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孩小男孩身上生命力旺盛,充满了各种可能性。在死人充斥的环境里,他自发地要活。又因了这要活的欲望,他懵懵懂懂地闯到了河边。他年纪幼小,还不知道怕死。河边的风景给了他极为深刻的印象,他很想把这印象传达给人。他根本不懂得这种事是不能对人们提起的,因为它是所有的人的心病。只有在他的同龄人中间,在这些好奇心还未泯灭的孩子里面,还保留了尝试的欲望,这正是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
在完全出于自发冲动的情况之下,孩子沉醉于这个游戏当中去了。一切都是那样的新颖、诱惑、强烈,孩子就像着了魔,一次接一次带领同龄的伙伴们穿梭于去河边的那条小路,这件事成了他生活的中心,一切隐秘快乐的源泉,使他的童心获得了极大的满足。
一个年幼的孩子,在盲目的冲动中闯进了真实,他当然是不可能明白真实里所包含的那种杀机的,他只觉得美和有趣,只是受到强烈的吸引,这种游戏让他欲罢不能。于是正当他完全不知情地、无忧无虑地游戏时,那黑色的阴影开始笼罩在他的头顶,终归要发生的事终于发生了,孩子死了。孩子短暂的一生是十分幸福的,他尝试了别人不曾尝试过的生活,即使他对自己的生活并不自觉,他的体验也比周围所有的成人全加在一起要有价值。
女孩女孩又一次被命运带到河边的那群鹅当中。那是她早就熟悉了的鹅,为之反复深深陶醉过的鹅。但是今天,多次平息过她内心风暴的河边显出了不祥的征兆,美丽的白鹅突然露出了凶狠的真面貌。缺乏人生经验的女孩感到恐慌,她要逃跑。她在转身逃走时猛然看见了真实,真实更近地紧逼过来,女孩出于害怕逃离了真实。这是初次的尝试,她吓坏了。可以肯定,在她今后的日子里,从此就出现了一条通道,通向生命地平线的极限之处,那里有曾吓坏过她,却又美得惊人的景色。她也许会长久犹豫?也许会再次尝试重返禁地的举动?也许从此将这个秘密埋藏在心底,因为缺乏勇气而灭掉了生的意志?她为什么哭?因为在劫难逃,因为犹豫不决,还是因为后悔莫及?她处在拔河的绳子的中间,两边的力是相等的。她百感交集,内心的冲突使她无所适从。她想抓住救命的稻草,又想回到她从前习惯了的僵尸般的生活里去,但是已经迟了,她面临艰难的选择而又没法选择,于是她惟一可做的事便是哭。
活是什么?活是弥天大罪,活是投向死的诱惑的怀抱。初试锋芒的女孩被赫然出现的真相吓退了,事后她久久地沉浸在那种情绪里不能自拔,不知道要如何看待自己当初在盲目的冲动中做下的不可挽回的事,死亡的眼睛盯住了她的背脊。但是她毕竟去过河边了,领略过了这种灵魂的洗礼的人,不会那么随便轻易就打消得了生的欲望的吧?从今以后,河边的景色将夜夜萦绕在她的梦中,河边的呼喊将会如同她卧室窗外整夜不息的风。这样的一位女孩,她前途莫测,也许可以说她前程无量?
在那第一次,她一定是偶然发现河边的诱惑的,她身不由己,抵挡不了这种诱惑。生就是由无数这样细小的偶然性汇成的、一去不能回头的必然通道。女孩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走上那条通道,马哲对她的犹豫不决感到深深地理解——她太年轻了。
许亮许亮已经不太年轻了,他有三十多岁了。他肯定也是一位河边的常客。从他苍白忧郁的脸上,我们可以猜到他那墓穴般的个人生活,还可以猜到他一直处在未下决心之前的彷徨中,他在这种彷徨中度过了忧心忡忡的三十五年,最后才等来了盼望已久的转机。促使他去河边的动机是深思熟虑的,他早已对这虚伪的“人生”失去了兴趣,他的内心漆黑一团,长久以来他就受到要不要结束生命这个矛盾的折磨,只有河边的风景可以暂时平息他的内心。直到有一天,他遇见了疯子向他展示的真实,前途才真正明朗。那一瞬间他一定是体验到了,像疯子那样壮烈地活是他绝对承受不了的,他惟一的选择只能是默默地死,他是个弱者。最主要的,他是害怕被疯子所杀那一瞬间产生的肉体疼痛,因此到后来就只有他的魂魄敢去河边游荡了。
疯子的奇迹毕竟是他没料到的(虽然是他潜意识里盼望的),所以一时竟有些慌张,由这慌张造成的后果又导致他内心的矛盾更加激化了。马哲去找他的时候,他就处在这种激烈的内心冲突中。一方面,他认为自己的一生大局已定,自己的选择用不着跟别人解释,一切全是天意,最好是悄悄完成。另一方面,他还是很怕死,对以什么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打不定主意。他更害怕外人的干扰会给他临终带来意想不到的精神和肉体的痛苦,所以小李要他投案他就反问:“有这个必要吗?”后来他又想找一个人来做伪证,以摆脱警察的纠缠,他这样做倒不是因为他认为自己无罪,相反他是深深“知罪”的,他只是要图个清静,与人打交道使他痛苦不堪。就是他的死,也是很不爽快的。自杀了两次才成功,其间充满了由他的拖延造成的噩梦般的恐怖,以致到了精神错乱的地步,这一切更加强了他对“生不如死”的深刻认识。
许亮的钓鱼的同伴以及二十三岁的王宏这两个人是许亮这个角色的陪衬,他们都懂得许亮,内心也有与他同样的矛盾,只是还没发展到最后的突破阶段。尤其是钓鱼的同伴,将许亮(也是他自己)的内心作了精彩的描述,这就是人逃不脱罪,罪是无原因可查的;人更逃不脱死,既然对他来说生已成为不可能,那就只有偷偷地去死了。他将许亮必死无疑的谜底透给了马哲,马哲明白了一切,于是去医院时不再盘问许亮,只说是来探望他的,要他“有什么话就说吧”。后来许亮就向马哲诉说了对临死前可能产生的疼痛的害怕,在他自嘲的话语后面是灵魂的哀哭。
三十五岁的工人这位工人比许亮暴烈,也比他果断,因此他的赴死是比较大胆、干脆的。从他妻子梦呓般的叙述里,我们得到与许亮不同的他的生活的印象。他似乎更为积极,更不甘心,他挣扎着要活一回,要留下他活过的痕迹。从他家里家具的摆设情况和他妻子的怀孕(三十多才成家),就可以看出他是在绝望中抱着渺茫的希望的,他一直在不懈地努力,但毫无进展。这种不甘心的情绪把他带向了河边,在那奇异的风景里,他愈加觉得以往的僵尸生活不能忍受,他无法再继续下去,在陌生氛围的诱惑下,他想到了死。他一定是在那里停留了很久,并且决心已定,不想改变,于是屠刀就砍下来了。那是他惟一的一次生,他没能继续活,但他结束了三十五年的死。
妻子是这位工人的影子和见证人。她絮絮叨叨地向马哲一件一件地指出丈夫曾经“活”过的痕迹。她的叙述重现了丈夫那阴暗、屈辱、没有希望的过去。她的证实是徒劳的,不论她指出的哪件事,马哲都从当中看不出有活的痕迹。连“痛”都不曾有过的日子,怎么能说是活呢?不过是场梦罢了。所以丈夫去世了,妻子还沉浸在梦中不肯出来,希望能在回忆中将那场梦延续下去。敏感的马哲在同她的对话中一下子就领悟到了她的努力,并怀着深深的同情保护她的情绪。
么四婆婆么四婆婆也是一位真正的孤独者,她即使是独居也掩饰不住对人的厌恶,她严守着内心的秘密,正如守着象征了这秘密的鹅群。这位久经沧桑的老太婆早就看透了人生,但她却不是一个随便就可以放弃生活的人。内心的欲望是如此不可思议的顽强,不但有幻想,还有行动。很显然,她是人类当中的强者。她是很早就摒弃了世俗的“活”,把自己与人们隔开的,她一直在等,她在无望的等待中意外地等来了疯子,因此她的生命在六十多岁的关头“老树开花”了。她将怎样活呢?什么样的活才算是真的活呢?于是我们看到了令人发指的场面。作家的描述一点也没有夸张,这就是活的真相,么四婆婆长久向往的活法。实际上,疯子和么四婆婆可以看作一个人或内心矛盾的双方,她与疯子的关系就如同人与自己体内的原始冲动的关系,这种关系处处使我们想到鲁迅在“墓碣文”中的描述:“……有一游魂,化为长蛇,口有毒牙。不以啮人,自啮其身……”疯子就这样为么四婆婆的僵尸生活注入了活力,她变得更有勇气了,因而有时竟也可以与人说说话了,当然她的话没人听得懂。不论疯子施加给她的痛苦是多么难以承受,她也是幸福的,这是惟一的活的方式,她要将这种方式持续下去,不希望别人来打扰。
么四婆婆的精神历程类似于一位艺术家。当疯子唤醒了她体内的冲动,她决心活一回时,她的举止行为显得是那样的不三不四,无法归类,她很快成了一个真正的异己。活是如此的艰辛,但没有丝毫后悔。自虐的疼痛与快乐维系着她精神的平衡,她老年时光这段短暂的、令一般人毛骨悚然的生,该是多么的自满自足啊!这种理想的方式给了马哲充分的暗示,因此当她与疯子的路走完了时,马哲的决心也下定了。
么四婆婆古怪的编织行动也使人联想到艺术家。她将生与死的秘密编进了绳子,让人们到外面去四处寻找,却总也无法接近谜的核心。这种编织是她的天才独创,也是出自强大本能的信手之作,她在编织时一定曾体会到了无限的愉悦。
在这个案件中,马哲最先接触么四婆婆的生活之谜,但一直等到最后,到疯子再次出现,马哲才意识到了要用自己的身体来解开这个谜。所以结果是马哲没有死,他继承了么四婆婆与疯子的活法,去创造属于他自己的生活。先前由么四婆婆饲养的、那群美丽的、充满了不祥之兆的白鹅,将会在那一天到来的时候,重新出现在河边,无声地回答着来自人类的永恒的呼喊。
医生解开了那样多的灵魂的谜语之后,马哲来到了关键的转折点,代表他命运的医生终于降临了。他是世界边缘那一堵穿不过去的墙,他不容商量地逼问着马哲关于“活,还是不活”的问题,用这个问题在冷酷地折磨他的同时又诱导着他。面对这个再现了自己本质的人,马哲曾经有过的一切迷惑开始烟消云散,外部的干扰不再对他起作用,惟一的生活通道清晰地展现于他的眼前。
疯子在这个死寂的小镇上,只有疯子是惟一的活人,这个惟一的活人是要杀人的。他赤条条无牵挂地来到这个世上,走到哪里都是为了把东西弄脏。人们起先没有认识他,等到他造成了恶果,所有的人才都对他恐惧万分。他的存在就是对小镇人们的最大威胁,但人们拿他毫无办法。
马哲取代了他之后,立刻感到了自己体内的杀机在向外冒,所以他才开始藐视法律,并对局长说:“你这样太冒险了。”
人如果不具备疯子的魄力,又怎能在世俗中存活?
小结将马哲的灵魂一层一层地揭示出来之后,朦朦胧胧的主角的身影开始变得亮丽和富有立体感了。人生就是破案,作家带领我们闯进灵魂的永恒的疑案之中,解开了一个又一个的谜,但前面还有更大更复杂的谜团等待着我们,我们永远得不到那最后的谜底,但永远在“解”的过程之中。破案的惟一的动力是来自那藐视一切的疯子,而这位具有王者风范的疯子,同时又是谜的制造者。他给我们死气沉沉的日子带来变化,带来活力,他不断肇事,驱动着我们那僵硬的身体,使我们振奋,使我们紧张,使我们跃跃欲试地起来突围。
结束语
读完此篇将会深深地感到,这样的小说决不是一般的侦探小说。它不是要解开某一个谜,它只是要将侦破的过程呈现于我们面前,将我们的目光引向那不可解而又永远在解的终极之谜。作家深通这其中的奥秘,因而才会有这样不动声色的严谨的描述,冷峻到近乎冷酷的抒情,以及那种纯美的诗的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