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汽车眞的很危险呢。而且,大人物一旦发生意外,马上就会上报。前些天也是,某警察署长搭乘的车子啊——”
“我知道。他撞到了冲出来的男人,对吧。”
“正是如此。虽然从驾驶者的角度来看,撞上了冒失冲出来的人,眞是无可奈何。”
“可是,肇事逃逸也不好吧。而且,他事后的说明都很莫名其妙,竟说什么——当时好像出了什么意外,但我在后座睡着了,什么都不晓得。”
“是的。”
“眞敢说呢。”
渐渐地,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身影、树木、一幢幢屋子,都开始带有皮影戏的风情,等到看见有川宅邸的长长围墙之际,云彩与天空的交界处,也象是墨水晕开了般,再也无法清楚区分。
园田以粗厚的嗓音说:“看来有人更早到了呢。”
恰巧,一辆车子正要驶入有川家的大门。坐在身旁的阿芳开口问:“那辆是什么车呢?”
昏暗之中,视线实在不清楚。我心想:这样看得见吗?但园田眞不愧是位司机。
“那是克莱斯勒。”
“是哪位大人的车呢?”
也许园田在学校正门等着接我回家时,曾见过那辆车子吧,也或许司机们在等候的期间会闲聊上几句,园田多少会知道一点。
“小的也不太清楚……”
穿过偌大的大门,车子又在林木之间行驶了一段路后,终于抵达门廊。园田迅速下车打开车门。在门廊等候的有川家下人提着灯笼,照亮脚边土地。灯光在地面落下一个圆形光圈后,又向外晕开。
“请小心。”
阿芳检査了一下我的振袖是否整齐后,便前往同行下人的等候间。园田则开着帕卡德(Packard)前往停车场。
由于今日是举办女儿节宴会,我便往有川家的日本馆前进。置放于各处显眼地带的燃烧火堆,指示出了路径。
乘坐克莱斯勒的贵客,是桐原候爵家的道子小姐。她身边还跟着一位助手,为她打开车门。
“日安。”道子小姐走下车来,睁开瓜子脸上那双睏倦慵懒的双眼,朝我打招呼。
“日安。”我也予以回应。
柴火发出响亮的劈哩啪啦声,焚烧木材的气味,在急遽变得深沉的黑暗中飘来。
虽是庆贺女儿节,但现在已是四月,晚了原本的节日一个月,因此桐原小姐和我的振袖上,都描绘着樱花的图样。桐原小姐的是吉野山樱花,而我的则是从淡紫色的下摆处,渐渐地往上延伸成盛开的樱花。
我家是在阳历三月三日庆祝女儿节。在现今的昭和时代里,这是很自然的做法吧。但有川家会在四月三日邀请成人宾客。而今天,也就是四日,便举办由八重子小姐担任主办人的孩童之宴。
在桐原家,宾客数量又更多,因此将盛大隆重的宴会分为成两次,在三日、四日分别宴请众多宾客。倘若舂天的园游会已是种例行公事,那么桐原家的女儿节宴,就是一种以招待各界名流、各国大使馆的夫人与千金为主的例行公事。五日则轮到桐原家姊妹邀请闺中密友。
大名华族的女儿节宴会大多于四月举办。我不禁想,这可能是因为天候变暖了,适合招待宾客吧。
我轻身退开,让桐原小姐先行走在前头。
“失礼了。”
桐原小姐和我,都随着引导者提着的灯笼光线,走在砌成几何学图形的石板路上。
今夜大宅里的灯光照明悉数熄灭,夜色显得更加深沉,只有置于各处的火堆亮光,鲜艳耀眼地彷彿要划破漆黑。在跃动的火焰照亮下,花丛里雪柳的纯白色泽,皎洁得叫人吃惊。
不只是火堆。若不是这种时期,点上烛火的石灯笼也极为少见。我顿时有种置身于巨大人偶架的错觉。就连自己哒哒哒的脚步声,也带有一种神秘的美感。
八重子小姐站在日本馆的玄关前迎接我们。在长廊上、房间里,纸罩座灯里的烛火都象是遗落凡间的星星般,不停闪烁晃动。
大厅里铺有红毛毯,其中三面墙前,如同帝室博物馆的展示方式一般,声势浩大地摆放着好几组雏人偶,它们一定曾深受历代公主殿下的青睐吧。光是摆放这些人偶,想必就是一大工程。
不过,听说在桐原家,还有下人专门负责开关木板雨窗。他们在天色开始泛白之际起一一打开,穿插着午饭休息时间,中间好几个小时都不停地重复开窗的动作,等到全部打开后,天色也已经微暗。休息一会儿后,又得逐一关上所有雨窗。由此可知,大名家无论做什么事,规模都很浩大。
当我在参观雏人偶之时,好友们也接二连三抵达。
等到我的眼睛习惯昏暗的室内后,便能逐渐看清人偶脸庞上的细致纹路。我在孩提时,比起人偶,注意力多放在旁边摆饰家具的雕工上,但此时的我,竟觉得密密麻麻覆住三面墙壁的雏人偶们,小巧伶俐的眼瞳似乎都紧盯着我瞧。
——那尊人偶长得眞象是双叶山呢。说到双叶山,五月的校外教学似乎会去榛名山唷。这座山和那座山不一样吧。去年是去哪儿呢?是野田,喏,我们去参观了酱油工厂吧。酱油吗,眞是讨厌——等等,当色彩缤纷的振袖女孩们,以这些天眞无邪的闲话家常妆点大厅时,身为主人的八重子小姐将她那如同松鼠般的可爱脸蛋,凑向一直默不作声的我。
“怎么了呢?”
“不,我只是在想,这些雏人偶们,从以前到现在,已经见过很多很多的女孩子了吧。”
“哎呀……小花妳眞是有趣。它们盯着我们瞧这种想法,我可是从来都没有过呢。”
这些古老的雏人偶,从数百年前起就一直观望尘世,在它们眼中,现在的我们,就象是掠过眼前的无数女子绘卷中的一个场景——有如放映机镜头上,一闪即逝的瞬间影像吧。
女儿节御膳端至我们面前后,下人将白酒注入朱漆酒杯。佣人从装满彩霞般的樱花花笼中,捏起一簇樱花,使其飘浮于美酒上。不使用桃花而是樱花,也许是因为樱花更适合武家吧。
在纸罩座灯的朦胧不清光线中,朱漆酒杯绽放出流光,女儿节酒在其中载浮载沉。上面迩有雪白的、小巧的水面樱花。
即便是司空见惯的春季花儿,仅摘下一簇后近近端详,也觉得实在是巧夺天工。
宴会迈入尾声,就在送客至玄关的途中。八重子小姐象是忽然想起般,朝我挨近并快语说道:
“欸,小花,《Vanity Fair》是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