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谭闻清和陆语冬真能一战决生死, 那么死去的无论是极夜之首,还是神农架群妖之首,这一战都会很快结束, 两族的伤亡也会降到最低。因为无论哪边,都没有第二个能站出来服众的人了。
历史总是成王败寇,谭闻清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 叶流景实在不愿相信他能放弃最为稳当的路,去择一条险道。
因着这份不信任, 叶流景不止一次地探查城外南江, 再三确认四周没有任何埋伏。
决战前夜, 天气还算晴朗,她没有回“家”,只是坐在江边发起了呆。
谭闻清走到她身旁坐下,递给了她一包奶糖。
叶流景从小就喜欢吃特别甜的东西, 尤其是奶糖,家里总是堆着很多很多奶糖。
就是因为太爱吃糖, 她还长过蛀牙, 上下左右四边大牙上都有,时不时就要去看牙医补牙洞,那满嘴药味的感觉可苦了, 而且每次补好没多久又被自己的舌头舔下来了,现在想想都觉得难受。
后来,好不容易熬到了换牙,新牙长出来后,谭闻清就再没给她买奶糖了。
虽然这并不妨碍她自己买着吃,但是糖这种东西,对一个孩子而言, 家人给的和自己买的就是不一样。
叶流景捏着手里的包装袋,不由得红着眼咬了咬下唇,低声问道:“永昼的伤有好点吗?”
“你希望呢?”谭闻清反问。
叶流景看见他的唇色是惨白的,一时忍不住吸了下鼻子,扭头沉默许久,开口回道:“最好没有。”
谭闻清笑了笑,不再说话,只静坐在叶流景的身旁,抬头看着天边的月亮。
叶流景抱住双膝,不知该往何处望的双眼,出神地看着远方。
她真不敢相信,明日便是约好的决战之期,因永昼而实力大损的谭闻清竟没事人似的,坐在这个决战之地,什么准备都不去做。
怎么,他还真要不计生死与之一战吗?
似是看穿了叶流景心中的疑惑,谭闻清忍不住问道:“明天我要是杀了陆语冬,你会怎么做?”
“你就不怕我在身后暗算你?”
“你会吗?”
“不好说。”叶流景低下了头,“对付卑鄙的人,可以不择手段。”
谭闻清点了点头,道:“那换个问法,如果明天我败了,你愿意相信我没有骗你吗?”
叶流景愣了愣,转头问道:“什么意思……”
“我说,为了改变这个世界,总有人流血牺牲,我已经努力把牺牲控制在了最小……等一切尘埃落定,我将用力量守护新的世界。”
“死都死了,你还扯这些?”叶流景红着眼反问道,“你那一套假仁假义的说辞,我信不信很重要吗?”
“不重要,却也重要。”
叶流景信不信,对这个世界都没有任何的改变。
可对一个在黑暗之中,一步一步逆行至今,为了窥见光明,不惜手染鲜血,背负骂名,甚至几乎丢掉了所有自己珍重之物的人而言。一份理解,一句原谅,却是那么的重要。
说实话,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了,他真不想放弃,可当叶流景真想杀他的那一刻,他才发现自己原来已经那么累了。
那一刻,从永昼那边传来的剧烈疼痛,靠近着人类最脆弱的心脏。
无论是叶流景下意识的关心,还是关心过后的绝情,甚至最后那释放一切的哭喊,都毫不留情地伴着那痛楚刺入心房。
忽然有一个声音,在耳边告诉他,一人之力,不足以改变所有。
实在累了,就算了吧。
所以,他给了自己最后一个机会,一场决定生死的决战。
他将绝对不留情,且拼尽余力。
若是赢了,他就继续背负一切走下去,全当用最少的牺牲换来最大的胜利。
若是输了,那死后之事,也就都与他无关了。
谭闻清说,叶流景不想伤害言朝暮也可以,他在袁浑那儿关押了两只修为不浅的妖奴。如果他败了,他是真的希望叶流景可以接受结魂,一是救了江放,二是获取足够的力量,长长久久为他守住如今来之不易的一切。
他希望妖可以得到足够的自由与公平,可人类在妖精面前太过脆弱,保护了妖的相对自由,时日久了难免会回到千百年前那种大妖称王,横行于世的日子。
秩序总规则需要人去维护,而维护者必须拥有足够强大的力量。
那个与曼珠结魂的陆语冬有这样的力量,可他不太信任一个被妖精养大的女孩。
他只信叶流景。
“我不想答应。”
“我知道。如果我胜了,你就不需要去背负一切,如果我败了,你再认真考虑考虑……”
叶流景不再言语,只是将头埋进了双膝。
那是一个无眠的夜,无论是等待命运的人,还是奔赴命运的人,多么疲惫都无法在此夜安心闭上双眼。
凌晨时分,夜色将尽。
赴约的人,早早赶至了约定的地点。
叶流景下意识站起身来,与许久不见的她们隔江相望。
陆语冬感受到了她的目光,纵身踏江水而来,似蜻蜓点水,只泛起一圈圈水波。与之一同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强大的灵力。
这不是什么轻功,只是御水之术。
许久不见,陆语冬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连琴房三楼都不敢跳的女孩,不少曾经不将她当回事的妖精,如今都依仗着她的力量。
谭闻清见了,都止不住感慨:“变化不小。”
没有人搭理他,曼珠以灵力探查了一下四周,落至陆语冬身旁:“没有埋伏。”
陆语冬有些诧异,显然也想不到谭闻清真会孤身前来。
或许也不算孤身前来,身旁还跟了一个叶流景,可先不说叶流景未必会对他出手相助,就算会,以叶流景的能力,也很难改变什么。
陆语冬思虑片刻,皱眉对谭闻清喊道:“谭闻清!这公平一战,是你说的吧?”
“没错。”谭闻清起身应道。
“那就开始吧!”
“再等等。”谭闻清说着,笑着后退了数米,“不着急。”
曼珠和陆语冬不由得提高了警惕:“你想耍什么花招?”
谭闻清:“人与人之间,可以多点信任。”
曼珠冷笑:“你可不是个值得信任的东西。”
谭闻清:“那实话实说,你们不信我,我也不太相信你们。要是打着打着变成三对一了,我不是只能自认倒霉了吗?”
他说着,苦笑着看了一眼叶流景,这胳膊肘往外拐的徒弟啊,三天前还在找机会置他于死地。
曼珠皱眉道:“我们没你那么卑鄙。”
“防人之心不可无。”谭闻清说着,又坐回到了身后那个大石块。
陆语冬下意识看了叶流景一眼,见其眼神没有一丝闪躲,只有几分无奈,便又望向曼珠。
她们已经确定此时此刻周围再没有任何埋伏,只要她们愿意,甚至可以现在直接偷袭,联手将近在眼前的谭闻清诛杀,不知能免去多少未知的风险。
可这样,无疑胜之不武,更是会让叶流景难以自处。
尽管陆语冬知道,在一件大事的生死成败面前,人根本没必要那么光明正大,她却还是做不出这样违心的事。
于是她选择信任,耐心等待起来,反正身后不远便是妖族占领的城市,如果谭闻清耍花样,她们也能及时抽身。
一分一秒的等待过后,天色渐渐亮了起来。
远处有熟悉的灵息在向此靠近。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永昼。
他手上捏着一条昏迷的翠青蛇,它伤痕累累,生死皆在他一念之间。
虽然永昼伤得不轻,可身后就是远川市的防护结界,以他的能力,和手上的“人质”,只要曼珠出手破坏这场公平对决,他定能第一时间带谭闻清逃离此处。
“这样,我就不用担心你们耍花样了。”谭闻清说着,站了起身来,拍了拍灰尘,将目光望向陆语冬,“来吧,小姑娘,我现在有伤在身,也不算欺负你了。”
“我不会输给你的。”陆语冬握紧拳头,“就让所有的账,都在今日一并算了!”
永昼漠然退至一旁,于无人察觉之时,目露一寸狠戾之光。
他与曼珠保持了一定距离,并合力撑起了一个阻绝灵力的防护结界。
人界数千年前就有规矩,妖魔两族施法打斗不得惊扰凡人,若非不得已,须得撑起结界,确保无人察觉,否则将会受到来自天界的惩罚。
曼珠见永昼还算配合,稍微放下心来,却还是多少留了几分心眼。
她将目光望向陆语冬,那个孩子近来长进许多,若只是硬拼灵力,怕是连她的师父都已不是她的对手。
可她面对的,哪里是一个只会同她比拼灵力的人?
谭闻清捉妖一生,什么凶险境地都遇到过,他的实战经验,甚至强过许多活上千年的妖精,哪怕重伤也不容小觑。
陆语冬则不同,她空有一身浑厚灵力,可以轻易对人产生力量上的压制,可面对经验丰富的对手,根本无法尽数发挥。
谭闻清根本不想给陆语冬任何准备的时间,决战开始的第一瞬间,他便以一种骇人的速度近了陆语冬的身。
论灵力,他可能会因伤重不敌,可论身法,他比从小到大都在温室中长大的陆语冬好上太多。
飞身向前之时,谭闻清指尖黑雾凝结为一把锋利的剑刃,带着破空之声,袭向瘦弱的女孩。
陆语冬左手聚灵,一时红光大胜,以绝对的优势将其手中灵力凝结之剑拦阻。下一秒,却见那尖锐的黑剑带着血光炸裂开来,四散之下,如飞旋之羽,将她重重包围、收拢,仿佛很快便能将她绑缚,光是置身其中,便能感觉到一股森冷无比的灵压。
慌忙之间,陆语冬催运护体灵力,想要后退,却被散开的黑色灵光阻了退路。
她咬牙以灵力将那细碎灵光震散数米,刚接下一招,甚至来不及反应,便迎来了谭闻清下一次的攻势。
谭闻清与她相隔不足两米,双手于半空轻轻一抬,再向下一压,只一瞬,体内灵力便如决堤之洪,涌向前方。
陆语冬忙聚灵抵挡,与此同时借力后退数米,站稳脚步之时,身后的江水已被她卸去的力道炸起数丈之高,又如雨般散落,于再不平静的水面激起千层波纹。
这一下,她已是双手发麻。
比起灵力的运用,谭闻清显然强她太多,她知道,谭闻清重伤,无论强攻还是拖延,肯定都撑不了多久。
正因如此,他才想速战速决,而她想赢,只需要拖延。要是再这样继续硬接谭闻清的进攻,她根本拖不到谭闻清力竭,便会被逼入一个十分致命的境地。
可局势瞬息万变,谭闻清才不会给她多余的思考时间,她只能凭着本能,侧身避过谭闻清推来一掌,身子倾斜而出,抬掌聚起一股强大灵力,咬牙向谭闻清迅速攻去。
谭闻清深知自己如今灵力有限,并未正面强接,反是从容后退数步,双手缓缓交错,掌心灵力由弱至强,于空中划出一个法印,看似螳臂当车,却将那强大的攻势阻挡。
那一掌,似是打在了棉花上,非但没有对谭闻清造成任何伤害,反而被其灵力萦绕裹挟。
陆语冬下意识想要上前补上一击,却见谭闻清竟以四两拨千斤之势,推动那道被裹挟的灵光向她反扑而来。
黑雾裹着暗红的灵光来势汹汹,陆语冬不敢硬接,狼狈地翻身避过,只见身后河岸出现了一条巨大的裂缝,江水皆被推开数米,高高溅起又落下,最后涌入那骇人的裂缝之中。
谭闻清又一次近了陆语冬的身,以手为刃,携着可怖的灵力,横劈向陆语冬的侧颈。
陆语冬抬手去挡,护体灵瞬间被破,剧痛之下被飞退数米。
垂眉一看,右臂伤口已是染了墨绿色的毒液。
她咬牙以灵力烧灼伤口,以此抑制蛇毒蔓延。
谭闻清却丝毫不给她松口气的机会,再次攻上前来,耗费着最少的灵力,用最快的出招频率,打得她难以招架。
陆语冬退无可退,心一横,干脆以伤换伤,拼着灵力优势,硬是徒手穿过谭闻清的灵网,以伤痕累累的双手,死死抓住了谭闻清的胳膊,终于使得那些咄咄逼人的灵光消散无踪。
她咬牙怒喝了一声,用力将灵力灌入他双臂之中,试图以此废了他一双手。
谭闻清一时心惊,灵力一时受阻,只得使上蛮力,猛地将陆语冬拽离地面,向身后摔去。
这一个过肩摔,摔得陆语冬眼冒金星,脑子都迷糊了一下。
只一瞬,谭闻清便已凝起一把短匕,向陆语冬刺去。
陆语冬就地一个打滚,险险避过,双手一用力,便又撑地站了起来,一个旋身,双手运灵全力攻向谭闻清。
岂料谭闻清只是一个侧身便轻易避过,右手微微一抬,便扣住了她的手腕脉门,瞬间化解攻势。
陆语冬一时惊讶不已,谭闻清分明能用的力气不多,偏偏每一分都用在点上,对灵力的掌控可谓是精准到了分毫不差,直让她又一次转入劣势。
果然,想要跨越一座高不可攀的山峰,光有勇气和力量是不够的。
言朝暮曾经说过,体内灵力深厚固然是好事,可人光有深厚灵力,没有任何施用技巧,便会造成灵力的流失与浪费。真正的强者,懂得如何把灵力集中控制在一个合适的点上,以最少的力量,换取最大的收益。
无疑,谭闻清就是这样一个强者。
可她不能输,她的性命,不属于她一个人。
到底要如何,才能将力量集中于一点……
陆语冬在节节败退之时,不断回想着曾经大家给予她的指导。
其实,曼珠、言朝暮、七月,每一个与她切磋过的人,都对她说过类似的话,可她先前一直无法真正理解其中之意。
此时此刻,似是忽然有了几分理解。
只是她未必能够做到。
或者说,如今的她想要做到,需要付出更多的代价。
“这种时候分神,是会丢了性命的。”谭闻清冷冷说着,右手持灵剑,被陆语冬挡于胸前,左手忽而攻来一掌。
陆语冬忙抽出一手,凝水为障,用力将其拦下。
不料却见谭闻清嘴角微微扬起,忽有藤蔓顺水疯狂生长,如数条小蛇般缠绕而来。
陆语冬连忙将水凝冰,把藤蔓冻结,飞身后退之时,反手将凝冰击碎。
碎冰如同千万飞刃,被她用力一推,便朝着谭闻清飞射而去。
谭闻清不禁皱眉,后退数步。
陆语冬这一招,显然对她体内那浑厚的灵力有了一定的控制能力,他竟一时有些难以招架。第一道藤条防御被击破,只得以幽冥之力凝结之剑于身前舞起护剑网,步步后退,胸口之伤受到灵力震伤,更是牵扯得浑身剧痛不止。
可这一次,陆语冬不再给他后退之路。
他的身后,不知何时竖起了一堵灵墙,携着巨大的灵压,拦阻了他的退路。
谭闻清强忍着剧痛,咬牙聚力反向陆语冬攻去,反攻的间隙,冰刺穿过薄弱的防守,他已极力躲避,身上却还是多出许多血痕。
而谭闻清反攻之时那股强大的灵力,让陆语冬不得不选择闪躲。
只是蛇族向来敏捷,全然获得了永昼力量的谭闻清身形竟如鬼魅一般,瞬间出现在了陆语冬的身后。
陆语冬连忙反应过来,回身聚力轰出一掌与之相对。
这一掌,将谭闻清身上伤口之血尽数逼出。
可她来不及庆幸,便见谭闻清身上溢出之血都在那一刻凝作无数发青发黑的血针,朝她飞来。
这是一个机会!
只要无所畏惧,拼上所有,就能抓住!
陆语冬咬牙硬承伤害,硬拽住了谭闻清的右肩,一掌用力打上他的胸口,一手疯了似的以五指扣入其骨肉之中,将其捏碎。
肩骨碎裂之声,伴着一阵痛苦的叫喊。
谭闻清一脚踹上了陆语冬的小腹,左手捂住鲜血淋淋的右肩,满头冷汗,嘴角已溢出鲜血。
陆语冬皱眉起身,除去手臂和剧痛不止的小腹,浑身上下都是血毒刺入的针孔,眼镜王蛇的蛇毒几乎让她快要不能站起身来。
两败俱伤之时,四周防护结界也临近崩塌。
无论曼珠还是永昼,都已快承受不住结魂者带来的伤痛。
本就重伤在身的谭闻清,先一步支撑不住,双手似还想反抗,却已再难凝聚体内灵力。
陆语冬咬紧牙关,一步步走向谭闻清。
她的手中凝出了一把长剑,直指向谭闻清,冷冷说道:“你输了。”
谭闻清眼底闪过一丝苍凉,短暂犹豫后,终是不再挣扎:“愿赌服输。”
“语冬!”
一声呼唤,让陆语冬手里的剑变得犹豫。
叶流景早已红了眼眶,她仓惶向前奔去,却停在了几米之外。
那一刻,叶流景望着谭闻清,满是泪光的眼中又挣扎又犹豫,她张了张嘴,可想要求情的话语最终还是噎在了嗓子眼。
就在下一秒,她以余光看到一阵黑影朝正犹豫的陆语冬急速飞去,携着可怕的杀意。
曼珠惊道:“语冬!”
一切来得突然,曼珠的灵力甚至来不及赶至,叶流景大惊,下意识张开双臂,不要命地挡在了陆语冬的身前。
“小叶子!”
耳边是朋友的失声惊呼,面前是寒凉彻骨,能轻易将人五脏六腑尽数撕毁的巨大灵压。
她闭上了双眼,致命一击却迟迟没有到来。
有的,只有溅上脸庞的温热血液。
她缓缓睁开双眼,不可置信地望着身前那个熟悉的背影。
十几年来,他一直保护着她,哪怕早已背道而驰,也没有发生一丝一毫的改变。
那脆弱的人类身躯,在失去了灵力的护体后,脏腑都被这一掌彻底击碎。
他目光空洞地向后倒去,半截身子都已是血肉模糊。
叶流景愣愣伸手想要将他扶住,却又拖不住那再无力支撑的沉重身体,只得一同跌坐在地。
陆语冬不由得愣在原处,只静静望着眼前一脸呆滞的叶流景。
魂魄撕裂般的剧痛,几乎在那一瞬侵袭了永昼的意识,他于千百般苦痛中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被曼珠的妖力震退数米,呕出一口鲜血。
“师父!”
谭闻清颤抖着被鲜血浸透的胸腹,连呼吸都变得极其困难。
眼前染血的镜片碎裂,连本就模糊的视线都被再次分割成无数的碎片。
他看不清徒弟的脸庞,却能隐隐感受到一滴泪水滴落在自己的脸庞,就像几日前那样。
叶流景以为他死了,哭得那么伤痛欲绝。
不过这一次不同。
叶流景终于对他心软了,他知道,有那么一瞬,叶流景真的险些为他开口求情。
可是他愿赌服输,没什么好耍赖的,本来就累了,全当画个休止符,就此结束一些,好好休息一下。
这一次,他没有再解释什么。
想说的,该说的,都在这个无眠的夜晚说尽了。
朝阳自天边缓缓升起,洒落一层金色的光。
算计了半辈子的人,放下所有,安心地闭上了双眼。
至死,都不曾觉得自己错了——如果要怪,当怪生不逢时,时不我待。
叶流景颤抖着抱紧那个再没有一点心跳,一丝鼻息的人。原来,一条生命的结束可以这么简单,嘴上嚷嚷着祸害遗千年,消亡也只在一瞬间。
“谭闻清!你骗我,你也骗我!”永昼声嘶力竭地嘶喊着,胸前伤口崩裂,血染红了衣服,他眼里满是不甘与怨愤,“凭什么,你凭什么以一己胜负来断定我的生死,凭什么!谁准你愿赌服输了?谁准了?谁准了!”
他明明,好不容易才逃出那个黑暗的囚笼……
谭闻清明明答应过他,往后所有权与势,皆与他共享。
他会是站在光明中,最自由最无拘束的妖。
他将永远不会再回到那片黑暗之地……
一阵静默中,只有他一人的嘶吼。
没有人搭理他,没有人在意他,与他结魂同命之人,都不曾在乎他的感受。
他分明……只是想救他……
为什么,他到底哪里不如旁人,连死去都那么无足轻重,再怎么声嘶力竭,也得不到谁的注意。
魂魄似于体内渐渐散去,弥留之际,他忽然疯了似的,将指尖扣入胸前伤口。
“住手!”曼珠想要阻止,却见毒血枯萎了四周草木,再难靠近一步。
“我说过!我不要的东西,暮沉山也不配!”永昼用那剧毒的指尖,挖开了胸膛的伤口,决意挖去那颗跳动的心脏。
皮开肉绽的深痕下,血肉空洞中流着墨绿的毒血。
他忽然大笑了起来,目光疯癫。
如果等待他的,注定是暗无天日的永眠,那么,他至少要带一个人走。
那个人,是他的哥哥,他们本就该同生共死……
可忽然之间,那条昏睡的小小翠青蛇,不畏剧毒地盘上了它的手臂,用最微薄的力量,努力做着阻拦。
它如今的身体,承受不住这样的剧毒了,如果不松开,它会死。
“真不怕……”他喃喃问着,疯狂的目光中,有了一丝犹豫。
可那小蛇没有半点退却,只死死缠着他的右手。
他与那双眼对视许久,直到再也提不起任何力气,方才落下两行血泪,任凭身体痛苦蜷曲在地。
他抬眼,最后一次望向身侧所有的人。
除去谭闻清,每一个,都是他“记忆”里熟悉的人。
她们眼中所有的担忧,仿佛都刻入了他的三魂七魄。
可他知道,这些人眼里倒映的,是他,却也从来都不是他。
就像那个少年的眼中,从始至终,一直都有他的影子。
奈何,影子,永远只是影子。
原来他早就输了。
他终究是在阴暗下待惯了,更该躲在最阴暗的角落,看着光明中的人们幸福、快乐。
至少这样,他还能拥有嫉妒与恨……不会像现在,站在阳光下,才发现所有美好都与他无关。
原来“永昼”,于一个不被在乎,不被需要的人而言……
不过是场不死不休的折磨。
所以,太阳升起来了,光明不属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