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死亡与罗盘》这篇故事里有两个主人公。一个是始终在场的伦罗特,他是一名高明的纯推理家,他的推理排除世俗,天马行空,属于信仰或宗教的范围,这样的推理往往不为凡人所理解,比如警察局长就是一例。伦罗特的推理还有个特点,就是把自己投入进去充当一个角色,直到最后为信仰献身。另一位主人公是直到最后才出场的夏拉赫,为伦罗特的推理设置迷宫的人。他是一位能将世俗的情感在宗教意义上付诸实施的魔术大师,他有点像伦罗特的老师,循循善诱地启发着伦罗特,让他一步步登上最高境界。对于夏拉赫,造迷宫的初衷是刻骨的爱和恨,复仇的冲动,但这种复仇却转化成了艺术的复仇,他不是要杀死对手,而是要让他的对手领会“死”的真谛。对于伦罗特,他的初衷则是要弄清自身在原罪重压之下的精神出路,他以破案者敏锐的直觉遵循夏拉赫为他安排的路线,到达了迷宫的中心,终于明白以身试法是惟一的推理结果。这两个人合在一起就是灵魂的两个层次,伦罗特属于直觉,夏拉赫属于理性,但直觉又包含了理性,理性又来源于直觉,呈现巧夺天工的对称之美。这两个人相互补充,将神秘的生存之谜共同揭开。

故事开头介绍了伦罗特。伦罗特既是纯推理家,也是冒险家,甚至是赌徒(同艺术家一样,他赌的是自己的生命,因为夏拉赫“非要伦罗特的命不可”)。伦罗特具有预见的天才,一开始他就推测到了一系列罪恶的隐秘性质和夏拉赫的插手,也就是说,伦罗特身上的原罪感让他隐约感到了最后的结局。他没能防止罪行,因为罪行是人的命运的安排,然而他那不可改变的赌徒气质使他铁了心要同命运赌一盘。他的赌博方式就是思索和推理的介入,是对自身的层层解剖。

一位犹太教博士被杀了,警察局长关心的是在世俗中找出凶手,伦罗特关心的则是灵魂的问题。他对警察局长说:

“现实可以不承担有趣的义务,但不能不让人做出假设。在你的假设里,偶然的因素太多了。这里的死者是个犹太教博士;我倾向于纯粹从犹太教博士的角度来解释……”

伦罗特的意思是,人有幻想假设的权利,那是上帝赋予的最高权利,死亡体现的是神的意志,这种意志是排除世俗解释的。博士的被杀是伦罗特的第一次死亡演习,他就从这里开始深入对神的意志的探讨。凶杀接着进入第二次演习,第三次演习……伦罗特的思索随之越来越紧张。对手很快给他提供了罗盘与指南针,他学会了四个字母的神的名字,对称的原理告诉他,结局已经快来了。伦罗特不可能退缩,他的天性是要赌到底,也就是思索到底的,离了思索他就不再存在。终于,他走进了夏拉赫为他安排的那种境界,在那个古怪的、件件物品都没有意义的别墅里头,“条条道路通罗马”,他体验到了“无”,而衬托“无”的,是无数瞬间的“有”。

他觉得房子大得无边无际,并且还在扩展。他想,房子实际上并没有这么大。使它显得大的是阴影、对称、镜子、漫长的岁月、我的不熟悉、孤寂。

最后惩罚开始了,伦罗特被捆了起来。他问夏拉赫是否同他一样是在寻找神的名字;他从夏拉赫的脸上看到了解脱后的复杂表情,那是人的表情,却又混合了神的表情。夏拉赫的回答再现了出自极限处的那种人神合一的境界。他的话暗示,他所寻找的不单纯是神的名字,更主要的还是人的名字。他婉转地告诉伦罗特,神的名字其实就是由那些“更短暂更脆弱的东西”,即由人的世俗的刻骨的爱和恨(对弟弟的爱和对伦罗特的恨)引申出来的。没有对伦罗特的刻骨仇恨,他夏拉赫又怎么会产生在仇人周围筑迷宫的念头?伦罗特让他体验到了那种不堪回首的永生境界,他也要让他得到同样的体验,让他眼看着死亡降临,让他在生死之间作无望的挣扎。夏拉赫的迷宫别出心裁,每一步的惩罚都体现出神的意志,也体现出艺术的普遍性,它暗示,向死亡迈步的人都是要探索神的意志的人,这样的人必须用身体来从事探索的艺术,也就是做牺牲。当然最后它也暗示了,所谓牺牲只不过是演习(即使是最后的演习)。

伦罗特避开了夏拉赫的目光。他望着模糊的黄、绿、红菱形玻璃窗外的树木和天空。他感到有点冷,还有一种客观的、几乎无名的悲哀。已是夜晚了,灰蒙蒙的花园里升起一声无用的鸟鸣。

这是终于破译终极谜语时的感觉。然而他还在思索(怎能不思索?),他清晰地设想了对称的图案,设想了定期死亡。他执迷不悟,越紧急越陶醉,一个劲地设想下去,又想起了一种新的、最适合他目前处境的迷宫形式,即一条直线的希腊迷宫的形式。这种形式所象征的是死亡加速度地到来,是某种意义上空间越来越小、越来越纯粹的谜。他用这个最单纯的迷宫概括了夏拉赫的迷宫,讲出了自己的最后感受。夏拉赫对他做出允诺,说下次再杀他时,就给他安排那种“只有一条线的、无形的、永不停顿的迷宫”。

伦罗特身上的原罪就是人身上的原罪,人如果具有伦罗特那种赌徒的勇气,就能从自己身上分裂出一个夏拉赫来审判自己。夏拉赫的冷酷则是由原罪中的爱和恨转化而来,那正是永远吸引着伦罗特同他较量的品质。自从这世上有艺术家以来,夏拉赫就在不断变换花样,为人身上的那股冲力找到出路,将他们引向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