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Em
为了您,我从旅途笔记上撕下这些散页,抄录并附在信后: 我在那里给您写的信分量不足,这些散页分量更加不足,我本来打算补充完整,使之尽善尽美,却又办不到。旅途中,天天做笔记,总抱着希望,一旦回家,就可以从容地重新组织记述的文字,重新仔细描绘沿途的风光。然而回到家中便发觉,添加上去的任何艺术手段,其效果只能冲淡当初的感奋,而表达这种感奋的极为天真的用语,却始终是最富有感染力的。因此,我就原本原样地照抄下来,而不减损其青嫩之色。唉!最充实饱满的、最鲜活激动的日子,也正是笔记本上了无痕迹、我只能及时享受的日子。
到了索菲亚,我终于将一包校样送到邮局寄走。塔德·纳堂松在维也纳离开我们,而勃朗科旺则在布达佩斯同我们分手——迈里什夫人也正是在那里同我们会合。我们只能给她预订了铺位;和她同车厢过夜的一位亚美尼亚女士极为持重,神态高贵而可亲。……她向我们介绍了不少有关君士坦丁堡,以及她生活的布尔萨的情况。
我阅读《比芭走过》,盖翁则同一位很有身份的工程师谈论政治(那位工程师刚刚购买了卢浮西安讷古堡)。盖翁让人将选举的简要结果给他寄到索菲亚。塔拉马竞选失败,也就打消了盖翁因投票之前启程而残存在心中的遗憾。
保加利亚人真丑!有人说他们是排外的;随他们的便吧!
在安德里诺布尔和查塔贾之间,观赏不毛之地,茫茫一片的区域,就不大奇怪为什么土耳其人没有拼命守卫了。几十公里几十公里过去,也不见一间房舍、一个人影儿。列车沿着一条小河的曲岸行驶,持续不断地拐弯抹角,行速不得不放得极慢。没穿一条隧道,没过一座桥梁,甚至连一段路堤也没有。与我们同行的卢舍尔先生向我解释说,承包铁路修建的希尔什男爵,是以公里数结算工程款的。发了大财!
好几条野狗从远处跑来,餐车上有人将吃剩下的东西包在纸里扔下去,野狗就撕开争食。
在没有花的黄菖蒲和芦苇间,在一条半满的灰色积水的沟渠边上,贴着污泥趴着水鳖,一窝窝水鳖,一群群水鳖,全是泥土色,真像是水臭虫。
真高兴,终于又见到鹳了。甚至还出现几匹骆驼。一簇簇火红色的野牡丹随处可见——我们的邻座,布尔萨的一位富有的亚美尼亚女士,硬说那是虞美人。
我的旅伴同一名土耳其青年攀谈起来。那青年是贵公子,从洛桑归来,他在洛桑“学习绘画”,生来第一次离开家,一走就是七个月。他进来时,腋下夹着左拉的一本书:《娜娜》。说他“很喜欢”,也喜欢“纪普夫人的书”。他自称是彻头彻尾的“青年土耳其人”,相信土耳其的未来。不过,这话一时我还难以相信。
君士坦丁堡完全证实了我的成见,它和威尼斯一样,打入我心中的地狱。不管欣赏什么建筑、清真寺的什么装饰,总要得知(其实也猜到了)那是阿尔巴尼亚或波斯风格的。大力推行,金钱作用,全都来到这里,好似威尼斯,甚于威尼斯。本土什么也没喷射出来;多少种族,多少历史,多少信仰和文明相摩擦,相冲撞,产生了这样厚厚的泡沫,而泡沫下面,再也找不见一点土生土长的东西了。
土耳其的服饰,想象有多难看就有多难看,对于这个种族,倒也的确物尽其用。
金角哟、博斯普鲁斯、于斯屈达尔、埃于普的柏树哟!风光再美的地方我也不会倾心相许,假如我不喜欢居住在那里的人民。
离开君士坦丁堡真高兴,它应由别人去赞颂。海豚欢跳,海洋欢笑。亚洲的海岸多么宜人;附近的参天大树,羊群前去乘凉。
穆拉德一世清真寺的庭园,带阳台的庭台中央有一个往下流水的承水盘,庭台左侧还有一个小点的承水盘,由一座彩绘的木亭子遮护。我没有拣大承水盘的边沿儿,而是拣小承水盘的大理石边沿儿坐下。清凉水池深深的中心设一个普通的圆口儿,涌出水来,泉水静静地绽开;我在泉眼上俯身注视良久。同样在水池底部,但是靠一边儿,还有一个同等大小的水眼,往里吸水。水在大理石的池中停留片刻,里面就有微小的水蛭游动。
清真寺的白墙上,一棵梧桐树影摇曳。上面一个拱形架,连着两个小拱形架,非常简朴,几乎没有浮雕,模仿锡耶纳的风格,但是创意又自不同。浮雕的凹处,有一群燕子做了窝。我的脚下便是布尔萨的绿色地带,铺展着明媚的静谧。周围一片寂静。空气难以描摹地纯净;天空像我的思想一样清亮。
哈!哈!焕然一新,从头开始!多么欣喜地感受到这种美妙的温情: 浑身细胞像过滤牛奶似的过滤激动……处处有浓郁花园的布尔萨,纯洁的玫瑰色,梧桐树荫下疏懒的玫瑰色,我的青春怎么可能一点儿也没见识过呢?已经见识过?难道这是我寄寓的一种记忆?真的是我坐在这座清真寺的小庭院里,呼吸着,并且爱你,真的是我吗?抑或我仅仅梦想爱你吧?……纵然真的是我,这只燕子也曾飞到我近前吗?
我一旦喜欢上一个地方,就渴望住下来。然而,在此地我不会交上一个朋友。我的孤寂,只投合树木、流水的潺潺声,以及集市街道上方枝叶编织的影子。居民丑陋,这是各种文明遗留的泡沫。
今天,有五个犹太孩子陪同我们,从绿清真寺一直走到市场和旅馆。他们每个人都好像种类不同,只有两个,看那样子能猜出是犹太人。他们是西班牙犹太人,布尔萨的犹太人均如此。他们上法语学校,讲我们的语言,话多得惊人。他们请求陪着我们:“是真的吗,太太,在法国,每条狗都拥有一个主人?”还问:“在法国……水不好喝,对不对,只能喝葡萄酒吧?”
他们每人都有打算,过两年一通过考试就去巴黎,到欧特伊东方犹太学校深造,以便最终成为一位“先生”。
第一天,我只买了一只小瓷杯,很古旧,想必是来自一个更遥远的东方国度。瓷杯像手掌心那么大,浅黄地儿上绘了近蓝色的图案,布满了龟裂纹。
这头一天,我们到市场转转,觉得趣味索然,大失所望。装饰极庸俗的店铺上面,全挂着五颜六色的丝巾,这种千店一面的景象把我们吓跑了。可是第二天,我们又走进了店铺里……
这第二天,我买了三件袍子: 一件绿色的、一件苋红色的,每一件都饰有金丝。绿袍反光呈紫色,适于思考和研究的日子穿着。苋红袍子反光呈银白色,我要写剧本时就用得上了。第三件是火红色的,逢怀疑的日子我就穿上,借以激发灵感。
买了这几件袍子,又不得不买无纽扣肥袖的东方式衬衫;接着又得买凹面的土耳其鞋,脚穿进去便有异乡之感。
那天上午,我从市场回来,走在远远往山上逃逸的狭窄街道上,看见两头驮雪的骡子。雪是从奥林波斯山采来的,用毛纺布半包住托着,防止绳子勒进去,骡子两边各一坨儿,宛如大理石块。
我在比市区略高的地方,发现一个休憩的好去处: 草地躺着十分清爽,高高的杨树形成一道幕帐,布下一片淡淡的阴影。市区展现在我面前,脚下便是穿城而过的急流;过了一会儿,我便溯急流而上,深入奥林波斯山最后这条冲沟。这里光秃秃的,很难看,但是地势高些,从很远处就望见山羊群,肯定是一名牧人在放牧。啊!在亚平宁山脉或奥雷斯山的山坡上,就像这样,一连多少个小时在牧人身边,跟随着母羊或山羊群,自己也成了牧人,听着他们粗鄙的笛子向我的心灵低声歌唱:
啊!但愿我也是你们中的一员!
休憩、清亮、均衡之地,神圣的蓝色海岸;没有波纹的碧蓝;神思完全的康健……
从庭园下方冲起的喷泉,由一束阳光映成银白色,我只能看见水注的顶端;我身边的承水盘溢出水来,维持着潺潺的流水声,而野鸽的咕咕声充斥空间。盆栽的细弱的柠檬树,围护着承水盘,树上的鲜花与果实并存。
在此地怎么能怀疑人是为幸福而生,而在幸福中,无不迎刃而解,有始有终。我是幸福的。
清真寺哟,一尊卓绝的神住在你这里。正是神建议并允许,这块平石才神妙地悬垂在拱肋和断接点的正中,恰恰在两个弧形肋应当相会的位置;两个弧形肋,到这秘密而活跃之点,就随意而止,到这亲和与相爱之处,就暂停而要休息了。精妙的喷泉哟!在确定的自由中活动!我的神思哟,你但求细腻,多么从容不迫!
在这神圣的地方,我沉思了很久,终于领悟到,正是在这里,批评之神等待我们的骂信,而他劝诱的便是纯净。
一股冷风从白顶的奥林波斯山袭来。气流发蓝,十分凛冽。
昨天夜间,一阵奇怪的、莫名其妙的喧哗,将我们惊醒。我从沉睡中醒来,开头还以为六时要动身的隔壁客房的人在收拾行李,可是一看表才知道刚到凌晨三点钟。不对;喧闹声是从外面传来的,好多人在跑动,在叫喊;在这些清晰可辨的叫喊声中,还能听见大群人呼唤和哀号,汇成了持续不断的喧嚣;继而,传来低沉的枪声,有的更为清晰,而且听似从城中不同的街区传来,就更加令人不安了。一时间,我判断是发生暴动,大肆屠杀了(在这个国家,随时都可能发生这种情况),出了亚美尼亚人、希腊人、犹太人……或外国人的圣巴特罗缪惨案。我跑到窗口,只见一大片火光,红红的,明暗不均,凄惨地照亮了大树;那些枪声就是火灾的警报。
火场似乎很近,我急忙穿上衣服。距旅馆大约一百米远,有一家烧酒厂和酒店,全起了火。我赶到时,大火烧得正旺。许多人都跑来,场面混乱不堪,他们扯着嗓子喊叫,我弄不清他们是表达恐惧,还是激励救火的人;奔跑着打水救火的人,拎着的铁皮桶十分破旧,水要漏掉一半。附近的房舍大多是木板房,而上次伊斯坦布尔大火还记忆犹新,令人心有余悸……我面对难得一见的场景;足足看了半小时。继而,救火车来了,不是来一两辆,而是闻火警,从全城各个救火队几乎同时开来八九辆,十来辆。由于当地水源充足,火势很快就控制住,随后就灭掉了。我返身回房睡觉时,天已经放亮了。
我若是前几天离开布尔萨,就会少几分遗憾了。这座小城有一种魅力,有一种神秘的美,能将人迷住。起先,我过分在这里寻找阿尔及利亚给我留下的回忆。结果不免懊恼,既没有听到音乐,也没有看见白衣衫,只有一张张奇丑的面孔。然而从此以后,又怎么能忘记昨天傍晚这次散步呢: 从穆安津时刻起,漫步一直延长到深夜,走在时而被墓园切断的小街巷中;同样,又怎么能忘记登高俯瞰全城的景观呢: 城区沐浴在青烟里,在烟雾中飘浮,只露出清真寺高高的尖塔……
五点钟我们离开布尔萨。天空布满乌云,浓雾将城区的最后部位也遮住了,如同演出梦幻剧要换背景时放下的灰色罗纱幕。路边的树木显得更加粗大了。在这些时而探出雾气层的大树下方,连续不断栽植了矮小的桑树,一排排很密,直接占据了出城的地段。再远一点儿是田地,接着是旷野。道路终于缓慢地攀升,耕地越来越稀少了。希腊人、亚美尼亚人耕种这些土地,土耳其人几乎从来不干农活;因此,如果没有这些移民,土地也就只好撂荒了。至少我们的译员是这样向我们明确讲的。他是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犹太人,除了希伯来语,能讲各种语言,他是苏丹的奴仆、意大利籍人,尽管有个德国姓名,不过那名字太难发音了,就干脆取个武士的名字: 尼古拉。
尼古拉一身环球旅行者的打扮: 下穿灯笼裤,裹着护腿皮套。他那土耳其帽上又扣了一顶帽子,但是爱出汗,经常摘下帽子擦一擦,露出光头圆脑袋。他是遵从他友人的一名大夫的建议,才刮胡子的: 那是在开罗,由于苍蝇和沙尘,他害了眼疾;于是,那位大夫对他说: 您刮掉胡子,每天早晨用柠檬汁洗眼睛。从那天起,他就总刮胡子,眼疾再也没有犯。
他穿戴很讲究,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同当地官员套近乎,见着外国人则一副媚相,对待地位低下的人又傲气十足,陪同旅游者赚足了钱。不管问他什么,他都能随口回答,人家不再问了,他还要讲很久。
由于路太陡,我们都下了车。尼古拉沿途碰见人就搭讪。这儿碰见个牧人;再往前走,迎面又来了个樵夫: 那樵夫背柴累弯了腰,瞧见我们走过还笑了笑。尼古拉指向他的脸:
“瞧瞧他那牙齿!从来不刷。多可爱的小伙子!特别又特别!本地人全这样。在别的地方还从未见过。瞧瞧他们看见外国人那副高兴劲儿。这很有意思。就凭这一点,也值得来游一游……”如此等等。
他全能应付,不管谈起什么,他总重复这一套。
真激动,在山中发现库沃维尔那种瑞香树丛,花开得正茂。花儿的模样倒也不太显得移植他乡: 我还看到埃斯泰雷勒山的岩蔷薇,同诺曼底的那种犬蔷薇混杂而生。不过,此地每棵植物似乎长得更粗壮,长得更开,舒展着完好无损的茎叶。自不待言,这些草木能如此健壮,完全亏了大量鸟类为它们捉光了害虫。
鸟儿真多啊!每棵树上都落满了;浓雾也充满它们忧伤的歌声。土耳其人虔诚地保护鸟类。在布尔萨的集市广场上,两只掉了毛的老秃鹫和四只受伤的鹳,就悠闲地走来走去。鹳到处都可以见到;我见了还像头一天那样开心,也多少安慰我一点儿没有骆驼的遗憾。
约摸九点钟,雾气消散了;我们过了山之后,云雾也裂开缝隙,回头便能望见奥林波斯山的整个雪原。
大雨冲毁了道路。当然,这条路像御道那样,有些地段铺了石头;然而,这些石头特别大,又极不均匀,根本没有嵌入路基中,因此,最好还是离开正道,沿侧边行驶。这条路的一段翻修工程承包给了一个法国人,刚才我们遇见他了。他骑着马,陪我们走了一会儿,到了他的工程段的末端,便同我们分手,还告知前方道路“更糟”。
这条路首先绕过茫茫一片沼泽地: 据说从前这里是耕田,三十年前各地突然喷出水来,淹了庄稼,排不出去便成为死水,结果芦苇取代了庄稼,青蛙取代了麻雀。青蛙喧噪,从此岸到天边的彼岸汇成一片。我们望见鹰隼在沼泽边缘上空盘旋,不禁怀疑它们是否能猎到食物,因为这里除了青蛙,并没有什么可以猎取。不过,有时还真飞起一只黑水鸡或野鸭子。看来,沼泽地中间准有更奇特的猎物出没,据说就有鹈鹕。我极目搜索密密的灯芯草、芦苇丛,只见新发的绿苇上方,有去年的枯茎和凋谢的冠缨,仿佛悬垂着一层淡红的云。
到了耶尼谢希尔,我们又上了好路,可是前面一段耽误的时间太多,抵达尼西亚已是夜晚了。
啊!霞光多美呀!穿过山口,我便发现另一面山坡……刚才旅伴们都上了车,而我继续徒步登山,加快脚步抄近路,希望在他们之前赶到山口,以便停留片刻。然而,车越落越远: 走在山中往往如此,看似最后一道山峦,殊不知山后远处还隐藏一座,上了那座山,又有一座峰峦显现。正是赶羊群回去的时刻,山坡活跃起来;我在昏暗中走了许久,听着鸟儿入睡之前的鸣唱。
另一面山坡一片金黄。夕阳在尼西亚湖的那一边沉落,平射的余晖映得湖水明亮耀眼,那一带正是我们要去的地方。伊斯尼克小村庄,在绿树映掩中已清晰可辨,坐落在古城的围墙里显得特别宽敞。时间已晚,我们的车辆放开速度,顺坡冲下,不管有没有陷坑,一路抄近就直,也不顾有什么危险。我简直不明白了,怎么还会翻车,反正我们的车没有翻倒……到了山脚下,马停下来喘息,那儿还有泉水,我想车夫也饮了马。我们重又往前赶路。空气出奇地温煦;浮游的云阵,在夕照的金色霞光中舞动。我们右侧,天空虽已暗了,但是还不见一颗星;而我们惊奇地看到,在天空火烧云的上方,唯有一轮皓月,已经明亮如镜了。我们正要过哈德良城门的时候,月亮就从山脊露头了,大大的满月,那么突然,出其不意,如同神灵显形。自从第一次到图古尔特以来,我以为还没有尝到更为奇妙的激动: 伊斯尼克小村进入夜晚,蜷缩在它宏伟的废墟里,在它过于厚重的历史中,显得多么惭愧,只在那里发霉,分解出贫困和燠热。
我们稍微吃了点儿从布尔萨带来的食物,便出去观赏夜色。月光温柔皎洁。旅店出门便是泥坑,土壤仿佛腐烂了。门前有一个孩子,一动不动地靠墙站着,他满脸溃烂了。我们随意走走。一条坑坑洼洼的街道走到头,却是一片开阔地;我们面前有大朵大朵浅色的花,瞧不见花茎,到处皆是,轻轻摇曳,恍若漂浮在水面: 这是一片罂粟田。不远处,一只猫头鹰在一座清真寺的废墟上啼哭,它在我们走近时便飞走了……我们又返身走向昏昏欲睡的神秘村庄。不见一盏灯光,也没有一点声响,仿佛全死了。
天空异常瑰丽,一只只鹳飞舞盘旋。
土耳其儿童一过十二岁,甚至一过十岁,就谨慎起来,好像进入防卫状态。
少女或女子的那种谨慎。
乘马车一直到梅吉迪耶,再换乘火车直到埃斯基谢希尔。一望无际的平原,没有悦目的景物,是阳光一统的世界。有时出现一大群黑水牛,我们在君士坦丁堡已经赏鉴过;有时还飞过几只鹳。我的目光则不知疲倦地体味空间无穷的吸引力。
早晨五点钟,从埃斯基谢希尔动身,昨日我们在此地过渡待了一整天。火车驶入能望得见位于城西南的神秘隘道。贫瘠的红土山之间的峡谷;土山并不很高,但是各处高度相等,就好像修剪过似的,最后形成平台,不长一点草木。在如洗的晴空下,这条山谷显得异常庄严。
又行驶不久,河流两侧的山峦更低矮了;山峦的顶峰闪着银光: 几棵松树在坡壁构成一块花斑。火车终于驶入平川,但不时还有风化的怪石。村落相距很远,每个村子都有一座立着巨石柱的墓园。
继而,地貌又变了。土壤丧失其红色。一条涓涓的溪水,流在陡峭的细岸之间,在起伏不平的地段上斗折蛇行,迟疑不前。大片大片的耕地,一直延伸到这些怪石脚下,而这种怪石,隔一段距离就突然深嵌在地里,犹如灰色的堡垒,怪模怪样,上面生点儿苔藓,有些发绿,平展的地方则披上矮矮的青草。田地是耕种了,可是农民在哪里?相当长一段时间,放眼望去,不见一个人,不见一座村庄,甚至连一顶孤零零的帐篷也没有。
在屈塔希亚的岔道口,在离十公里远一个高地脚下就望见了。站台上那个孩子是蒙古脸型。我们的导游明确地告诉我们,屈塔希亚城所有居民都是这种相貌。
“鸦片的黑色城堡”。阴暗和凶残的王国。城市的四周,是大片大片的庄稼地,见不到约阿纳所讲的罂粟田的一点影子: 据他说,到了五月份,罂粟田美极了。
我们的列车将大批士兵送回家乡。他们是从君士坦丁堡来的,我们在埃斯基谢希尔上车时,就看见他们在车上了。他们参加了巴尔干战争,现在终于从医院或监狱里出来了。在阿菲永卡拉希萨尔上车的那些士兵,是从也门的士麦那归来的,他们到那里镇压了一场阿拉伯人暴动。他们自己也没得好,沦落到被镇压的境地: 大多数人衣衫褴褛,肮脏不堪,有一些看样子半死不活了。尼古拉招呼我们,指给我们看一个士兵: 他只剩下一个腿套,也只穿着一只鞋子,衣衫成了破布片。他的布裤子撕破了,耷拉在没有腿套的腿上。他瘦骨嶙峋,完全脱相了,身子虚弱到极点,上车不得不让人给上去。起初,他在阿菲永车站站台,坐在一个口袋上;一个伙伴朝他俯过身去,他回答当然只是摇晃着脑袋。他那眼神令我想起一匹骆驼的眼神,那是被遗弃在姆赖耶至图古尔特的沙漠路上的一匹骆驼。有一瞬间,他抬头看我们的车子经过,随即又耷拉下去,就再也抬不起来了;最后,他接受点儿水,或者别的什么,是另一名士兵给他喝的,为了表示感谢,他挤出个笑来,牙齿全露出来,那怪相真吓人。
“太太看见了他那身穿的,”尼古拉说道,“土耳其军队全如此。我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
阿克谢希尔站下一个小站,我们看见他下了车。他似乎拿不准该不该在那儿下车。那真的是他的家乡吗?看样子他不认得了,也没有人认出他来。他走到一位长官跟前,行了个军礼,对方却没有还礼。村子许多人,从好几公里之外赶来。火车停了一段时间,我们看见大家都高高兴兴,用车子将新到站的人带走。我们原以为也会看到他上一辆车,可是不然,车站周围的人走净了,我们从驶离的列车上望见他朝大路走了几步,又停在那里,独自一人挺着身子站在太阳地儿上。
路升高得很快,一直上了一片高地,能俯瞰往北一直延展到安卡拉的大平原。太阳落山时,我们正穿行隘道,要进入另一片平原,即延伸到托罗斯山脉的科尼亚平原。望去已经暮色苍茫,车抵达科尼亚时已经入夜了。
M·德·S太太,在这里是唯一的女士,同样,我们也是唯一的游客。在我们旁边就餐的人,是来这里“做生意”的;各国人都有,然而打个照面就会明白,他们不是来科尼亚闲逛的。
旅馆就在火车站旁边,而火车站离市区很远: 有一列小火车,要穿过死气沉沉的郊区通往市区。不过,在谈科尼亚之前,我有必要先讲一讲,对于这座城市我发挥了多大想象力。同样,我还认为(我很难不这样认为),越深入了解,一个地方就越变得奇特。前不久铁路建成通车,前往科尼亚几乎很方便了。行前我看了令人赞叹的塞莱久西德遗迹的照片,来此地就是要看实物。我根据遗迹,随心所欲建起整座城市,要东方式的,非常华丽。总之我知道,这是苦行僧之城,有点像土耳其的凯鲁万城……
我们早已饥不可待,要见识见识奇迹,一饱眼福,吃罢晚饭,盖翁和我便乘夜出门。我们不知道市区离得这么远,看到旅馆四周一片寂静,还不免惊讶。一条宽宽的林荫路两侧,有几点灯光,那是低俗的咖啡馆和几家没有特色的店铺;再往前便空荡荡的,夜色弥漫。几百米远之外,有一处要明亮得多;我们想,那大概是个娱乐场,结果大谬不然: 那是一辆汽车的车灯,思维尔帕夏的汽车,次日听说他从一座城市驶到另一座城市,核实土耳其还掌握的力量。他尽管一再许诺,五年之内绝不重开战衅,可是这次巡视却丝毫也没有向我们表明这种意愿;而我们到了安纳托利亚高原以来,就听到了令人极度不安的传闻。
这第一个晚上,我们连夜探幽,回来狼狈极了。次日五点我就起床,乘首班车进城。
说到末了总得承认,我到土耳其之后所见到的庞杂的、庸俗的、丑陋的东西,科尼亚要远远排在前面;同样也总得承认,这个国家、全体人民,在残废短缺上,在丑陋猥獕上,超过了人们所惧怕或希望的程度。难道必须来这里确认,我在非洲所见到的一切多么纯粹,多么独特吗?这地方全那么肮脏,那么笨拙,那么暗淡,那么掺假。当然,科尼亚逐渐趋于庸俗平淡,尤其巴格达—巴赫纳铁路与它相连之后,尤其警察总署一道命令,为了健康原因,要拆毁所有平顶,改建瓦房之后。照我的推断,不是追溯二十年至五十年,而应当追溯几个世纪,才能在科尼亚见到真正而独特的意味。科尼亚背依高山,面对平原,这种地理位置就势必联想到比斯克拉,一比就更逊色了(说得更准确些,它在我的思想里掉价儿了)。无论从山色还是形貌来看,阿马尔卡杜山比这里的山美多了,沙漠比这片平原美多了,棕榈树比这里的树木,阿拉伯人比这些土耳其人也都美多了。
我们在这个国度跑了大片地方,到哪儿都难得见到悦目的服装或面孔,也就有个把儿茨冈人、库尔德人或阿尔巴尼亚人还行,不知是怎么一直闯到这里来的其他所有人,无论是土耳其人还是犹太人,亚美尼亚人还是希腊人,或者保加利亚人,全戴着土耳其帽,在我看来都同样丑陋。每个省份都聚集了这些爱好不同的种族,犹如积聚了厚厚一层泥炭;如果说有时哪个种族唤起我的怜悯之心,那也是因为我得知它在受压迫。
看了城市的全貌,对十三世纪科尼亚保存完好的一点之物,我甚至也生了厌恶情绪。倒不是由于我觉得这些文物也许不那么出色,而是我更加确信这不是土生土长的鲜花。这些彩釉陶器和雕塑的精美艺术,以及土耳其境内所发现的一切具有特色的、牢固的和美的东西,全来自域外。
我开心极了,在一座广场撞见我们那位自称非常熟悉科尼亚的导游。还不到六点钟。我有充分理由怀疑,他也是头一次来这里,在我们起床之前,赶紧排练自己的角色。
思维尔帕夏今天上午十一点离开科尼亚,乘专列走了。我们到了欢送现场。我们没有费什么周折就进入站台,那里已经汇聚了当地商务和铁路的各界代表。其中一人戴顶高帽,其他人则戴着土耳其圆帽,全像金融企业的小股东。思维尔帕夏待在门朝站台的一间小屋,等待开车的时刻,由他的条顿—土耳其的办事班子簇拥着。从敞着的门能望见他坐在一张桌子前,而军衔较低的一些军官和报纸记者,则恭敬地站在一旁;人们能认出思维尔帕夏右首的那位,正是德国将军利曼·冯·桑德尔斯。
童子军或者类似的什么少年组织,从我们面前鱼贯而过,他们穿着浅蓝色、鹅黄色和菜绿色的毛纺紧身上衣,最小的走在前排,队尾的那些人拿着西洋乐器;他们迈着检阅的步伐,全像土耳其成年人那样丑陋了。接着,列队而过的体操或射击团体,他们是国家未来的生力军,一个个又滑稽又难看,但是已经让人感到,他们准备为“事业”抛头颅洒热血了。思维尔帕夏会满意地离去。
现在,他接见苦行僧代表。他们是乘两辆双篷大马车来的,从他们戴的僧帽就能看出来,有几位相当可敬,神态飘然,但也绝不会免“俗”礼,不过还是要承认,他们当中有几张面孔确实令人称羡。他们走到这位新上任的部长面前稽首,无疑是要表忠心,献忠诚。他们的教长同将军们和记者们,要陪同思维尔帕夏一直到阿菲永。
各界代表沿站台一溜儿排开。开车的时间到了。思维尔帕夏上了车,他身材匀称,步伐稳健,让人感到他从来目不斜视。伊玛目紧随其后,他人高马大,肌肤有点太红润,身体也有点太肥胖,头发花白了,但还是很俊伟;后面又跟随一大群名流……我真觉得看到的是一个电影场面。
专列装满了。思维尔帕夏又从车窗探出头,频频地摆手致意,这时,列车在《玫瑰波尔卡》的乐声中徐徐启动,而演奏乐曲的铜管乐队总走调,十分滑稽。
今天下午,我们去参观苦行僧清真寺。它坐落在一座有围墙的园子中间,入口对面排列着斗室,想必就是僧房,门对着园子,形成封闭的场所。还有一些间量大点儿、外观美点儿的房屋,那是高僧专用的。其中一位高僧,以教长的名义,彬彬有礼地请我们坐一坐。我们走进一间亭子似的建筑,位于僧房这群建筑的尽头,对着园子的两面没有遮拦。
桌椅一概没有,我们就坐到这些靠壁厢的凳子上。唔!我倒喜欢脱掉鞋子,像我在绿清真寺那样,照东方人的方式,就蹲在这席子上!……有人给我们端上咖啡。我通过导游的翻译,表示我们很遗憾,来到科尼亚没有赶上他们的双月大礼拜。其实,我更为遗憾的是,没有听到他们的音乐,没有看到我们在布尔萨观赏的他们单调旋转的舞蹈。我想了解这种音乐起源的年代,是不是每所苦修院都演奏同样的音乐!他们使用的是什么乐器?……为了回答我一连串的问题,一名苦行僧就去取来两支长竹箫、一本相当厚的簿子交给我,说是他们最近将他们的全谱按西洋记谱法录出来。我颇为怀疑这种记谱法,是不是大大束缚了阿拉伯音律的精妙图形,而他们将这种旋律固定在我们的音阶上,是不是往往难免使之减色。他们从今以后,是不是按照新谱,用他们的乐器演奏或歌唱呢?……
应我的请求,他们欣然开始吹箫。可是一支箫太干燥,发声不好,而另一支要合奏就有点吃力,因此,这场友好的音乐会很快就结束了,不过,这也是常有的事儿。
我们又来到园子。园子弥漫着花香,充斥着一个喷泉的窃笑声。我们返回大殿的途中,从另外一些僧房附近经过。这些僧房窗户对着园子,不过是大些的蜂房,幽暗和静思的去处。我们看见好几间僧房聚集了僧徒,以波斯人的方式坐着,就像在一幅细密画上所见的那样。
毫无疑问,这些苦行僧是一些非常圣洁的人;然而,这不甚肃穆的地方的一片寂静中,却有这不甚劝告人祈祷的喷泉,因此细密派画家一时放纵画笔,随手添上几个舞蹈女郎,也就不足为奇了。
在清真寺中,有一间明亮宽敞的大厅,是给这些先生练习旋舞专用的。旁边还有一间同样宽敞的大厅,但是昏暗得多,内有著名隐修士的墓而成为圣地。地面上铺着极为难看的现代地毯。天棚悬挂着各色各样的灯笼和吊灯,数量之多令人难以置信,全都崭新得刺眼,品味又低俗到极点。有时我也可能走近一盏铜吊灯,以为是拜占庭艺术品,可是随即就发现是现代产品,做工平平,而且亮得发贼。陪同我的僧人向我解释说,原物已经运到美国,这只是一个复制品,苦行僧院同意挂在老地方。他讲这种情况,就好像讲一件极其自然的事情,毫无碍难,想必他还准备接受这类交易,假如这古寺还有什么值得觊觎的话。
在S车站,大批不老实的,或者开小差的新兵,全塞进我们列车的三等车厢。一些母亲在站台上哭泣。那些新兵却装作满不在乎,车厢里充满了欢歌笑语。他们大部分人都穿着不同式样的乡下衣服,但是色彩鲜艳热烈,整个车厢花枝招展,汇成一片有趣而丰富的和谐。
在阿克谢希尔的前一站,上来两名俄罗斯农民,他们的打扮和整个相貌,令车上人大大称奇。他们下半张脸淹没在厚厚的胡须里,戴的软毡帽一直扣到眼睛上;肥大的半短上衣,垂在他们的褐色短裤上,几乎触到他们沾满泥点的长靴。他们比车上的所有土耳其人都高大健壮,然而,他们的眼神相当羞怯,带几分稚气,而且特别温柔,目光落到谁的身上,就会让谁敞开心扉。导游告诉我们,他们是渔夫,在盛产鱼的阿克谢希尔—格埃尔,即我们刚刚绕过的水塘打鱼。拉他们到火车站的那辆车受到袭击,车夫的脸上中了一弹,不知是手枪还是大枪打的,现在他被抬上车厢,好像气息奄奄了。盖翁和我,我们穿过拥挤在过道的嘈杂人群,走到伤者近前。他就躺在地上,头垫起座椅那么高,往前垂着,仿佛在呕吐;流出不少血,但是下半张脸被扎着的手帕遮住,不知是从嘴还是鼻子流出来的。尽管他也是个土耳其人,车上的同胞却并不理睬他。
列车到阿克谢希尔站,装卸工把他扛下车,肩头留下血迹,而他一动不动,毫无知觉,也许已经死了。
从阿菲永卡拉希萨尔站起,我们离开来时的线路,转向西部海岸。沿途很快显得人气旺起来,也就是说,地势起伏小了,耕田越来越多了。
接下来的几站,山民的服饰趋于统一,特点也突出了,简言之,就是更好地保存下来。
土耳其圆帽上扎黄手帕。印条纹的棉布衬衣;棉布背心很短,红色与黑色极为显眼。下面紧接着便是多层重叠的腰带;这种腰带还当口袋使用,靠腹部朝前“张口”;他们习惯将钱包、短刀放在里面,双手也插进去。在背心和腰带之间,衬衣微微敞着,露出上半部肚皮。厚厚的腰带,一直或几乎宽延至胯裆,而从那儿往下才是短裤,奇就奇在短裤怎么吊在两胯上,叫人莫名其妙: 腰带和短裤之间,又露出衬衣,显然腰带根本没有扎住短裤。短裤是厨房围裙的那种纯蓝色,再配上红背心,以及裸露的膝部近乎黑色的肌肤,则形成一种非常热烈而美妙的和谐。
短裤是土耳其式的,至膝部的裤腿肥大,这样就显得上半身特别修长;腰身又细又长,往往非常好看。有些人穿靴子而光脚不穿袜子;另一些人穿袜子而不穿靴子。
在乌沙克凯姆站,大批山民上车,他们是附近山区下来的,全都这样装束,而且车站上只有他们,试想这样一群人,如果出现在我们的城市,穿着……会是一种什么情景。
不能忘了记录导游的介绍:“在这里生活的是农民部落(?),他们嘴叼着匕首跳舞。这些人非常勇敢,先生。他们出发去打俄罗斯人,开到……全给打死了;他们还以为用刀打仗呢,一看见俄罗斯人用大炮就傻眼了。非常滑稽,先生。”
离乌沙克还有两小时的路程,蝗虫漫天遍野,许多被轧死,在一段下坡路车轮直打滑,列车无法往前开了。大家下了车,置身于一大片再生林中;我就自寻消遣,翻石头找虫子,可是也没有发现什么,全是蚂蚁,多得惊人,跟蝗虫不相上下: 我每走一步,那些灰褐色小蝗虫就飞起一大片。
土耳其人的这种所谓的“高雅”,其实有赖于无所事事的这种可耻的习惯。
火车在阿克谢希尔站停三刻钟。我们跳上一辆马车,去逛一逛城里花花绿绿的集市场。
别人企图强加给我们的“适应处境”的平庸感情,泰奥夫人的这句话表达得很出色:“无法进入别人试图在我周围创造的这种‘回归’的心理。”(给迈里什夫人的信)。
花的复制转向生殖器官。
这样记笔记我没兴趣了,很快就把笔记本完全抛开,无论到以弗所还是到士麦那,甚至在士麦那还逗留了几天,我也没有重新拾起来。那之后,我便匆匆去希腊;当然是受我憎恶土耳其的情绪的全力推动。到了那里,我还要重新提笔,但是要换个笔记本写了。
要恰当地观赏曾经是奇迹的希腊,应当来土耳其,而不是到法国或者意大利——曾经“在这绝望的土地上,长时间习惯于游荡啊,颓丧而疲惫的游子”,《给海伦的诗》中的这位游子,感到自己又被送回“曾经辉煌的希腊,就好像回家”。
我从这趟旅行中所得的教益,同我对这个国家的厌恶成正比。我很高兴没有进一步喜欢它。我一旦需要沙漠的空气、浓烈的荒野的芬芳,就会再次前往撒哈拉去寻觅。在这不幸的安纳托利亚高原,人类绝没有变得粗野,而是沉沦了。
有必要再往远走吗?一直走到幼发拉底河?一直走到巴格达?不,我没有这种愿望了。多久以来,这些国家魂牵梦绕,现在我终于了却这桩心事: 这种要命的好奇心。在地图上扩展了再也不想去看的空间,心里该有多踏实啊!我出于喜爱异国风情、警戒沙文主义的自命不凡的心理,也许还出于谦虚的心理,思考得太久了,认为不止一种文明,不止一种文化,能争取我们的热爱;也值得人们热衷,而这种想法也持续得太久了……现在我知道我们的西方文明(我本来要说: 法国的),不仅是最美的,而且我认为,我也知道她是唯一的——对,正是希腊文明,而我们是唯一的继承人。
“我又被送回曾经辉煌的希腊,就好像回家。”——就在载我们驶往比雷港的船上,我重又念起《给海伦的诗》中的诗句,心里充满安详、欢笑和恬静。我从手提箱里取出一小本英语书,以半心半意的阅读掩饰我的激动,唯恐我的旅伴一赞赏就大叫大嚷起来。我何必费这么大劲儿呢?我的快乐情绪毫无强烈的表现。我来到这里一点也不感到意外,看见什么都觉得十分亲切,而我本人也显得非常自然。我迷恋这绝不怪异的景物,全部认出来了;我“就好像回家”了;这便是希腊。
浑身服帖,通泰,如同这没有波浪的大海。思想完全沉静。敏捷、平稳、大胆而纵情,我的神思自由地翱翔,犹如这些海鸥飞越澄莹的碧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