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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面动员抵抗法西斯——即德国阵营——的号召,需要三方面的响应。其一,凡在对抗轴心势力一事上具有共同利害关系的政治力量,必须联合起来。其二,拟定一套实际可行的抗敌方针。其三,各国政府作好准备,彻底实行这一套抗敌方针。而在事实上,这项动员计划一共花了8年工夫才大功告成——如果我们把全速迈向世界大战的起点从1931年算起,前后甚至有10年之久——然而,当时众人对这三项号召的反应,常常犹疑迟钝、混淆不一。
联合一致对抗法西斯。基本上,这第一项呼声比较有可能赢得大多数的立即响应。因为法西斯对异己者“一视同仁”,无论是各门各派的自由主义分子、社会主义者、共产党,还是任何一种形式的民主或苏维埃式政权,一律被其视为大敌,务必摧毁。套句英国老话,大家若不想被个别“绞死”,那就最好彼此“绞在一起”合力对敌。当时,在“启蒙左派”(Enlightenment Left)的阵营里,共产党原是最具分裂性质的一支政治势力。它们的炮火(攻击斗争,不幸正是政治激进分子的特色)往往不打向那最明显的敌人,反而集中全力攻打身边的头号竞争对手——社会民主党。可是希特勒夺权之后,18个月间,共产党的方针便有了180度的大转变,一举成为反抗法西斯联合阵营当中最有组织、也最有效率(一向如此)的斗士。共产党的转变,根除了妨碍左翼阵营内部携手合作的最大阻力。不过,左翼内部彼此之间那种根深蒂固的怀疑心态,却依然萦绕不去。
共产国际提出的策略,本质上属于一种同心圆式的围堵(与斯大林共同提出)。当时共产国际已经选出保加利亚籍的季米特洛夫(Georgi Dimitrov)为总书记。季米特洛夫曾在1933年德国国会纵火案的审判中,公开向纳粹当局勇敢挑战,激起各地反法西斯的洪流。于是以劳工阶级联合势力组成的“联合阵线”(United Front)为基础,共产党开始与民主分子及自由人士组成的“人民阵线”(Popular Front)携手合作,形成广大的选民及政治联盟。除此之外,随着德国力量的挺进,共产党更进一步拟出策略,将前述两阵线扩大成为“民族阵线”(National Front),全国上下,不分意识形态、政治信仰,一律以法西斯(或轴心势力)为众人的头号敌人。这项由左而中而右,超越政治路线的反法西斯合作主张——法国共产党“向天主教徒伸出友谊之手”,英国共产党拥抱一向“声名狼藉”、专门对付共产党的丘吉尔——却较不为传统左派所接受。一直到了战争迫在眉睫,实在不得不出此下策之际,后者方才勉力相从。然而中间路线与左派人士相结合,在政治上的确有其道理存在。于是“人民阵线”分别在法国与西班牙两地稳住阵脚(法国是最先试用此策的国家),一举镇住国内的右派势力,在选举中获得戏剧性的大胜(西班牙于1936年2月,法国于同年5月)。
中左派联手在选举中获得重大胜利,证明以往分裂不和的不明智。左派阵营内部的人心,更开始显著地向共产党转移——尤其以法国为著,然而,共产党的政治基础虽然扩大,反法西斯的力量却不曾真正受惠。事实上,法国人民阵线虽然在选举中得到多数支持,并选出法国有史以来首次由一名社会主义人士——知识分子布鲁姆(Leon Blum,1872-1950)领导的政府,可是激进派、社会主义者和共产党三方结合获得的实际票数,却只不过比三者于1932年的选票总和多出1%而已。西班牙人民阵线领先对手的差距虽然比此稍大,新政府却面对几乎达半数依然反对它的选民(西班牙左派的力量,比前还更强盛)。但是尽管现实不尽理想,胜利的果实毕竟甜美,不但为当地的劳工及社会主义运动激出了希望,更带来了陶醉的喜悦。但在事实上,当时英国工党的境遇极惨,先有经济萧条,后有1931年的政治危机——议席一溃而为只占50席的惨况——4年之后,票数虽有上升,却始终不曾恢复萧条前的盛况,其议席仪略多于1929年的半数。1931-1935年间的保守党票数虽有减少,也仅从61%左右略降为54%。1937年起由张伯伦领导的所谓英国“国民”政府(其名日后成为姑息希特勒的代名词),事实上拥有雄厚的多数民意基础。如若1939年的战事不曾爆发,英国必于1940年举行大选,相信保守党必能再度轻骑过关。其实,除了斯堪的那维亚的社会民主党派甚有所获是为例外之外,西欧各国在30年代的选举结果,并没有大规模向左转移的迹象。反之在东欧和东南欧选举依然幸存的地区,却有相当大的选票流向右翼。但是新旧大陆之间的政治气象则截然不同。1932年美国大选,民主党的选票由1500~1600万票骤升,几乎高达2800万票。4年后的1936年,罗斯福再度获胜,此番赢得的选票比前稍少(此事除了选民之外,人人跌破眼镜)。不过就选举意义而言,罗斯福政治生涯的高峰已于1932年度过。
因此,传统右派的众家对头,虽然在反法西斯的呼声之下组织起来,其支持人数却不曾因此而有所增加。总的来说,反法西斯比较能够动员政治上的少数分子,远胜其对主流多数的影响。而在非主流的少数当中,又以知识分子及关心艺术的人士最具接受其观点的开放心灵。因为国家社会主义高高在上的姿态,以及其对既有文明价值观的侵略敌意,文学艺术人士对此首当其冲,感受最为敏锐(至于另一批受到国家主义暨反民主思潮鼓动而兴起的国际文学流派,则不在此类人士之列,见第六章)。于是纳粹种族主义立即采取行动,造成散布于这些尚存宽容气氛的园地里的犹太及左翼学者大批流亡。纳粹分子敌视知识自由的心态,立刻使得德国各大学几乎三分之一的师资遭到被逐的命运。希特勒上台的同时,便是纳粹版“焚书坑儒”的开始:“现代派”文化受到猛烈攻击,凡属犹太及其他不合纳粹心意的书籍均遭焚烧。令人感到沉痛的是,对于排犹一事,除了某些确属倒行逆施的作为之外——如纳粹集中营,以及剥夺犹太裔德国人的权利、令其离群索居、贬为下等人等等(根据当时的标准,只要内外祖父中有一位犹太血统便被判为犹太人)——当时一般民众并不以此为意,充其量视为一时有限度地脱离常轨罢了。因为说起来,集中营也不是什么新玩意,向来不都是恐吓共产党的法宝,以及专门用来关颠覆分子的牢狱嘛。老派保守分子对此还颇具好感呢。而大战爆发之际,各集中营里一共只有8000余名犯人(这一类监狱,后来转变成数十万人,甚或数百万人遭受恐怖酷刑的死亡集中营,则是在战争进行当中才发生的演变),直到战争开始之前,不论纳粹当局对犹太人何等野蛮、何等凶残,其对于犹太人的“最终解决”,似乎也仅限于集体逐出,而非集体屠杀。何况若从政治以外的角度看,当时的德国虽有不甚可喜之处,却是一个国势安定、经济繁荣的国家,并拥有一个颇受人民爱戴的平民政府。但在貌似正常的表象之下,有心人却可以从当时出版的书籍之中——包括“领袖”本人所著的《我的奋斗》(Mein Kampf)一书——发现一个事实:即在种种挑动种族情绪、充满嗜杀口吻的言词背后,以及达豪(Dachau)、布痕瓦尔德(Buchenwald)等地集中营里发生的残酷谋杀里面,还潜藏着一个处心积虑、意图将现有文明完全翻转颠覆的世界。因此,30年代第一批大规模起来反对法西斯的社会人士,即属西方的知识分子阶层(他们当时虽只是少数学生,多数却出身“人人敬重”的中产家庭,其本身在未来也将跻入中产阶级之列)。这批人的实际人数虽然少,影响力却极为可观,当然也是因为其中包括新闻从业人员在内之故。后者频频向西方非法西斯国家保守的读者群及决策人士发出警讯,提醒他们注意国家社会主义背后真正的本质。在这一方面,新闻界人士扮演了相当重要的角色。
至于如何抵制法西斯阵营的兴起,实际的方针在纸面上看来既简单又合理。各国应该联合起来,共同抵御侵略者的行为(国际联盟的存在,就为这个目标提供了一个可以大有作为的运作架构)。对侵略者的狼子野心,也绝不可有任何妥协让步。并有威胁恫吓的手段——必要时采取共同行动,付诸实施——以吓退或击败侵略者的意图及行动。苏联外长李维诺夫(Maxim Litvinov,1876-1952),便自命为这项“集体共同安全”(Collective Security)防御体系的发言人。但是说来容易做来难,妨碍众人合作的最大难处,在于其心不一。当时(于今犹然),各国就算对侵略者同具疑惧之心;彼此之间,却也有其他现实的利害冲突,以致意见不和行动不一。
双方之间最明显的隔阂,在于苏联与西方世界的对抗。一边是处心积虑、一心以推翻资产阶级政权,并最终建立遍布全球之帝国为已任的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一边则是洞悉苏联心意、视其为叛乱倾覆始作俑者及教唆之徒的西方国家。这股造成双方貌不合神亦离的情况,到底产生多少影响,使得众人无法顺利合作,实在很难估算。虽说1933年之后,世界上主要国家多已承认苏联政权,而且只要合乎自身利益,各国政府随时愿意与之修好。但在各国内外,却依然存在着各种反对布尔什维克的力量,将其视为人类的头号敌人。这种情况,与1945年后冷战时期的反共心态殊无二致。英国情报机构更集中一切力量,专事对付赤色分子的威胁。用力之专,甚至迟至30年代中期,方才放弃将共产党视作主要目标的做法(Andrew,1985,p.530)。无论如何,当时许多保守人士都认为——尤以英国为最——这一切问题的最好解决办法,就是德俄之间开战,鹬蚌相争,一举将两个祸害的力量减弱,甚至毁灭掉。就算布尔什维克败在德国手里,但同时能使后者国力大减,却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于是西方政府迟迟不愿与赤色政权有效协商;甚至到了1938-1939年间,众人联盟抵抗希特勒的必要性已经迫在眉睫,不容任何人否认之际,各国依然不改其狐疑态度。抗阻合作的力量之大,迫使1934年以来便与西方站在同一阵线,坚定带头反对希特勒的斯大林一反前定,深恐自己落入单独对付希特勒的泥淖之中,于是在1939年8月与德国签下了互不侵犯条约。靠此条约,斯大林希望苏联可以置身事外,坐观德国与西方各强相斗,互挫锐气。而苏联则得以坐收渔利,根据条约中的秘密条款,取回俄国自革命以后失去的一大片西部领土。最后证明,斯大林这个如意算盘完全打错。但是他这番举动,却与前此共同御德的意愿遭到失败一般,再次证实各国之间利害分歧之严重。而1933-1938年间,纳粹德国之所以令人咋舌地顺利兴起,几乎未曾受到任何抵制,极可能便肇因于此。
尤有甚者,由于地理位置、历史情节,加上经济力量的种种缘由,各种政府的世界观也很有差异。比如以美日两国为例,它们的重心分别在太平洋地区以及美洲,欧洲的局势与其实在没有什么重大相干。对于英国而言,欧洲大陆的风云也同样无足轻重,因为它一心仍然看重于自己的世界帝国地位,并以维持全球海上霸权的战略为主——虽然在事实上,英国国势已经大衰,其两重目的一重也难以维持。至于东欧各国身处德俄两强之间,情势使然,国策自然受其地理位置左右——尤其在后来的事实发展之下,西方各国显然不能保护它们时更是如此。其中更有一些国家,已于1917年后自俄国取得部分土地;因此它们虽然反德,却也不愿见到任何抗德的联盟行动把俄国势力再度带回到自己的国土之内。但是最后事实证明,真正能够发挥作用,给法西斯有效打击的联合行动,却少不了苏联这一份力量。再从经济角度观之,英国等国都心知肚明,上一回已经发动过一场远超自己财力物力所及的大战,如今再度面对重整军备的局面,便都不禁望而却步。简而言之,各国虽然都认识到轴心势力的存在确属一大威胁,但是在认知与行动之间却有一段极大的距离。
而自由派的民主思想,更扩大了这道“知易行难”的鸿沟(依照自由民主观念的定义,天生便与法西斯和极权思想格格不入)。民主自由的政体,不但减缓甚或阻止了政治上的决策过程——美国便是一个明显的例子——而且对于那些不受民意欢迎的理念方针,执行起来必然更为困难,有时甚至不可行。于是某些政府当局便以此为借口,掩饰自己的颟顸麻木。而美国的例子更进一步显示,甚至如罗斯福总统这般具有广大民意基础的总统,也无法违背选民意志,推行自己反法西斯的外交方针。因此要不是珍珠港事变,以及希特勒对美宣战,美国自始至终必将置身二战之外。因此除此二事之外,我们实在找不出其他任何理由把美国投入这场战争。
可是,真正使西方重要的民主国家——如英法两国——抗敌意志削弱的症结所在,却不是民主政治的运作,而是上次大战的悲惨记忆。这段伤痛,不论是选民还是政府,上下众人都痛铭于心,永远不能忘怀。因为那场战争造成的冲击,不但史无前例,而且无人幸免。若以人命计(而非以物质计),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损失对英法两国来说,远比日后二战的牺牲为大(见第一章)。因此它们不计任何代价,务必防止这类战事的再起。只有在用尽一切政治手段,却依然无计可施之下,方可诉诸一战。
然而,各国这种“不愿开战”的心理,却不可与“拒绝作战”一事相混淆。不过法国身为上次大战交战国中损失最为惨重的国家,此时军中的士气,确已因此大挫。参战各国,没有一个是兴致勃勃快快乐乐去的,即使连德国人也不例外。而在另一方面,所谓完全无条件的和平绥靖论调,虽然曾于30年代在英国流行一时,却从来不曾成为一场普遍的群众运动;到1940年,更完全消失。二战期间,社会上对于“基于良知理由的反战人士”虽然相当容忍,但是事实上真正主张“拒绝作战”权利的人数却也少之又少(Calvocoressi,1987,p.63)。
至于非共产党的左翼众人,自1918年后,对战争及军国主义的残酷更是深恶痛绝,比起1914年以前的厌战心理,其厌恶程度更甚(至少在理论上如此)。但是反战尽管反战,不计代价的和平理论仍是少数人的看法,即使在反战呼声最强的国家如法国也不例外。1931年在英国,主张和平主义的兰斯伯里(George Lansbury)由于一场意外的选举混乱,发现自己变成英国工党的头目。到1935年,却又被迅速无情地赶下党魁宝座。英国工党与1936-1938年间由社会主义领衔的法国人民阵线政府不同,我们不能责其不够坚定,缺乏对抗法西斯侵略者的决心。该责备的,却是其拒绝支持必要的军事手段,如重整军备、进行征兵等可以彻底发挥抗德作用的备战措施。同此,共产党人虽然从来不会为和平言论所诱,却与英国工党政府同样可以讨论。
左翼阵营在当时,其实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尴尬境地。就一方面来说,众人虽颤栗于一战的阴影,并对未来一战怀有不可知的恐惧,如今却因反法西斯的声势浩大受到鼓舞,因而动员起来。法西斯主义本身,具有强烈的战争意味,足以使人起来与之决一死战。而就另一方面而言,对法西斯徒劳对抗,却不诉诸军事行动解决,分明难有成功之望。更进一步来说,若想空凭众人的坚定意志,以和平手法造成纳粹德国、甚至墨索里尼意大利的覆灭,这种想法等于妄想。不但对希特勒的本质太不了解,对德国境内的反对力量也寄予过多不实幻想。总而言之,凡亲身经历过这段时期的人,“当时”便都很清楚一个事实,那便是最终不免一战。不论我们如何策划种种方案,以求避此一祸,大家也知道终属徒然。犹记得当时众人的内心深处——作为历史学家,作者也不得不求助自己的记忆——都料定战争一定会来,都知道自己必将走上战场,甚至为此送命。身为法西斯的反对者,我们知道,一旦大战爆发,别无选择,只有走进战斗队伍。
然而,左派人士在政治上两难的局面,并不能用来解释其政府失败的原因。因为有效的军备措施,并不在于政党政治中国会的决议(或不决)——甚至在某一段时间里政客们对选举的计较也不能决定一切。但是各国政府,尤其是英法两国,实在被第一次世界大战伤害得太重。法国经此一战,筋疲力尽,已到了失血地步,国力之弱小,可能比战败的德国还不如。自德国复兴之后,法国更瞠乎其后,若没有盟国撑腰,可说什么都不是。而其他唯一与法国有同等利害关系,可与之共携手的欧洲国家,只有波兰以及继承哈布斯堡王朝领土的各小国。但是这几个国家实在太弱小,根本无济于事。于是法国举全国财力,下全部赌注于区区一线防御工事——马奇诺防线(Maginot Line),这是以一名不久即为人所忘的部长之名而命名——希望借此可以像当年凡尔登(Verdun)一役,以大量伤亡遏止住德军的攻击(见第一章)。除此之外,法国人唯一的指望只有英国;到1933年,更只有指望苏联。
而英国政府呢,同样也意识到自己在根本上的虚弱。在财力上,实在打不起另一场战争。在战略上,英国也不复拥有一支可以同时在三大洋及地中海作战的强大海军。在此同时,真正让英国操心的倒不是欧洲。它最头痛的问题,是如何运用这支不足的军力,挽回自家在地理上前所未有的庞大,但实质上却濒临解体的帝国残业。
英法两国都深知本身的国力太弱,实不足维持于1919年建立的国际政治现状,以期配合自己的需要。它们也都知道,目前这种局势极其不稳,继续维持实在难上加难。再战一场,非但无益,徒招更大损失。因此眼前现实的上上之策,便是与再度兴起的德国磋商,以求建立一个较为持久的欧洲秩序。但是这种做法,显然便意味着向日渐强大的德国让步。不幸的是,新复兴的德意志帝国,却掌握在黩武独夫希特勒的手中。
所谓“绥靖”政策,自1939年以来即被报界口诛笔伐,可以说声名狼藉。因此我们不得不提醒自己,其实这种做法,在当时许多西方政客眼中看来极有道理。这些人心里并不十分反对德国,在原则上也没有强烈反对法西斯的热情。尤其对英国人来说,欧洲大陆的版图更迭,特别是在那些“我们极不熟悉的遥远国度”(张伯伦语,1938年论捷克斯洛伐克事件)里发生的变换,可不是什么令英国人血压升高的大事。(法国人可就不同了。可以想象,任何有利于德国的举动,都使得法国人神经紧张。德国人迟早会跟法国作对,可是法国弱得很,哪里禁得起。)但是如果再来一场世界大战,定会使英国经济倾家荡产,大英帝国必也解散大半。后来事实证明,果如所料。虽然从社会主义者、共产党、殖民地解放运动,以及美国罗斯福总统的观点来看,只要能够打倒法西斯,随时愿意付出这笔代价。可是我们不要忘记,对讲究理性与实际的大英帝国主义者来说,如此牺牲实在太过分,绝无必要可言。
然而事实发展显示,希特勒德国的国家主义根本不讲道理,其政策目标既无理性又无止境,与之妥协谈判,无异与虎谋皮。扩张侵略,先天就是希特勒这套系统的基本质素。除非众人趁早认命,接受德国必然取得支配霸权的局面——也就是打定主意,不去抵抗纳粹挺进的行动——否则除此一途,战争必不可免,只是迟早而已。因此在30年代,意识思想便在政策形成上扮演着一个中心角色:如果纳粹德国的意图是由意识思想挂帅,那么讲求现实政治的做法就完全失去可能;有识之士于是认识到一个事实,那就是与希特勒之间完全没有妥协余地。不过,前者对现实状况的评估虽然相当正确,其结论却建在极不实际的理由之上。他们之中,有人认为法西斯在原则及先验上难以容忍而反法西斯;有人则站在同属先验性质的立场上持另外一种理由反对法西斯——他们以为,我的国家“代表的理念正主之所在”,岂可妄言牺牲低头(丘吉尔即为第二类人士之代表)。丘吉尔的矛盾是:这一套浪漫伟大的念头应用在政治判断之上,自1914年以来已经证明一错再错——包括他自己一向沾沾自喜,自以为高明的军事对策在内——可是面对德国问题,这一宝却竟然给他押中了,再合乎实际不过。
反之,主张姑息手段的政治现实主义者,对当时状况的看法却一点也不实际。甚至到了1938-1939年间凡是头脑清楚的人,都可看出要与希特勒达成任何协议是难于登天之时,那群姑息主义者仍不死心,抱着他们莫名的和平幻想。就是在这种背景之下,才会发生1939年3月到9月间那场黑色荒谬的悲喜剧。可笑的一幕,终于以一场大战宣告结束——这却是一场其时其地,没有一个人想打的战争(甚至连德国人也不例外)。而英法两国,则被莫名其妙地投入这场战事,一直到1940年德人发动闪击战将它们摧枯拉朽扫到角落之际,才弄清楚自己作为交战国家到底应该扮演怎样的角色。大势所趋,英法虽然不得不接受眼前的事实,却始终无法面对现实,从而认真考虑与苏联洽谈合作一事。然而若没有苏联参与,盟国既不可能延后,更不可能赢得这场战事。若没有苏联相助,张伯伦提出的承诺——保证助东欧各国抵挡德国的突击攻势——无异一张废纸。伦敦、巴黎当局其实并不想打仗,充其量只愿意显示一下制止战争的实力。当此时刻,希特勒和斯大林两人都认为不动武简直不切实际。斯大林并一再遣使与西方协商,建议双方在波罗的海共同布阵,奈何对方置之不理。德军铁蹄开进波兰,张伯伦领导的英国政府还意存观望,打算与希特勒重开谈判。事实上,希特勒也盘算张伯伦会有此想法(Watt,1989,p.215)。
结果,希特勒的如意算盘却意外地落了空。西方各国向德宣战。宣战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各国政治人物想要一战,却出在希特勒自己身上。慕尼黑协定之后,希特勒的东进政策太过分,使得姑息派完全没有立足之地。原本对反抗法西斯一事无所谓的广大群众,现在一举动员,起而相抗,这种形势都是希特勒本人一手造成。根本上来说,1939年3月德国正式占领捷克斯洛伐克一事,彻底地改变了英国的民意,舆论一反过去妥协的语气,转而支持抵抗法西斯。民心向背既定,政府虽不情愿,也只有被迫从之。英国政府的政策既转了方向,法国政府别无他计,也只有立即跟进,追随自己这个唯一还算有点办法的盟友。于是破天荒的第一遭,英国国民同仇敌忾,决意与希特勒作殊死战,不再分歧不合——可是为时已晚,形势一发不可收拾。德军铁蹄迅速无情,踏进波兰,并与斯大林瓜分该国。斯大林退居中立,不知自己后患已定。一场德国大唱独脚戏,英法只能虚张声势的“假战”(phony war),便在西方世界妄求和平的假象后到来。
其实在慕尼黑会议以后,不管哪一种现实政治的言词,都无法再解释姑息者的做法了。一旦大局明朗,开战之势不可避免——而在1939年,又有谁能否认这个形势?——唯一可做的事,应该只有加紧备战,可是当时西方各国却不这样做。矛盾的是,在大势已定之前,英国——即使在张伯伦执政之下的英国——自然不愿希特勒的霸权在欧洲出现。虽然法国彻底崩溃之后,英方曾认真考虑与德议和——换句话说就是接受战败的事实。而在法国的政客与军人当中,虽说失败主义弥漫,悲观气氛冒头,法国政府却并不打算,也不会放弃最后一线虚幻的希望。一直到1940年6月,法国守军全面瓦解,这种念头才终止。然而法国的政策有气无力,左右不逢源。它第一不敢依照权力政治中强者为王的法则早早低头;第二不敢追随左派抵抗人士的先验理念起而抗德;第三同样不敢贸然照右翼反共派的先验理念对付共产党。对左派来说,天底下再没有一件事能比打倒法西斯更为重要(不论是法西斯思想本身,或希特勒的德国)。对右翼而言,“希特勒如果失败,即意味着对抗共产主义革命的主要壁垒——极权体系——的彻底瓦解。”(Thierry Maulnier,1938 in Ory,1976,P.24)我们很难断言,到底是什么因素左右了这些政治人物的行动,因为他们的决定,不但受其本身才智的影响;他们判事的眼光,也为其固有的偏见、先入为主的观念、希望、畏惧等所蒙蔽。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悲惨回忆,尚在众人脑中萦回;自由民主的政治经济体制,似乎也正面临最后灭亡的局面。西方政治家心中,对固有制度失去信心,充满自我怀疑这种茫然疑虑的心理,在欧洲大陆比英国更为严重。众人的确担心,他们真的不敢肯定,在这种无望的情况之下,抵抗政策到底能否发生作用。前途未卜,胜负犹不可期,为此花上高昂代价,是否值得?但是对英法两国多数政界人士来说,他们至多只能做到一个尽力维持目前不甚令人满意,也难以长久的局面。而在这一切现象后面,又有一个根本问题:如果命中注定,现状难逃,法西斯主义是否毕竟胜过另外一条路呢——即社会革命与布尔什维克之路。如果说,在法西斯的菜单上只有意大利式法西斯一道菜,保守人士或温和派政客恐怕便少有人疑虑了;甚至就连丘吉尔也倾向意大利。可是现实的问题却是,大家面对的法西斯不只是墨索里尼,而是还有希特勒。但在30年代,尽管意大利并非法西斯的掌门人,各国政府与外交人士依然络绎于罗马道上,纷纷前去和意大利交好,希望借此可以稳定欧洲局势,或者至少把墨索里尼拉得与希特勒远一点不让他与他的得意门生牵手合作。我们不可轻看这种企望的意义,不幸的是,种种笼络手段最后却没有成功。虽然连墨索里尼本人一开始也相当实际,尽量保持某种程度的自我行动空间。一直到1940年,他才做出结论——虽然是个错误的结论,却并非完全没有理性依据——认为德国大胜已成定局。于是他也急忙跟进,向西方盟国宣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