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永昼魂飞魄散前, 收敛了一身剧毒。

可他险些毁了那副肉.身,血如泉涌的那一刻,曼珠虽及时上前, 以灵力护住其心脉,却还是追不上那条生命消逝的速度。

言朝暮没有多想,拖着一身伤, 以最后一丝气力,与其缔结了魂魄契约。

肉身未毁, 魂魄犹存。结魂同命后, 他们之间, 只要有一个熬了过去,就都能坚持下来。

可如果本就重伤的两人,一个都没熬过去,便会一同失去来生。

曼珠在替陆语冬逼出体内蛇毒后, 紧握着她的手,于一旁静静守了许久。

叶流景怀里的人渐渐冰凉, 满地的血也都干了, 曼珠这才松了一口气。

万幸,那伤痕累累的翠青蛇,为着心底一丝执念, 咬牙将那几乎致命的伤痛挺了过去。

末了,它静静趴在那终于不会忽然停止跳动的染血胸膛上,安然地入了自己期待已久的那场美梦。

那场梦里,所有刺目的红,都再不夺人性命。

而所有在乎的人,也都会回到曾经的家中。

谭闻清死后,叶流景拿着他号令极夜的信物, 带着谭闻清的尸首,回到了远川,将此消息传了出去。

远川的捉妖师没有为妖精敞开结界,他们警惕万分,不敢让妖族闯入。

群龙无首的极夜,失去谭闻清的人类捉妖机构,一时都陷入了一阵无边的惶恐。

在叶流景的帮忙交涉下,人类与妖族进行了一次面对面的和谈。

无疑,这是一次偏向妖族的谈判,人族如今若要与妖族一战,必然死伤无数,甚至动荡一整个时代。

人类别无选择,只能看妖精的脸色步步退让。

可当他们抱着可能要接受最坏的结果前去之时,得到的结果却足以称作意外之喜。

妖族要求人类交出极夜中对妖族迫害最深的几个高层,处决部分不愿悔改的极夜成员与一直对妖族持有偏见的极端主战派,并让余下极夜成员与妖族签订守护协议。

从今往后,他们将隶属陆语冬,以自己的力量,长长久久守护两族之间的平衡,如有违背誓约,人人皆可诛之。

然后,人类现在尚未开发的山林,都要继续保持其生态环境,不愿在人类城市生活的妖精,也需要一处净土。那些地方,将会成为妖精的聚集地,非特殊情况,人类不得进入。

除此之外,一切都以谭闻清先前所拟定的新条约为准。

妖族没有半分太过分的要求,这让人类方十分震惊。

但后来仔细想想,杀死谭闻清,换取此次和谈机会的人,正是一个因结魂而产生妖化的人类女孩。

她拥有长久的寿命,强大的力量,既能站在妖的角度去看事,又对人类抱有属于同类的仁慈。

如果这世上,真有一人能维系人类与妖族之间的和平关系,那一定会是她。

那一日,陆语冬在曼珠的陪伴下,认认真真看完了人类呈递来的资料,这才发现谭闻清离开前拟定的新条约,于人于妖而言,都有着相对的公平与约束。

这世上从来都没有绝对的公平,公平是能被强者守护,也能被强者轻易打破的东西。

但在一个相对公平的环境下,弱者总会找到属于自己的生存之地。

原来,叶流景说谭闻清至死都没有半分悔过,竟是因为他的所作所为,都以推行此份全新的和平条约为终点。

不过理解不代表认同。

就算谭闻清用生命提前推动了这一切的变化,让那些遭受那么久压迫的妖精,终于得到了更公平自由的生活,叶流景依旧恨他怨他。

哪怕初衷是对的,染上鲜血的双手,也再不干净了。

那些卑劣至见不得人的事,谁都可以去做,为什么偏偏是他……

他用最残忍的方式,将这十数年来所有的尊重与敬爱,还有那曾经给予她的表象温柔,尽数粉碎。

最后,再以身败名裂,永世不得轮回的下场,推动了命运的轮.盘。

到头来,谁也说不清,谭闻清到底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

每一次变革,都会遇到一些难以避免的阻碍。

可这些阻碍,相比起谭闻清而言,简直微不足道。

人类高层及捉妖机构都很庆幸,妖族这次没有趁火打劫,他们自是积极配合,全力逮捕那些逃跑的极夜与极端主战派捉妖师。

而妖精们,也终于在政策推行后,回到了自己从前的家。

***

不是故人酒吧暂时没有开业,因为大家的老板依旧昏迷不醒。

永昼离去前拼尽余力想要摧毁的,并不只是一个躯壳,还有暮沉山被封印于体内的三魂七魄。

如果不是言朝暮冒着搭上自己的风险与之结魂,他必然会挺不过这一关。

可就算挺过来了,暮沉山依旧昏迷了足足两个月。

言朝暮的伤势好了一些以后,便一直反复进入暮沉山的梦境,试图将他唤醒。

只是暮沉山的梦境被一层封印压得死死的,永远都是一片荒芜,寻不见一丝昔日的痕迹。

他人之梦易进难出,哪怕修为再高,有再强大的人从旁护法,每次也不好进入太久,就必须早早出来。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很久。

直到有一日,言朝暮在暮沉山的梦境中回到了神农架。

他鬼使神差地跑上了暮沉山最爱去的那个山头,远远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短暂的呆滞后,他不禁红了双眼。

——那你,还会回来吗?

——你会来找我的话。

“暮沉山,我找到你了。”

他想,这或许是他这一生,说得最通顺的一句话。

没有任何犹豫,只因那是阔别许久的重逢。

暮沉山回头望向他,那熟悉的眉眼里,终于有了昔日温柔的目光。

他笑了笑,伸手将言朝暮招到了身旁,与其并肩而坐。

“你还真来找我了。”

“不然呢?”

暮沉山静静望了他许久,开口问道:“我也老大不小了,指不定再过几百年就要被天劫劈死了……值得吗?放弃轮回,换我几百年寿数。”

言朝暮沉默许久,沉声应道:“不值得。”

暮沉山:“……”

言朝暮:“当时,没,没想太多。”

他想,当初暮沉山决定为他去和谭闻清做交易时,应也没想太多。

来生其实没有多重要,毕竟带着所有记忆,以这个名字,这个身份,活在世上的机会,仅在此生。

上一次以为自己要失去的时候,那种世界崩塌般天昏地暗的感觉,他不想再体会第二次了。

暮沉山释然一笑,好奇问道:“所以,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不知道……”言朝暮想了想,反问,“你呢?”

“其实我也不知道。”暮沉山思考了好一会儿,才不确定地说道,“也许是从我饿得快要疯掉,想要吃你,却被你救了的那一天起……又也许,是我修成人形,你陪我呆坐了一下午的那一天起吧。”

“我后来一直在想,你这小结巴,话都说不好,很容易被欺负吧?你对我那么好,我也得回报一下不是?我真有认真想过,等你修成人形后,长得再歪瓜裂枣我都认了,不过没想到……你还挺好看的,那时才一眼,我就知道,我这辈子……只能是你了。”

他说着,忽然哽几秒,低头道:“可我,好像配不上你,还让你吃了那么多苦。”

永昼在时,言朝暮承受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却无能为力,只恨不能替他去承受所有。

如此想来,他这样一声不吭地离开了,也是一种不负责任。

“对。”言朝暮一点也不给面子,“你不配。”

暮沉山又一次被这小结巴噎得说不出话。

短暂沉默后,言朝暮起身欲走。

“你要走哪儿?”

“回家。”言朝暮说着,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还站在远处发愣,不禁催促,“跟上。”

暮沉山哑然失笑,心头那一块压了上千年的大石,终于缓缓落下。

他们的酒吧,或许可以再开业了。

***

谭闻清死后,叶流景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选择与妖结魂。

她选择放掉那两个谭闻清为她与江放准备好的妖奴,并查到了它们原本的身份,寻来昔日旧友与之相伴,希望它们能像七月和舒漓一样,慢慢寻回自我。

她愿意相信陆语冬不会伤害妖族,也不会背叛人类,往后的百年千年,自会有人守护这个世间,不缺她一人之力。

如果自己不曾是捉妖师,就能平平淡淡过完一生。

可时光不会倒流,发生过的事也无法重新来过,她能做的,只有从今时今日起,拒绝不凡的命运,努力做一个平凡的自己。

寻常人类的身体,无法承受妖力的侵蚀,若以法术去施救,只会加速其死亡。

所以再强大的妖精,也无法将一个植物人唤醒。

那年冬天,叶流景成为了一名年轻得有些过分的高级捉妖师,捉妖机构每个月给予的补助,加上她自己工作的工资,整体收入还算可观。

植物人每个月的护理费用十分高昂,压得江放的家人几乎喘不过气,她便也在江父江母的百般拒绝下主动承担了一半。

包括江放父母在内,人人都在说,叶流景这一生还很长,她和江放没有任何实质的关系,不用为了一场意外,这样搭上自己的一生。

可只有她知道,那场“意外”本就因她而起,她无法心安理得去逃避这个责任。

更何况,那是她认定要一生一世的人。

正因如此,她也将江放的亲人当做了自己的亲人,努力去照顾,去陪伴。

在很长很长的一段时日里,叶流景都过着不尽相同的生活。

每天上班下班,一得空就往医院跑,难得被姐妹们约出去玩一次,也总是看着手机上的时间,想着早早抽身跑去医院。

她总带着一对小音箱,时不时就给江放放那些,他们从前一人一只耳机一同喜欢过的歌。

然后,就着熟悉的音乐,对着久睡不醒的人讲讲故事。

从前也好,现在也罢,一遍遍重复也无所谓。只要有万分之一的机会能唤醒他,她便能不厌其烦,日复一日去坚持一件人人都让她放弃的事。

时间在等待的过程中悄然流逝,不经意便过了一年又一年。

六年后的某一天,她坐在病床边,自言自语地同江放讲着自己刚看完的那部简直虐死人的电视剧,讲着讲着,也不知想起了什么,自己在一旁哭得停不下来。

哭着哭着,她忽然看见江放的手指,似有目的地抓了一下被单。

那无神已久的双眼,竟第一次流下了眼泪。

惊讶之余,她握住江放的手,试图与他交流无果,仿佛一切只是一瞬的错觉。

她叫来了医生,医生再三确定是否属实后,说出了一个好消息。

“他可能进入了最小意识状态,这个状态下,人有思维,能听能看能感受,只是无法做出任何回应。”

医生说,植物人是脑损伤,大脑一旦恢复正常运作,就有很大概率是能够苏醒的。

这种情况下,患者的眼球或许可以产生一些注视,身体也会渐渐能够执行一些简单的指令或反应,比如眨眼、点头、摇头,或者是手指抓、拉一类有目的的动作。

这样的改变,让叶流景寻回了希望。

带着这样的希望,她更加努力地照顾着病床上的江放,直到一年后,那沉睡已久的意识,终于得以苏醒。

七年时间过去,她都快三十岁了,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很多时候,她真的以为这辈子等不到了。

万幸她没有放弃,万幸……

叶流景将好消息发到了自己所在的每一个群里,又复制粘贴给了每一个自己在乎的朋友。

她说,江放昏睡太久,身体已经变得很差,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复健,更要花不少时间去适应全新的社会。

不过没关系,一生那么长,她会陪着他。

这无疑是天大的喜讯,每一个人听了,都由衷地为她感到开心。

除去叶流景,陆语冬昔日的那些同学,也都有了各自的生活。

汤倩日夜颠倒地写着自己喜欢的故事,渐渐得到了越来越多人的认可,还走了小小的后门,让自己最喜欢的一个故事,得到了陈秧的献唱,引来了不少好奇的读者。

陈秧则是先后出了三张专辑,知名单曲无数,为许多影视献唱,一点一点火遍全国,成为了华语乐坛最有商业价值的女歌手。

而她也有了一个经常合作的词曲作者——张梓云。

她们一起登台演唱过属于她们的原创作品,虽然张梓云的人气远不如她,可大家都知道,她们是彼此最重要的姐妹。

陆语冬则是成为了一个教声乐的小课老师,生源大多来自张梓云那边的推荐。

妖精为了不扰乱人类的秩序,依旧要三十年一迁城。

大家一同去了全新的城市,不是故人酒吧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重新开业,生意大不如前。

不过,这一切都是从头开始。

现在妖精每月都有一定政府补助,生意一时半会儿差一点,也不是过不下去,反正大家都还在,每一个人也都有把酒吧做起来的信心。

酒吧里的大家,变化都不大。

就是前阵子,苟宏杰和小枝表了个白,一只小蜻蜓和一条萨摩耶,终于在相识近十八年后,成功走到了一起。

不过七月和舒漓不在了,她们带着姜瑶去了别的地方,时不时有联系。

姜瑶也在一天天长大,有一年带回酒吧一看,个子都快超过七月了。

那孩子像极了陆语冬小时候,但又有点不一样。

毕竟她有两个“妈妈”,每个都对她很好,就是偶尔会在“奶孩子”的问题上发生小小的争执,不过每次争执完,舒漓都会主动道歉。

七月说,舒漓渐渐能想起一些从前的事了,就像她一样。

她们两个都记不全从前,这才会带着姜瑶四处游走,试图寻回从前的记忆。

对于这一点,陆语冬表示赞同。

记忆对一个人而言,是十分珍贵的东西,缺失了一部分,是一定要找回来的。

至于姜瑶,则在叶流景的帮助下,登记成为了一名捉妖师。

如今捉妖师这一行,半妖也可以当了——毕竟这个时代的捉妖师,并不是为了斩妖除魔而生,他们要做的,不过是“守护”。

不过话说回来,尽管如今捉妖机构和妖管局都敬陆语冬三分,可这份敬重并不能当做钱花。

她这些年攒下的钱,还不够去买一个她做梦都想要的大房子,不过她们的家到底还是换得大了一些,终于不再是从前那个客卧一体的小户房了。

在这个全新的城市,陆语冬不禁会想,她的人类朋友都将慢慢老去。

而彻底融入了妖族生活的她,就会像没长大时说的那样,和曼珠一起在这人类的城市中,进行着三十年一次的流浪。

等到曼珠步入天劫之岁,她就每百年都陪曼珠回一次山里,和她一起承受雷劫。

如此往复,直至死去,无需问来生。

这是最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