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谭闻清从来没有信任过叶流景, 一分一秒都没有。

这份不信任,不是因为叶流景在挫折中变了模样,也不是因为叶流景露出了什么破绽。

这一切, 都只是因为太过信任。

他知道,那个站在是非黑白的抉择面前,宁愿愧疚一生, 也不愿违背心中信念去自私一回的徒弟,是不可能轻易妥协的。

她不怕伤痛, 更无畏失去, 一心只想为妖族讨个公道。

正因如此, 从叶流景回来的那一天起,他便暗中探查了她的灵脉状况。

叶流景的身体里,果然藏着两样东西。

其一,是一股能够穿透幽冥之力, 破除他周身护体灵的灵力。其二,则是一个他无比熟悉的咒印——散魂禁咒。

叶流景要杀他, 他本不该意外, 却偏偏抵挡不住那一片袭心的寒凉。

有时他也会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可放眼一看如今这个世界,不正是他所想要的吗?

“因为我伤害了一部分妖精, 所以我错了,是吗?”谭闻清强撑着坐起身来,紧握着叶流景颤抖的手腕,眼中的迷惘却是一瞬即逝。

他不该有一丝惘然,他本该是最坚定的人。

这样坚定的眼神,这样毫无悔意的反问,就像是一把刀, 深深刺在了叶流景的心上。

曾经多敬重,如今就有多失望。

“在你的眼里,妖精的尊严自由以及性命,真就那么不值一提吗?”叶流景咬牙望着谭闻清,仿佛前一刻的痛彻心扉,在这一刻都变成了无尽的寒凉,“你曾经……对我说过什么?”

他说,人分好坏,妖亦如此。

他说,无论是人是妖,是非善恶皆在一念之间,万不可一概而论地去歧视与憎恨。

他说,捉妖师的使命不是将妖精赶尽杀绝,而是保护普通的人类不受妖精伤害,让两族可以在同一片天地下和平共处。

“我敬你重你,你说的一切,我都放在心上,牢牢铭记……可你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你为什么还要问我,问我是不是觉得你错了……你要我怎么回答你?怎么回答你……师父?”

一句师父,带着哽咽。

谭闻清静静望着自己满脸泪痕的徒弟。

就在几分钟前,她还因他“将要死去”而失声痛哭,可此时此刻,他的欺瞒,又一次伤透了她的心。

永昼总说,有牵挂的人,浑身都是弱点。

这话真是不错。

他再怎么努力将弱点保护起来,到底还是有那么不可抑制的一瞬,因叶流景而动摇了。

他本以为,自己不需要理解,就像历来踩着尸山血海功成名就的那些人一样,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就已足够。

可这一刻,他却真的很想,很想得到她的理解,哪怕理解不等于原谅。

“小景,有些事,我不去做,其他人就不会去做吗?”谭闻清轻声说道,“捉妖师里,一直有主战派,他们一心想要将妖精驱逐出人类的地盘,你也不是不知道。”

“那也不该是你!”叶流景用力挣脱了谭闻清的手掌,踉跄后退两步,身体僵硬得仿佛失去了自我。

如何都不该是他,不是吗?在一个底线面前,纵有千万种理由,错了就是错了啊!

“现在的世界,不好吗?如今人类给妖精开出的条件,不好吗?你好好想想,如果没有极夜,会有今天吗?”

叶流景思绪不由得混乱起来。

仍在城市里生存的妖族拥有了更多的自由,就业方向被放宽,不久后的将来更会获得人类政.府的扶持与补助,让许多暂时找不到方式赚钱的妖精也不至于为了生活走上歧路。

可是这一切,难道不是害怕神农架那群妖族掀起更大动乱,才临时做出的妥协吗?

“君无戏言,这句话从古至今都存在,条例一旦形成,再想修改就十分困难了。这是一场革命,革命总要流血牺牲,只要能争取到最终的结果,不择手段又如何?”谭闻清苦笑道,“小景,你不懂,世界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的。”

叶流景咬牙后退了数步,摇头大吼道:“你是在粉饰你的罪过!你说那么多冠冕堂皇的谎言,你自己信吗!长生、力量,还有权势,你已经从中获利了那么多,到现在才开始扮好人,你以为有人会信吗!”

“权势,是为了改变现状!力量,是为了维护权势!长生,是为了守住来之不易的所有!”谭闻清皱眉道,“极夜已经足够强大,等到反叛者的首领一死,我将不计前嫌招降所有妖族,它们会得到自己想要的,会抱拥更多的自由回到社会,回到从前生活的地方!而我,会长长久久地守护它们拥有的一切,在有生之年不让任何人去打破这个全新的规矩。”

“难道这一切,背离了我的初衷吗?从来没有,我一直都很清楚,我想要什么,又要怎么做才能得到这一切!我坚信,这是正确的道路,这条道路上,有着不可避免的牺牲,我已经努力将牺牲,控制在最低……”

“为此,所有卑劣见不得人的事我都能做,背负骂名又能怎样?时间会证明,我是对的。”

“你……”叶流景痛苦地蹲下身子,捂着双耳,哭喊起来,“你骗人!不要再说了!我不信你,一句话都不信!”

不大的房间,忽然安静下来。

静得只剩下女孩的哽咽。

谭闻清闭目调息了许久,这才睁开双眼,给永昼打了一通电话。

“怎么回事?”他低声问道。

电话那头,永昼沉默许久,语气虚弱地咬牙应道:“你们捉妖师的锁灵咒……还真是不靠谱……竟然被一个重伤的家伙冲开,趁我不注意,还给我搞偷袭……”

谭闻清倒吸了一口气,却并没有发作。

永昼:“留着这小子的命,就是在自作自受。”

谭闻清:“不准杀他。”

永昼气急败坏道:“不需要你教我做事,我已经处理好了……就是需要一段时间养伤。”说罢,挂断了电话。

谭闻清皱了皱眉。

他知道,永昼骗了他。

再强大的妖精中了锁灵咒都无法自行冲破,何况早已重伤的言朝暮?

不爱说话的人,不代表不会说谎,永昼被那家伙骗了。

果然,是人是妖都有弱点,讽刺他浑身弱点的妖精,自己也不中招了吗?

谭闻清用力摁住心口,深呼吸了好几次,这才轻声问道:“小景,还记得……我领养你的那一年吗?”

叶流景跌坐在地,屈着双膝,紧紧捂住两耳,似想隔绝一切来自外界的声音,只为守住心底坚信的一切。

可那一切,如今已满是裂缝,如摇摇欲坠的百尺危楼,仿佛风一吹,都能瞬间倾塌。

谭闻清的声音,终还是从指缝间闯入了她那颗惶惶不安的心。

“小景,有些事,师父一直没有告诉你……师父让你放下仇恨,除去所谓的大道理外,还有许多私心。一是不想让你在仇恨中长大,二是……害死你父母的妖精,曾是师父最好的朋友。”

“主战派,大多对妖精带有仇恨或很大的偏见,只要抓到一点把柄,便恨不得将其彻底铲除。而师父的那个朋友,他犯了一个小小的错,就被那群人逼得走投无路。”

“那时的师父,还什么都不是,根本护不住他……他在逃命的过程中,为了活下去,不得已挟你父母做为人质,他没有想过伤人,却不知那些捉妖师并不在乎人类的性命。”

那一天,谭闻清眼睁睁看着一对夫妻和他的挚友,被所谓的“人类守护者”一视同仁地杀害。

他没有力量,也来不及救下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

后来,谭闻清从同事口中听说那对人类夫妻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儿,他思前想后,如何都放心不下,辗转多处,来回打听,终于在福利院找到了那个叫叶流景的女孩。

他想给那个孩子一个家,给她最好的呵护,算是补偿,也算是赎心里那份无能为力的罪——尽管,那根本不是他该背负的罪责。

只是国家有子女收养政策,以谭闻清当时的年纪与自身条件,还不足以对一个幼年女孩办理领养手续。

多么凑巧,叶流景是一个拥有先天灵脉的孩子。

为了把叶流景从里面带出来,谭闻清以她的资质为由,找组织走了好多麻烦的流程,终于把那个失去双亲的孩子,从孤儿院里领了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我不想听到这些,你告诉我这些有什么用……”叶流景小声呜咽着。

“人类会伤害妖精,妖精会反抗人类,总有一天,冲突会被加剧,和平将不复存在。”谭闻清低声道,“我多想改变这个世界,可仅凭我一人之力,穷尽一生,也不可能做到的。我只能剑走偏锋,去利用一群人的野心,达到我所想要的目的……”

过程重要吗?

或许是重要的,可面对一个绝对重要的结果而言,简直不值一提。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有着多少人羡慕不来的天资,我将你视如己出,愿你成为正直善良的人。而你,确实也勇敢、坚毅,不管发生什么,都坚守着自己的善念。”

“为此,所有卑鄙肮脏见不得人的事,我都尽可能自己去做。若非你意外卷入其中,让我万不得已,我也不想将计就计地利用你。”

“这么多年来,我做错太多让人无法原谅的事,可我都不曾后悔。只有伤害江放,让我后悔至今,因为我本该把所有的计划都从你身旁绕开,可我偏偏贪心了……我想把你留在身边,想让你长长久久活下去。所以,你怨也好恨也罢,我没什么好解释的。”

这么多年来,他对那个孩子,除却愈渐浓烈的亲情,还深藏着一份难以言说的遗憾与愧疚。

也正因这份遗憾与愧疚,他对于那份利用,已是非常小心翼翼地留足了退路。

姜瑶是个乖巧的孩子,干干净净,没有任何心思。

被奴化的妖精,接受的洗脑指令是“拼尽所有也要服从、保护主人”,舒漓如果不与人结魂,他很难命令她去做点什么。

谭闻清知道叶流景在乎七月,所以为舒漓留了一丝退路,让她和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结魂,再以那个孩子为由将她胁迫,她就会乖乖去为他做事。

而将来,一切平息后,她也会比那些和捉妖师结魂的妖精,拥有更多的自由。

“一将功成万骨枯,改变一个时代,本就需要太多牺牲,只要能够走向最后的光芒,多么惨重都是值得的。”

“毕竟,野火烧过的地方,终究会发出新芽。”

在黑暗中待久了,有人会习惯黑暗,就有人会向往光明。

太多太多的人,死在黑暗之中了。

有人燃起火把,想要照亮一条生路,却终是被当做异端铲除。

只有无数人站起来,不畏死亡地举起手中火把,找到彼此,拥抱彼此,才能真正照亮一个长夜。

长夜难明终将明,人们只要在火边挨过了漫漫长夜,等到天光寸寸亮起之时,自会代替那些曾经熄灭的微光,守护这片曾被黑暗笼罩的天地。

“我如今是伤害了许多妖,可我终将走上巅峰,成为这个世界的神。当我掌控一切的那一刻,人与妖,将真正迎来一个和平共存的世界。”

谭闻清说,他会守护这个世界,直到死去。

可这个人,曾经满口谎言,叶流景早已不知是否该去相信。

“我要怎么相信你……”她颤抖着问道:“那些被虐待、被驯化的妖奴,被驱逐、被杀掉的妖精,哪一个不是无辜的?”

“你以为为什么那么多妖精愿与极夜合作?是它们一点都不怕唇亡齿寒吗?不是的……无辜,保不了任何一条性命,就像善良救不下任何一人一样。”谭闻清叹道,“它们如今的牺牲,只是为了未来,为了更多妖族能够安稳度日。”

“你有你的理想,可它们的生生世世,就该被你的理想葬送吗?”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理想!”谭闻清道,“那一天到来以后,我朋友与你父母那样的不公就再也不会发生……”

叶流景摇了摇头,道:“可它们,看不到那一天的到来了,不是吗?”

它们从一开始,就被迫成为了牺牲者,根本没有自我选择的权利。

说什么,它们是为了将来、为了大义,为了族群的存续而牺牲自我,可再怎么高尚,也忽略了一点。

那些被牺牲的妖精,或许向往光明,却也甘于在黑暗中安稳过活。

至少,活着才能盼到黎明。除非末日真将到来,否则没有人愿意为了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黎明死去。

如果谭闻清所说一切都是真的,叶流景反而不知自己该如何面对一切了。

其实,她的心底,是愿意相信谭闻清的。

只是无论相信还是理解,她都无法赞同与原谅。

哪怕这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的,哪怕并不是所有事情都能以对错论之……

她痛苦,她茫然,她心有余而力不足。

她宁愿自己从不知道真相。

长久的沉默后,叶流景将自己彻底蜷缩起来,靠在电视柜旁,失神呢喃道:“我不信你,我恨你……”

她想,如果自己是在孤儿院里长大,如果能像个寻常人类一样,对所有的一切都无知无觉。应该也好过现在这样,左右为难,深陷于泥沼之中痛苦挣扎。

谭闻清没有回应,只是静静望着她。

许久,他忍痛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至叶流景身旁:“我对你说过,只有拥有绝对的力量,才能制定规则,改变这个世界。”

守护者,到底是用沾满鲜血的双手,守护了心中理想的世界。

为此,他与从前的自我,彻彻底底背道而驰。

“所以为了这些……你摈弃了一切……是非善恶,以及良知,全都不重要了……”叶流景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低声问道,“这真是你想要的吗?”

“是也不是。”谭闻清说罢,不由得沉默了良久,最后低头对上叶流景的目光,轻声道,“这世上,生存的本质从古至今都不曾变过,无非是物竞天择,强者为尊……公平,是自己争取来的,弱者无法争取公平,总期盼强者为它们站出来。可这世上,哪有一人流血,千万人平安喜乐的道理?当强者参与其中,战争真正开始的那一刻,它们被牵连、被牺牲,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没什么好抱怨的。”

他始终坚持着他的坚持,心底却有了一丝不该有的动摇。

“但你若是不服,我也愿意给你一个机会。”谭闻清说,“我可以与那个女孩光明磊落战上一场,胜者生,败者死。如今我伤重,也不算欺负了那个小丫头。当然,你要是不信,可以随我一同去看看永昼,然后再去问问她,敢不敢应此一战。”

如今他因永昼而身受重伤,正面对上那小丫头,也说得上一句公平。

他说,这叫物竞天择,强者为尊。

这一战过后,留下的人,便有资格用自己的力量,去决定如何改变这个世界。

赢,就赢得天下心服口服。

输,就再不管身后之事。

这样的机会,他只给叶流景一人,因为她是他走上不归路后,唯一的弱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