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靠一面镜子和一部百科全书的结合,发现了乌克巴尔。”博尔赫斯开门见山地说。镜子的自审功能导致精神的分离与生殖,其邪恶与污秽的形式同生命产生的过程相似。人在深夜里,在那散发着妖气的镜子的窥视之下,就会同特隆·乌克巴尔相遇。可见高居于世俗之上的特隆·乌克巴尔社会,要通过特殊的交媾来发现。特隆由生命自身的活动中产生,它的纯净来自于载体的污秽,这使得它带有某种邪恶的味道,就是这种气味使得世俗的百科全书都将它排除在外。然而特隆·乌克巴尔尽管虚幻,难以理解,它仍然是人类的一种特殊的知识的结晶,因而它被记录在某一本被人遗忘了的百科全书里头了。人刻意去寻找时是找不到的,只能不期而遇。
人同特隆·乌克巴尔相遇之后,便想要弄清这个世界的本质。然而人对它凝视得越久,越确信:特隆的本质是模糊的。领地的边界模棱两可,历史十分简单。所有的人想了解的依据全都不可靠,只有语言文学部分中的一个特点值得注意,那就是“乌克巴尔文学具有幻想品格,它的史诗与传说从不指向现实,而单表两个幻想的所在……”这就是特隆世界的本质!特隆是一个幻想的王国,它同一切世俗的规范都不相干,人在凝视中看到的模糊景象是无限的创造力的涌动,是“无”和“有”的纠缠,是丰富到极点的混沌,是限定与突破的统一。这一切让人不安又吸引着人对它进行深入的探讨。
特隆的社会属于以幻想为生活的人。一个名叫赫勃脱·阿舍的铁道工程师就是这样一个人。这个人“一生充满了虚幻,以致死了之后,还不如活着时更像幽灵。”这种充满哲理的描述告诉我们的是,要理解特隆就必须有虚幻感,虚幻只能是活人的感觉(它随人的生命结束而消失),阿舍的幽灵形象正是内在的活力所致。以哲人形象出现的阿舍,所关心的是时间的永恒性(“每隔几年,他都要回英国一次,去探望〔从他的照片推断〕一座日晷和几棵橡树。”)和生命的体验(“时不时看那空中不可重复的云彩”)。直到阿舍死后,“我”才了解了他的事业。有人给他寄来一个挂号密封的包裹,里头是一本大八开图书,图书里面就是特隆的世界。“我”在翻阅这本书时的第一感觉就是一阵轻微的头晕。这一感觉是特隆社会的本质引起的,特隆的使命决不是让人在彻悟中归于平静(如同伊斯兰教中那甜美的夜中之夜或“天人合一”的境界),而是使人在分裂与增殖中不断怀疑与否定,人只要加入进去就会晕眩,而这种晕眩就是人活着的标志。特隆的“勇敢的新世界”是由人类的精英(天文学家、生物学家、形而上学家、诗人等)发明创造出来的,它是人的思维的最高结晶,本身是一个完整的宇宙。这个宇宙绝非杂乱无章,较之世俗的社会,它的统一性和连贯性令人惊叹。奇怪的是,这个世界的内在运行规律却又是以“任意的方式形成的”,也就是说,它由人的自发的冲动来决定其自身的规律。在这里作者一语道出了特隆与人性之间的关系。特隆发展的动力原来就是人的冲动,这同我们起先凝视特隆时看到的那种模糊景象是一致的。自由的冲动产生了严格系统的世界,这是什么样的魔术啊!理所当然地,特隆的社会成了最符合人性的社会。但是特隆社会却无法从世俗中找到比喻,因为它是一种高高在上的理想,它的内部秩序和规律都不能在世俗中找到对应物。首先它的语言就是否定约定俗成,强调瞬间感觉的。世俗语言中的名词和动词被排除在特隆语言之外,因为它们往往束缚了想象的飞升。只是这种对现存语言的否定并没有消灭语言,反而导致了语言的增殖,这是特隆的矛盾。特隆还突出了人的精神在宇宙中的地位。思维过程就是这个社会的构成,哲学成了真正的玄想,艺术的创造必须从零开始,凡是从未有过的,都是特隆的思想家们所追求的,凡是公认现存的,都是他们要加以怀疑、动摇和否定的。但是他们所建立的体系就包含了对体系自身的否定,因为作为个体他们都是分裂的:“当我们在此地睡着时,就在彼地醒着,因此,每个人都是两个人。”
这样一个倒行逆施的社会当然只能偶尔出现在某一卷被人遗忘了的百科全书的末尾,奇怪的是人类那些最优秀的人才全都在为这个信念贡献毕生的精力。他们造出了“透明的老虎和血铸的塔”,“产生了许多令人难以置信却又结构完美或影响巨大的体系”。他们以自己虚幻的、难以证实的劳动影响着后人,将他们也卷进另一种探案似的劳动中去。后人将跟随这些先驱进入特隆,并自觉地发展出自己的体系。
这种分析并非如通俗理解的那样是强调不可知论,不如说,它强调的是个体经验的不可重复性与人的认识的同一性二者之间的统一。对这个比喻的讨论展示了特隆信念上的强烈的理想主义色彩,这种信念即,世界是可以认识的,个体与个体之间是可以沟通的(“在特隆,认识主体是惟一的和永恒的”)。从拾取铜钱的经验之一次性、不可重复性来说,甲、乙、丙三人各自拾到的铜钱与此前丢失的九枚铜钱无关;而从经验的同一性来说,三人拾到的铜钱都是那九枚铜钱中的一部分。将这个例子运用到文学创作上就变成:此作品决不等于彼作品,每部作品都是独一无二的发明;而同时,所有的作品都是同一部作品,因为作品中重复的永恒性都是一个。
书是各不相同的。幻想作品只有一个情节,但又千变万化。哲理性作品则一成不变地包含着命题与反命题。即对同一学说的雄辩支持与反击。一本书如不以自我否定而结束,即被视为不完整。
深通辩证法奥秘的特隆社会,将认识的主体提到了无限的高度,从而让人的思维如脱缰的野马般驰骋。这样做的结果使他们得到许多意外的收获:他们发现,真实是不断得到重复的,历史给后人留下了宝贵的方式方法;他们还发现,对真实的认识具有寓言的性质(如挖出一个生锈的铁轮,其生成年代在这次挖掘之后);他们也发现,人的认识具有轮回的规律,那就是真理呈现自身的规律。总之,是人的幻想,人的不懈的探索和实验,使得世界具有了意义。“典型的例子是那道门槛:乞丐每天光顾时,它是存在的;乞丐一死,它也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有时候,几只鸟,一匹马,挽救了一座露天剧场。”
认识又必须是相对的,不包含矛盾的认识必定站不住脚,因为认识本身就产生于矛盾——人的肉体与人的精神的分离。在这个意义上,永恒的作品以自身的虚幻否定着自身,读者则在虚幻的前提之下抓紧机会发挥着世俗的激情,以体验永恒。
特隆的社会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然而它又是一种事业,它的社团成员一代又一代的不懈努力就是要向上帝证明:凡人完全有能力构成一个世界。他们成功了,当然这种成功还是只能存在于有些神秘味道的幻想之中。特隆有时化为一套奇怪的百科全书;有时又变为一只不属于世俗的罗盘;还有时变成一只其重无比的小金属锥体。所有这些“异物”源源不断地通过秘密的渠道进入现实,改变着人的思维方式。接触到这些异物的人将会发现,他们接触到的是一个辽阔无比的世界,它以其高度的纯粹表明了理想的不朽。它又是一个遵循神圣规律的迷宫,人一旦进入这个迷宫,常识立刻解体,人被眼前的幻象所打动、所迷惑,不由自主地加入陌生的运动中去。特隆以自身的虚幻竟然不断变革着人类的社会与科学,而这种变革又全是通过幻想来达到的,它的实体仍隐藏在云雾后头。但社会与科学的变革,人的精神的净化,本身不就是特隆事业方兴未艾的证实吗?人所策划的特隆,命中注定要由人来解析。
再回到前面提到的那句百科全书上记载的话:“镜子和交媾都是污秽的,因为它们使人口增殖。”这句晦涩的话里包含了深刻的幽默,它生动地暗示了特隆诞生时的氛围。饱满的生命面对镜子进行自力更生的分裂,精神从肉体内喷薄而出;分离出来的精神又通过增殖慢慢发展成庞大的体系,并通过秘密管道同肉体保持联系。过程肯定是污秽的,因为步步与生命的血污相连。人在污秽中体验着生殖的疼痛和大欢喜——他诞生的是纯净。自从这世上有了镜子,自从人不自觉地在镜子面前端详自己,镜子也监视着人的一举一动以来,一种新的、从未有过的百科全书的编纂就变得十分必要了。这个伟大的事业在生命的最高级阶段开始,已发展成历史的长河,每一个渺小的个人的价值都将在其间得到永恒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