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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年后的20年间的历史,是一页世界危机重重,失去支点大举滑落入不安定的历史。但是一直要到80年代,世人才明白黄金时代已经一去不返,当年的基石已经粉碎,再也不能成形。直到世界的一部分全面倒坍之后——即实际“现实中的社会主义”的苏联与东欧集团——这股危机的全球性方才为人认识。在此之前,发达的非共产党地区自然更不承认危机的存在,多年来,众人都仍将每一回的经济难题,称为过渡性的“景气萧条”(recession)。半个世纪以来,令人联想起大灾难时期的“不景气”(depression)和“大萧条”(slump)二词,于是成为至今犹未完全解禁的禁语。更有甚者,只要提一下这个字眼,就可以使人不寒而栗,唤回当年那个恐怖的阴魂。甚至当80年代的“景气萧条”是“五十年来最为严重的一次”时,连这句话也小心使用,不敢直指那段相对照的时期——即30年代。(广告人的文字魔术,已经被人类文明提高为人类经济活动中的基本一环;可是文明本身,如今却陷落在它自己这个专长构筑幻境的机制之中。)只有到了90年代初期,才有人敢开始承认(如在芬兰),目前的经济难题,确实比30年代还要糟糕。
就许多方面而言,这种情形实在令人困惑不已。为什么世界经济变得不再稳定?正如经济学家的观察一般,各项有助经济稳定的因素其实比前更强——虽然一些自由市场国家的政府,如美国的里根与布什、英国的撒切尔夫人与她的后继者,试图将其中几项因素的力量减弱(World EconomicSurvey 1989,pp.10-11)。旧有大量生产制度中的一大关键所在——即难于控制的“存货周期”(inventory cycle)——在电脑化的存货管理以及更好更快的通讯传输下,影响力已经大大降低。如今生产线上可以配合需要变化,随时调整产量:扩张期“刚好赶上”(just in time)大规模地生产,缩减期“原地不动”静待存货销清。这项新方法是由日本人首先试行,并在70年代科技的帮助下成为事实。其宗旨是减少存货,只需生产足够数量,“刚好赶上”经销商的所需即可。总之,生产能力的弹性大幅度升高,随时因应需求变化,在极短的通告之下灵活调度。这不再是一个亨利·福特,而是贝纳通(Benetton)的时代。与此同时,政府开支之大,以及名列政府支出项目下的私人收入——社会福利金及救助金等“移转性支付”(transfer payments)——也有助于经济的稳定。前述两项政府开支的总和,如今已高居国内生产总额的三分之一。如果说,在这个危机时代里有什么东西上涨的话,恐怕就数这两项了。单是失业救济、养老金,以及医疗费用的增加,就足以推动它们的上涨。这个危机时代,一直延伸到短促二十世纪末期。我们大概得再等上数年,才能等到经济学家也拿起历史学家的最后武器——即后见之明——为这个时期找出一个具有说服力的解释。
诚然,将70年代至90年代之间的经济困难,拿来与两战之间的难题相比,在方法上自然有其缺陷;虽然在这个新的20年里,另一场“经济大萧条”的恐惧时时萦绕人们心头。“有没有可能再来一次?”许多人都问道,尤其是在1987年时,美国(及世界)股市一场极其戏剧化的大跌,以及1992年国际汇兑发生危机之后(Temin,1993,p.99),忧心之人更多了。1973年开始的数十年危机,其实并不比1873年后的数十年间更接近20世纪30年代“大萧条”的意义(虽然1873年那段时期也被人视作大萧条),这一回,全球经济片刻也未崩溃——不过当黄金时代于1973-1975年结束时,的确有几分类似古典的循环性萧条。当时“发达市场经济”的工业生产在短短一年之内骤降一成,国际贸易则跌落13%(Armstrong,Glyn,1991,p.225)。黄金时代过后,发达资本主义世界的经济虽然持续增长,可是比起以前的大好时光,速度显然缓慢许多,只有某些“新兴工业国家”(多数位于亚洲,见第十二章)是例外,后者进行工业革命的历史甚短,自60年代才开始。但是总的来说,一直到1991年,先进经济地区的国内生产总额始终在增长,只有在景气萧条的1973-1975年和1981-1983年间,两度稍微受到短暂停滞的干扰(OECD,1993,pp. 18-19)。世界增长的主要动力,即国际工业品贸易,也在继续增加之中,进入80年代的大发展时期,其加速之势甚至可与黄金年代媲美。到短促的二十世纪的末尾,发达资本主义世界国家的富庶程度与生产力,总体来说,甚至远超过70年代初期,而依然在其中扮演着重要角色的全球经济,此时也比当年更为活跃。
但在另一方面,世界上另有一些角落的状况就没有这么乐观了。在非洲、西亚,以及拉丁美洲,平均每人的国内生产总额完全停止增长,到了80年代,多数人反而变得比以前贫穷。这10年当中,非洲及西亚的产量多数时候都在走下坡,而拉丁美洲则在最后几年也陷入同样境地(UN WorldEconomic Survey 1989,pp.8,26)。对这些地区而言,80年代无疑是它们严重不景气的时代。至于在西方原为“现实中的社会主义”的地区,80年代始终保持着差强人意的增长幅度,可是1989年后完全崩溃。它们陷入的危机险境,若以“大萧条”命名倒很合适。进入90年代初期,这些国家的状况甚至更惨。从1990年开始到1993年4年之间,俄国的国内生产总额年年跌落,其跌幅分别为17%(1990-1991年)、19%(1991-1992年),11%(1992-1993年)。波兰经济到了1990年初期虽然开始多少转趋稳定,可是纵观1988-1992年间,波兰的国内生产总额总共锐减21%以上。至于捷克,则减了20%;罗马尼亚和保加利亚更惨,损失高达三成甚至更多。综观这些国家在1992年中期的工业生产,只有1989年的半数到三分之二之间(Financial Times,24/2/95;EIBPapers,November 1992,p.10)。
焦距转向东方,情况则完全相反。就在苏联集团经济纷纷崩溃解体之际,中国经济却开始了惊人的增长跃升,对比之强烈,再没有比这个更令人称异的现象了。在中国,事实上再加上自70年代开始,成为世界经济地图上最充满活力的一个角落在内(东南亚及东亚的大部分地区),“萧条”一词,可谓毫无意义——说来奇怪,90年代初期的日本却不在这些幸运国家之列。然而,尽管资本主义的世界经济在繁荣增长,其中的气氛却不轻松。凡是资本主义在战前世界最为人指责的缺陷——“贫穷、大量失业、混乱、不稳定”——本来在黄金时期已被扫除长达一代时间,1973年后却开始重现。经济增长,为严重的不景气一再打断,先后计有1974-1975年、1980-1982年,以及80年代结束时三次,规模之大,绝非“小小的景气萧条”所可形容。西欧地区的平均失业率由60年代的1.5%猛升为70年代的4.2%(Van der Wee,p.77)。在80年代末期景气繁荣的最高峰,欧共体的失业率,却竟然平均高达9.2%,1993年更爬升到11%。半数失业人口的赋闲时间甚至超过一年,更有三分之一长达两年以上(HumanDevelopment,1991,p.184)。问题是黄金年代的战后婴儿潮已经过去,潜在的工作人口本应不再继续膨胀,而且不论年头好坏,通常年轻人的失业率也都高于年纪较长者。在这种情况下,永久失业率若有任何变化,照常理应该呈缩减之势。
至于贫穷混乱,到了80年代,甚至连许多最富有最发达的国家,也发现如今自己“又开始”习惯于每日乞丐流连街头的景象了。更骇人的是,流浪者栖宿檐下、藏身硬纸板的镜头,大家也都变得习以为常熟视无睹——如果警察尚未干涉,把他们从众人视线之内移走的话。1993年,无论在哪一个夜晚,纽约市内都有23000名男女露宿街头或栖身收容所内。这个数字,实在只是小意思——要知道从1993年开始倒数回去的5年之中,全纽约市更有3%的市民,头上一度没有片瓦遮盖(New York Times 16/11/93)。在英国(1989年),则有40万人被正式列入“无家可归”之列(UN Human Develop-ment,1992,p.31)。回到50年代,甚至70年代早期,有谁能预想到今天这般惨状?
无家可归贫民的重现,是新时代里社会及经济愈发严重不平等现象的一环。其实根据世界性的标准,“发达市场经济”富有国家在收入分配上,其实并不至于太不公平——至少尚未达到极为不公。在这些国家中,分配最不均的如澳大利亚、新西兰、美国和瑞士四国,20%居于最上层的家庭所得,平均为最下层五分之一的8-10倍。至于那高居顶尖的10%的家庭,他们带回家中的收入,通常更高达全国总收入的20%~25%。而瑞士、新西兰最顶端的天之骄子,以及新加坡与香港的富人,其所得比例更高。但是上述差距,若与菲律宾、马来西亚、秘鲁、牙买加,或委内瑞拉的不平等状况相比,自然更属小巫见大巫,后者的富人收入,高达其本国总收入的三成以上。至于危地马拉、墨西哥、斯里兰卡、博茨瓦纳(Botswana)等国,贫富差距之大,更是不在话下,有钱人收入的比例,占其国总收入四成之多。至于名列举世贫富悬殊冠军头衔的巴西,在这个社会不公达到极至,堪称“社会不公纪念碑”的国度里,最下层的20%人口中,一共只得全国总收入的2.5%以供分用;而最上层的20%,却几乎享有三分之二。至于那居于顶端的10%,更掠去高达半数之多(UNWorld Development,1992 pp.276-277;Human Development,1991,pp.152-153,186)。
然而,在这“危机二十年”里,贫富不均的现象即使在“发达的市场经济”国家也愈发严重。原本黄金时代众人都已习以为常的“自动加薪”(即几乎等于自动增加的实际收入),如今也已黯然终止,更使人有雪上加霜之感。贫富两极的比例都开始增加,双方差距的鸿沟也随之扩大。1967-1990年间,年收入在5000美元以下,以及在5万美元以上的美国黑人人数都有增多之势,牺牲者自然是居于中间的一层(NewYork Times,25/9/92)。不过由于资本主义富有国家的腰包比前更为雄厚,同时整体而言,如今其子民也有黄金时代慷慨设置的社会安全福利系统垫底(见427页),因此社会不安的程度比原来可能为低。可是社会安全福利的负担太沉重,如今的经济增长却远较1973年前为低。在出快于进、入不敷出的情况下,政府财政自然日见拮据。然而尽管百般努力,富国的政府——多数为民主国家——却始终无法削减这方面的巨大支出,甚至连有所抑制都感到极难,即使连那些对社会福利救济最不存好感的国家亦然。
回到70年代,可没有半个人会预料到——更不可能有所打算——日后竟会一变如此。到90年代初期,一种缺乏安全感、愤恨的气氛开始弥漫,甚至连多数富国也无法幸免。我们将会看见,这种氛围,造成这些国家的传统政治形态的解体。到了1990-1993年间,人们再也无法否认发达资本主义世界的确已经陷入不景气的事实。但是怎样救治,却没有人敢认真地拍胸脯儿,只能暗暗希望霉头赶快过去。然而,有关危机二十年的最大真相,倒不在资本主义好像不如当初黄金年代灵光,问题却出在它的整体操作已经完全失控。世界经济不稳定,大家都束手无策,不知如何修理,也无人有仪表可以操纵。黄金时代所用的主要仪表,即由国家或国际间协调拟定的政府政策,现在已告失灵。危机二十年,是一个国家政府失去其经济掌握力的时代。
这个现象,一时之间并不很明显,因为大多数的政治人物、经济学家、企业人士,(照例)看不出时代经济已经走在永久性的转向关头。多数政府在70年代提出的对策,只是短期的治标方法,他们以为,不消一两年的工夫,大局必会好转,重回往日繁荣增长的景象;已经灵验了一代之久的锦囊妙计,何必无事生非随便乱改?于是这10年的故事,事实上根本就是寅吃卯粮,举国向未来借光的故事——就第三世界和社会主义的政府而言,它们的对策便是对外大笔借债,希望短期之内即能归还——并祭起凯恩斯派经济管理的老方子来治新症。结果,在70年代绝大部分时间里,世界上最先进的资本主义国家中,均是由社会民主政府登台(或在保守派失败之后,再度复出),如英国于1974年,美国于1976年。它们自然不可能放弃黄金时代的当家法宝。
当时提出的另外唯一一项对策,来自主张极端自由主义一派的经济神学。这一群长久以来属于孤立地位的少数,笃信绝对自由的市场制度,早在股市崩溃之前,就开始对凯恩斯学派及其他主张管理式混合经济与全面就业的阵营展开攻击。这个一向以来因循套用的政策显然不再灵光,1973年后尤其严重,愈发使得这批个人主义门下老打手的信念更加狂热。新增设的诺贝尔经济学奖(1969年),于1974年颁给了海耶克,更促使新自由主义(neo-liberal)风气在此后的流行。两年后,这个荣衔再度归与另一位极端自由主义的名将弗里德曼(Milton Friedman)。于是1974年后,自由市场一派的人士开始转守为攻——不过一直要到80年代,他们的论调才成为政府政策的主调。其中只有智利例外,该国的恐怖军事独裁政权在1973年推翻人民政府之后,曾让美国顾问替它建立起一个毫无限制、完全自由的市场经济。可见得在自由市场与政治民主之间,本质上并无真正关联(不过,在此得为海耶克教授说句公道话,他可不像那些二流冷战宣传家一般,硬说两者确有关联)。
凯恩斯学派与新自由主义之间的论战,论其内容,并不是两派经济专家在纯粹学术上的对峙;论其动机,也不是为当前种种前所未见的经济困境寻找答案。(比方说,当时有谁曾经考虑过,那种迫使70年代必须造出一个新经济名词“停滞性通货膨胀”(stagflation)来形容的现象——即经济增长停滞,物价却一味上涨,两种完全意想不到的意外组合?)根本上,这是一场两派完全不相容的意识思想之战,双方都提出自己的经济观点。凯恩斯派认为:多亏有优厚薪金、全面就业,以及福利国家三项特色,才创造了消费需求,而消费需求则是经济扩张的能源。经济不景气,就该加入更多需求打气。新自由主义一派则反驳道,黄金时代的自由政治经济气候,使得政府及私人企业不致采取控制通货膨胀和削减成本的手段,才使得资本主义经济增长的真正动力,也就是利润——得以不断上升。总而言之,他们主张,亚当·斯密所说的那双自由市场上“看不见的手”,必能为“国富”(Wealth of Nations)带来最大幅度的增长,国内财富收入的分配亦能因此维持长久。这套说法,却完全为凯恩斯学派否定。两方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可是双方的经济理论,却都将某种意识形态予以理性化了,即对人类社会持有某种先验性的看法。比方说,实行社会民主制的瑞典,当年曾是20世纪一大经济成功典范,可是新自由主义分子对它却既不信任又有反感。厌恶的原因,并非由于瑞典不久就会一头撞入危机的20年——其实当时无论哪一类型的经济,都将不免于这个噩运——却因为瑞典的成功,乃是奠定于“瑞典著名的经济模式,以及其中集体主义性质的平等观及合作论”上(Financial Times,11/11/90)。相反地,撒切尔夫人领导的英国政府,即使在其经济颇获成功的年代,也为左派不喜欢,因为她的政府,乃是建立在一个没有社会观念,甚至反社会的自我中心观点之上。
这方面的潜在立场,基本上根本无法提出讨论。比方说,假定我们可以证明,医用血液最好的获取途径,乃是来自那些愿意以市场价格交易的自愿卖血者。像这样一种说法,有可能驳倒拥护英国免费献血制度的正大言论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蒂特马斯(R.M.Titmuss)在其《赠与关系》(The GiftRelationship)一书中,即曾为献血制度慷慨陈词。他也同时指出,其实英国这种非商业性的献血方式,论效率并不比商业差,安全度则更有过之。在其他相同条件下,社会中成员若愿意慷慨伸手,帮助其他不知名的同胞,像这样一个社会,对我们许多人来说,总比众人袖手旁观为佳。正如90年代初期,由于选民起来反抗当地猖獗的贪污现象,意大利政治体系为之崩溃——唯一不曾为这股正气大雪崩埋陷者,只剩下那些体制外的党派。选民的愤怒,并非因为许多人真正身受贪污之害——其实相当数目的人,甚至绝大多数,都从中受惠——而是出于道德立场。总而言之,挥舞绝对个人自由大旗的旗手们,面对着无限制市场资本社会的种种不公不义,却能视若无睹(如80年代绝大多数时间的巴西),甚至当这样一种制度无法对经济增长做出贡献时,依然不改其坚持的主张。反之,相信平等和社会公平的人(如笔者),却一有机会就表示,即使如资本主义式经济的成就,也唯有在国民所得维持相当平衡的基础之上,才最能稳固,如日本。同时,双方还将自己的基本信念,进一步转换成实用观点。比方说,以自由市场价格决定资源分配,是否尽乎理想,或只应属次要手段等等。然而唾沫横飞之余,两边还是要提出实际处理“经济发展减缓”的适当办法,才算得上真本事。
从政策层面观之,“黄金时代经济学”支持者的表现并不甚佳。部分原因,是因他们被自己的政治主张及意识倾向所束缚,即全面就业、福利国家,以及战后的多数议会政治。进一步说,当黄金时代的增长再不能同时维持“企业利润”和“非企业所得”的增加时——两项目标中,势必非有一边牺牲不可——这批人士便被资本和劳工两边的需要夹在中间了。以瑞典为例,在70和80年代,这个社会民主政制的楷模国家,靠着国家对工业的补助,并大量分配及扩张国家与公共的就业机会,于是全面就业获得相当成功,因此成为整体福利制度的一大延伸。但是全面就业的政策,依然得依赖以下的手段才能维持:限制就业人口的生活水平,对高收入采取惩罚性的税率,以及庞大的国家赤字。一旦“大跃进”的年代一去不返,这些自然便都成为治得了一时、救不了永久的暂时手段。于是从1980年中期开始,一切都颠倒过来,等到短促的二十世纪之末,所谓“瑞典模式”,即使在原产国也黯然撤退了。
然而,其中的最大打击,莫过于1970年后世界经济的趋于全球化,国际化大风所过之处,各国政府莫不在这个难于控制的“世界市场”之下低头——恐怕只有拥有巨大经济实力的美国不致受其摆布。(更有甚者,这个“世界市场”对左派政府的不信任,显然远超过右派。)甚至早在80年代,富有的大国,如法国(当时在社会党政府领导之下),也发现仅凭自己单方面的手段,已经无法重振经济。在密特朗总统上台两年之内,法国便面临账务平衡(balance-of-payments)危机,法郎被迫贬值,凯恩斯派的“需求刺激”理论也只好束之高阁,开始改弦更张,改用“带人情味的节约政策”。
而在另一方面,“新自由主义”的人们也感到一片迷茫,到了80年代末期更明显。一旦黄金时代不断上涨的繁荣浪潮退去,那些原本在政府政策掩护之下的浪费、缺乏效率,自然一一暴露,新自由主义人士开始对它们不遗余力地大加攻击。而许多“混合号”经济大船,确实也有不得不改头换面之处,它们生了锈的船体,经此“新自由”清洁剂大加刷洗之后,确颇有一番焕然一新的姿态。最后,甚至连英国左派都不得不承认,撒切尔夫人对英国经济大刀阔斧所下的狠药可能有其必要。80年代时的人们,对国营事业及行政效率普遍感到失望,并非没有道理。
然而,一味把企业当成“好事”,政府看作“坏蛋”——根据里根之言:“政府,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根本就是问题的本身。”——事实上不但对经济无济于事,而且也行不通。即使在里根执政的年代,美国中央政府的支出也高达全国生产总额的四分之一;而同一时期的欧共体国家,平均更达四成(UN World Development,1992,p.239)。如此庞大的开销,固然能以“成本效益”观念进行企业化的经营(虽然事实上常常相反),但是它们既不是也不能以“市场”的方式运作——即使一般空唱意识高调者硬要如此。总而言之,新自由主义派的政府在现实需要之下,也不得不插手管理指挥。同时却振振有词,表示自己只不过是在振兴市场的活力罢了。更有甚者,国家在经济事务里扮演的角色,事实上根本不能减少。看看所有自由市场意识形态性格最强的政权中,首推英国撒切尔夫人的政府,在其执政14年后,英国人的税负反而远比当年工党时期为重便可知晓。
事实上遍观全球,并没有任何一个所谓完全建立在新自由主义之上的经济政策——唯一的例外,恐怕只有1989年后的前苏联集团社会主义各国。它们在一些西方“经济神童”的指点下,梦想一夜之间,便变成自由市场,其结果自然可想而知灾情惨重。反之,执新自由主义政权牛耳的里根时的美国,虽然表面的正式政策是全力看紧国库——即预算平衡(balancde budgets)——并遵从弗里德曼的“货币供需政策”(monetarism),但事实上,却是采用凯恩斯派的方法,以花钱为手段,通过惊人的赤字与军备支出,才从1979-1982年的不景气中脱身。同样在货币政策方面,华盛顿非但不曾任由美元依本身的价值及市场的运作决定,反而自1984年后,重新通过外交压力刻意操纵(Kuttner,1991,pp.88-94)。种种事实证明,最坚持自由放任经济制度的国家,在骨子里,却往往是国家主义观念最深刻,也最不信任外面世界的国家。里根治下的美国,及撒切尔夫人的英国,便是其中两个最显著的例子,史家在此,无法不注意其中莫大的矛盾之处。总之,进入90年代初期,世界经济再度受挫,新自由主义的凯歌也只有悄然中止。尤其在众人愕然发现,当苏联共产主义落幕之后,如今世上活力最足、增长最快的经济,竟然是共产党中国。西方那一批专门在企业管理科系发表高论,写作“管理学新章”的所谓专家学者(企业管理丛书是现今出版最多的宠儿),于是都急忙浏览孔老夫子的教训,或许他老人家对此等成功的企业精神,有何秘密指示也未可知。
危机二十年的经济困境,不但格外恼人,而且极具社会颠覆的危险,因为其荣衰起伏,恰好又碰上结构上的大变动。70年代和80年代的世界经济问题,与黄金时期的问题完全不同,乃是当时的特殊产物。那时的生产体系,已经在科技革命下全然改观,而且更进一步,已然以相当程度的“全球化”(或所谓“跨国化”)获得惊人成果。此外,我们在前几章已经有所讨论,黄金时期产生的革命性潮流,对社会文化、生态环境造成的影响,甚至早在70年代就已不容忽视。
以上种种现象,可以从工作场景及失业现象获得最好的了解。工业化过程中一个最普遍的趋势,便是以机器技术替代人工技术,以机器“马力”取代人的气力,结果自然是把人赶出工作场去。它也“正确地”假定,在不断地工业革命下,经济增长规模庞大,必将自动产生足够的新工作,取代不再需要的旧行业——不过像这样一种经济运作,到底要多少人失业,才称得上是有效率,各方对此,却意见不一。黄金时期的发展,显然为这种乐观看法提供了实据。我们在第十章曾经看见,当时工业的增长之猛,甚至在最工业化的国家里,工人的数目和比例也未曾严重下降。然而进入危机二十年,工人需求的减缩开始以惊人的速率出现,即使连扩张程度平和的国家也不例外。1950-1970年,美国长途电话的通话次数增加5倍,接线员人数只减少了12%。可是到了1970-1980年,通话次数增加3倍,接线员却锐减四成(Technology,1986,p.328)。不管是相对地或绝对地,工人人数都在不断减少之中,而且速度极快。这数十年间日益升高的失业不仅是周期现象,而且更属结构性的失业。年头不佳时失去的工作,到了年头变好也不再见找回。而且,它们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永久性的失业,并不只是由于工业大量转移,从旧工业国家及地区转向新生地带,将旧工业中心变成“生锈带”(rust- belts)而已——有时甚至仿佛彻底蜕皮一般,将原有的工业遗迹从都市景观中连根拔去——事实上,一些新兴工业国家本身的兴旺现象更可观。80年代中期,第三世界内部就有7个这类国家,囊括了全球24%的钢铁消耗量,以及15%的产量(钢铁的产用量依然不失为工业化的极佳指数)。更有甚者,在经济潮流穿越国界,自由来去各国之间的世界里(劳工移民的流动却属例外,乃是这个时代特有的现象),劳工密集的工业自然只有向外发展,从高工资国家移向低工资地区,即由资本主义的核心富国如美国,走向周边的穷国。若能以得克萨斯州工资十分之一的工钱,在对岸墨西哥的华雷斯市(Jrarez)雇得人手,即使程度较差,也比留在河这一边的埃尔帕索(EI Paso)合算。
甚至在尚未工业化或刚起步的国家里,机械化的规律也成了最高原则。于是原本最为廉价的人工,由于迟早被机器取代,反而变成一项最昂贵的成本。这些国家,同样也难逃世界性自由贸易竞争规律的控制。以巴西为例,当地劳工比起底特律或沃尔夫斯堡(Wolfsburg)虽低廉,可是圣保罗的汽车工业,却同样步上密歇根和下萨克森(Lower Saxony)的后尘,面对机械化之后劳动力过剩的难题(至少在1992年,作者即听当地工会领袖如此说)。就实际目的而言,机器的效率及生产力,可以经常地,甚至不断地靠科技更新提高,而它的成本却可以同时大幅度下降。可是人类则不然,将航空交通的万里高速,与短跑选手的百米记录两相比较,即可一见端倪。总而言之,无论在任何一段长度的时间里,人工成本都不能减低到该社会所认可——或以任何标准衡量——足以维持人类基本生存所需的水准以下。人体的功能,在根本上就不是为了资本主义式的效率化生产而设计。科技愈进步,人工成本与机械相比就愈为昂贵。
这场危机二十年的历史悲剧,即在于生产线上抛弃人工的速度,远超过市场经济为他们制造新工作的速度。更有甚者,这个过程,在全球愈演愈烈的竞争,政府(政府也直接间接是最大的单一雇主)肩上日重的财政负担等因素作用之下越发加速。更严重的是,1980年后,更被当时那一批仍占上风的自由市场神学不断施压,要求将工作机会,移转为以追求最大利润为标的的企业经营形式;其中尤以将就业市场转往私营公司一事,造成的影响最大。这些以营利为目的的集团,除了自己的金钱利益,当然天生就对其他一律不感兴趣。大势所趋之下,意味着政府及其他公营事业单位,不再扮演着一度被称为“最后可以投靠的雇主”角色(World Labour,1989,p.48)。而行业工会的力量,在经济不景气中及新自由主义政府的敌视之下,也日渐衰落,越发促成人工淘汰趋势的演变,因为会员工作的保障,一向是工会最宝贵的任务之一。总之,世界经济在不断地扩张,可是扩张之中,原本可以为劳工市场上缺乏特定条件的男女自动制造工作的机制,此时的运转却显然失灵了。
换句话说,当年农业革命来到,一向在人类历史记载上占有绝大多数的农民,开始成为多余的一群。在过去,这些不再为土地所需要的百万劳动力,只要愿意工作,只要他们做惯农活的身手(如挖土筑墙)可以重新适应,只要有能力学习新技能,随时都可以被他处求人工若渴的职业所吸收。可是,当这些职业也不再被需要时,他们将何去何从?即使其中的某些人,可以经过再训练,转行至信息时代不断扩张的高档工作(这些工作往往越来越需要较高的教育程度),其数量却不足以吸收由旧生产线上淘汰下来的人潮(Technology 1986,pp.7-9 335)。就这个层面而言,那些仍在继续涌出乡间的第三世界农村人口,真不知下场将是如何?
至于富裕的资本主义国度失业者,如今都有福利制度可以依靠,然而,那些变成永久性寄生福利的一群,却被其他认为自己是靠自己工作糊口的人所憎恨鄙视。而穷国的失业人口,只好加入庞大却暧昧隐蔽的“非正式”或所谓“平行”(parallel)经济,男女老少,做小工、当小差、交易买卖、因利就便,也不知靠些什么法子生活着。这些人在富有的国度里则形成(或可说再度形成)愈发与主流社会隔离的“下层阶级”。他们的问题,被视为无法解决的“既成事实”,而且是无关紧要的次要问题,因为他们反正只是一群永久的少数。于是美国本土黑人在自己国境内形成的“种族聚居社会”(ghetto),就是这种地下世界社会的教科书标准实例。其实“黑市经济”(black economy)现象,在第一世界也并非不存在,研究人员曾经惊讶地发现,90年代初期,英国的2200多万户人家,竟持有100亿英镑现金,平均每家460英镑。这个数字如此之高,听说是因为“黑市只以现金交易”(Financial Times,18/10/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