着我,她的颧骨更高了,又粗又黄的头发乱蓬蓬地,像个鬼。
其民在那里?贤又在那里呢?他们的声音笑貌都远了,只丢下我一个人在陌生的家中,最亲最爱的只有腹中一块肉,是男呢?还是女的?贤走后,公婆待我可真好。天天为我准备吃食,跨筋,惋鸭,小鲫鱼汤,巴不得把我喂得像个弥勒佛才好。吃饭的时候,菜上来,公公便说;"这个是补血的。"于是婆婆便赶紧移到我面前,省得我伸手向远处夹菜,牵动脐带。杏英赌气不吃饭了,她说她头痛。公公说:"那末夜里还是不要同怀青一床睡吧,万一病人精神不定做恶梦一脚踢痛了她的肚子……"谢天谢地,我总算可以安静地卧在大红木床上想一切了。
母亲知道我回来了,也曾遣人好几次来望我,而且带来了不少吃食。她不敢接我归宁,恐怕一不小心,弄坏了大肚子,可负不起责任。她叫人对我说:"静静的保养身体吧,生个胖小子,连外婆家也有面子呢!"
到了临盆将近,贤也放暑假回家了,他仍旧宿在书房里,连日间多在房中与我谈一会,公婆都要借故叫他出去,恐怕我们在白天干那些不端的事。贤说:"养孩子真讨厌,瑞仙从结婚到守寡就从来没有养过孩子。"我哭着同他吵:"你既然喜欢瑞仙,又干吗要娶我呢?我养了孩子就与你离婚!"
贤同我吵,他的父母就责骂他,因此杏英也处处敢怒不敢言了。还有黄大妈——贤家里的一个老女佣——处处护着我,生怕我一不小心跌了,生怕我吃错了什么生冷的东西。
有一天,这么的一天,母亲拣个大吉大利的日子来替我"催生"了。先是差人来通知,随后抬了两社花团锦簇的东西来,都是婴儿用的,有襁褓,有小袜,有增领黄布小袄,有葱白缎绣花嵌银线的小书生衣。书生帽也是锻制,有二条长的绣花飘带。我的孩子应该是个男的,像小书生,像他的爸爸——贤,但是不像我。
邻居的人都来看催生衣帽,都说是外婆绣的,啧啧称赞不绝。杏英又头痛了,婆婆也不理她,只自匆匆上楼去取了另外一个大红包裹来,解开一看,里面也尽是小衣小帽之类,这是她同黄大妈做的,在夜里,一面驱蚊子,一面缝纫。她说外婆家做来的衣服太讲究了,只好给宝宝大来些时出客穿,她们做了些布衫夹袄都是耐穿的,黄布是她亲手染,她要瞧着宝宝穿到长命百岁。
承德,怀德,仁德……做祖父的天天在替将出世的孙儿想取名字,"德"字必不可少,德音同得,得了一个又一个,孩子自然愈多愈好。——但是他自己说他的愿望并不太奢,他只想有四个孙子,眼前最好先拣齐四个名字安放着。
但是那个叫做什么德的却偏偏不肯出来,初一,初二,初三,初四……一家人都紧张而兴奋地等着,红糖啦,长寿面啦,桂圆啦,红枣啦,愈送来愈多起来了,但是婆婆说快到月了不可吃,恐防孩子过肥难下来。我的肚子大得像锅子,脚及小腿也浮肿起来,行动不便。
"养孩子该是怎么样痛苦呢?"我几次老着脸皮问邻居的妇人;但是她们都忧疑而装作不甚严重的样子告诉我道:"还……还好…痛是痛一些,不过,还……还好!"我的心里恐惧极了。
贤似乎并不替我担忧,他自己做下的事,都有他的父母替他担当,我是没人能替我分些痛苦的。俗大的孩子,如何养下来,问也问不得!翻遍了《孕妇卫生常识》与《育儿一斑》,只不过是几个术语,什么阵痛什么腹压,几乎是一律的,又没有人说明,于是我想起了买这些书的人,有他在这儿也许能替我分些忧愁吧,虽然他对于这些当然也是外行的。他关心我,而这里一切人似乎都是只知道关心孩子的!
想到了他,我便翻来复去睡不着了。当我刚转身的时候,拍的一声,小肚内似乎有东西爆裂了,接着一阵热的水直流出来,我不禁大吓一跳,直抖着喊黄大妈,黄大妈说不好了,这是羊水破了。
于是我便想坐起来,她叫我且不要动。她点了灯叫醒了我的婆婆,杏英也来凑热闹了,贤与他的父亲去请西医。
于是邻居妇人们都走了拢来,孩子们也跟过来的,她们问我肚子痛不,我摇头回说不痛。我的牙齿儿打着战,两眼望着满房的人,似乎她们都是救星,都是亲人,请你们千万不要离开我呀!
但是西医一到,便把她们都赶散了,她们只在门缝边瞧。西医说请我暂且下床,他要把床铺得好些,垫上草纸及白布单子。但是我抵死不肯下来,西医说,养还早哩,放心起来吧,再三劝说,才把我抖索索地扶到房中央,肚子仍旧没有痛。
床铺好了,西医叫我睡上去,先行下身消毒,消毒完毕,只盖上一层白布,里面是光的,门外有人吃吃笑。西医说:肚子不痛吗?吃些热的东西吧。婆婆回说参汤是备好的,怀青快些多喝几口。
我一面战战兢兢地吃着参汤,一面心想这次可要完了吧;假如能够让我出险,宁愿马上离婚出去跟母亲同住。贤象没事似的,一切男人到了紧要关头自己都像没事似的让痛和危险留给女人单独去尝了,即使是其民,其民也不能替我痛肚子呀!
慢慢的,肚子真的痛起来了,可是不利害。医生用手试了试,说,还早呢,起码还要七八个钟头,我真想哭了。我说:医生,可否请你动手术呀?医生摇摇头,自去整理带来的皮包,从皮包裹拿出许多亮晶晶的钢制的东西,也许镀着镍,我是完了。
肚子痛得利害起来,一阵过后,痛即停止,不一会,却又痛起来了。后来痛的时候多,停的时候少,而且痛得更利害了,几乎不能忍受,咬紧牙,扳住床杆,才得苦挨过去。西医说:屁股不要动;但是我实在觉得非动不可,而且想撒尿,又想大便了。
西医说:"你要大便,就遣在床上吧!"我摇头不愿,却也坐不起来,只是扳住床杆进阵,不,似乎在拼命。
贤站在床边,愁眉苦脸地。我忽然起了怜惜之心,垂泪向他说:"请你快去睡吧,我没有什么。"他摇手止住我匆说话,似乎怕我吃力。
婆婆站在较远处,担心却又焦急地问西医:"快了吧!"西医摇头说:"子宫开口还不大。"
但是我实在痛得不能忍受了,想要死,还是快死了吧!望一眼新房里什物,簇新的,亮得耀眼的,许多许多东西,什么都不属于我了!我的妈妈,半年多不见了,以后也许见不到了吧。"妈妈!"我不禁大哭起来,进阵又来了,西医说:"孩子见顶了呢。"但是我息下来,孩头又进去了。
这样一次又一次的进着,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在我已有些迷们,连恐惧悲哀的心思都没有了,只觉得周身作不得主,不知如何是好。痛不像痛,想大便又不能大便,像有一块很大很大的东西,堵在后面,用力进,只是进不出来。白布单早已揭去了,下身赤露着,不觉得冷,更不觉得羞耻。
我对贤说:"你去睡吧!"
贤说:"我要陪着你!"
我说:"假如我死了!"
他回答:"我一定毕生不娶!"
毕生不娶,我心里想,恐怕瑞仙也容不得你把!该是我倒霉,痛苦是我的,快乐幸福都要归地去承受了。
结婚究竟有什么好处呢?只要肚子痛过一次,从此就会一世也不要理男人了。
可恨的孩子!可咒诅的生育!假如这个叫做什么德的出来了,我一定不理化,让他活活的饿死!
痛呀,痛呀,痛得好难忍受;起初是哭嚷,后来声音低哑了,后来只透不过气来,后来连力气也微弱了,医生说:"剪吧!"跑的一阵冷,裂开了似的,很大很大的东西出来些,再进阵气,使滑出来了,接着是哇哇的婴儿哭声。
我的眼睛紧闭着,下面似乎还有什么东西未收拾干净,热的血液又涌出去了。我想,不要流到孩子的眼睛里去吧,于是有气没力的低唤道:"医生…,请你当心……当心孩子呀!"医生更不答话,只把我的腹部用力抓了几抓,胞胎就下来了。
像解脱了大难似的,我的心中充满了安慰。我只觉得整个宇宙是澄清了,母亲公婆,请你们恕我已往的不孝,贤呀,请你原谅我过去的不是处;甚至于杏英,甚至于瑞仙,我都要请你们宽恕我,我再也不同你们一样的小心眼儿了。
我已有了孩子,我已有了最可宝贵的孩子呀!
有了孩子,无论是谁都要好好的做人,因为天下的母亲是最善良的。做了母亲,善良便不难,她的心里再纯洁也没有,只有一个孩子,其他什么也不要了,我再不敢想什么樱桃什么……
哇啦,哇啦,我的孩子哭得好听呀,声音多宏亮!我虽没有看见过他——电光照耀得使我不能睁眼…一旦是我相信他是健康的,美丽的,聪明的。他的名字便叫什么德都好,就是顶俗顶粗项蠢的字眼,做了我的孩子的名字,念起来也就顶悦耳了,预可爱了。跳跃呀,我的心在跳跃着,我的脚也几乎要跳起来了,但是医生按住我说不许动,他替我缝口,一针一针,痛彻心肝,但是我不嚷了,我只进住气息在听,起初是哇哇哭声,哭声中又夹着黄大妈声音问:"老爷说的究竟是官官办还是小姑娘?"
西医似乎在忙着不留心似的,半晌,这才毫不经意地回答她道:"是女的!"
顿时全室中静了下来,孩子也似乎哭得不起劲了,我心中只觉得一阵空虚,不敢睁眼,估价惭愧着做了件错事似的在偷听旁人意见,有一个门口女人声音说:"也好,先开花,后结子!"
另一个声音道:"明年准养个小弟弟。"
婆婆似乎咳嗽了一声,没说话。
杏英冲进来站在我床前向西医道:"可以给我瞧瞧吧,原来是女的,何不换个男孩?"
我躺在床上听着听着觉得心酸。痛苦换来的结果,自己几月来心血培养起来的杰作,竟给人家糟蹋到如此地步!她的祖父也许现在叹气了吧?也许以为她的名字是什么德也不配用,只会叫做招弟也罢,领弟也罢,只要图个吉利便完事了。甚至于连忙碌了大半夜的西医也像做了多余的事情似的,谁都不需要他,认为他多事,也有些惹厌,何必来揭幕呢?揭出这一幕不愉快的无聊角色!
"青妹,请你好好的将息一下吧!"贤凑近我耳边说。婆婆也敷衍一声:"你再睡一会儿。"便出去了,贤及杏英是她叫去的,西医自己回医院去,黄大妈下厨房烧糖面给我吃,床上睡着我与婴儿两个,她在我旁边,我可以瞧得清楚,摸得出她的小脸:红红的,嫩得很,宽松的皮,头发乌黑而湿,眼睛微微睁开来,她在看些什么呢?什么人都不要她看,悄悄地溜跑了,房中只剩下她同妈妈!
我的女孩,我爱她,只要有她在我的身旁,我便什么都可以忍受,什么都可以不管,就是全世界人类都予我以白眼,我也能够独自对着她微笑!
无上的快乐使我忘记了一切痛苦与不宁,我觉得我的女孩像一朵桥红的著额,我就替她取乳名叫做簇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