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大火炉。早晨五点,空气轻柔甘美。天刚蒙蒙亮时,我能穿住两件厚线衫。只有二十四度。大家重新萌生了希望。丹迪基的情况好像也在好转。
昨晚乘车离开马鲁阿,走出二十五公里。日落前不久出发,夜深才到。苏丹的兄弟,而后苏丹年龄尚幼的儿子(一个十二岁左右的孩子,受到众星捧月般的奉承),接着是苏丹本人(拉米多)前来迎接我们,先后间隔时间很长。苏丹带着大批随从——他在一把大阳伞保护下,那伞和在多维尔海滩见到的阳伞一样,装在一根极长的柄上,须知苏丹骑在马上,而打伞的步行跟在身后——圆月之下,产生一种异样的效果。
明迪夫横卧在三处极其出人意料的地面隆起之间。一处高大得多,颇似里约热内卢的厚重山峰,显得十分巍峨。这是一整块陡峭的山体,看上去难于攀登;这突然出现的地质构造,既不能解释成火山隆起,也不能说是地面褶皱作用,也不能说是侵蚀。周围的土是清一色的沙土。另两处是花岗岩隆起。像巨大的独石疣。
渡过几条马尤。河床在这个季节只是条干涸的沙道。刮刮土,水立即冒出来。
马克鼻子流血。他把手绢交人去洗。一只秃鹫从脸盆上方飞过,掠走了沾满血的手绢。
我攀上了俯瞰营地的巨大砾石,发现此地,东一处,西一处,还有许多砾石,(每隔三公里左右,)大大小小。我攀上的这块可算最出众的,是一整块纹理很粗的花岗岩,颜色微微发紫,够难看的。石基和侧面,有些巨大的裂片和碎屑,边边棱棱很锋利,一些旱獭之类的动物在下面嬉戏藏身。
岩缝里,大群的蜜蜂。
拉米多派人送来牛奶、米饭、椰枣、蜂蜜。
马克早晚有规律地流鼻血。
晚上十点左右,疲惫不堪、精疲力竭地到了拉腊。热得可怕,热得人心惶惶。真想躲到什么遮拦下。空气干得人眼皮、太阳穴涩瘪无光。我们在月光下吃晚饭,心里已只想着睡觉。床就搭在旁边;可没等我们睡着,狂风大作,简直要刮破我们的蚊帐。只得回去,闷在营地里。
拉腊(这里肯定有座村子,但我们看不到)掩蔽在半环的小山里,就是我谈过的那种骤然升起的高地。这些小山积攒了一天的热,热浪向我们袭来。驻地是一个茅屋群;前面有片空场;正房前,有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令我赞不绝口。索来依芒,我们的新翻译,恳切地请求我们千万不要走远,担心为害此地的众多的蛇。“是大蛇吗?”“不,是极小的,但有剧毒。”
风势凶猛起来,我起来两次,以为刮龙卷风了。风好像就地而起,也不远走。房顶都要掀掉了。地狱之风。人能想象得出比身体还热的狂风是什么样吗?风势越猛,灼伤得越深;它烫裂了土地,吹得万物枯萎。
这一路异常累人。也许从明迪夫出发得太早了,夏杜尔内送我们到那里(一吃过早餐便又启程返回马鲁阿了)。太阳就像永远也不落山似的。我让人往遮在轿子上的篷布上洒水,尽管如此,我还是闷得透不过气,以致以为自己要昏厥了。步行、骑马走完最后一段路。夜来临了,却没带来丝毫凉意。
早晨四点左右从拉腊出发。
酷热降临前到达多姆卢。六点开始,人便气喘吁吁。我不安、几乎是忧心忡忡地寻思: 我能挺住吗?大家没精打采地住在营地里,在搭起的床铺毯子上洒了水,立即形成些河流湖泊,丹迪基跑来饮水,亏了洒水,才把温度降回到四十度;但由于潮湿,人汗流浃背。我又出去到大火炉样的游廊下烘干。我胆战心惊地想,也许还没达到最高值。可不能说: 人已适应了。恰恰相反,人一天比一天虚弱,一天比一天衰竭。
不过我还是细斟慢品《贝拉》连载的第三部分,写作手法不太讲究,但在每个迂回曲折处蓦地冒出些可爱的东西。
“他每天下午带着马扎来到摇篮旁坐下,面对着它,仿佛面对一条河。”
不累的一段路,没费更多的劲儿便抵达了目的地,大家几乎觉得奇怪了。路很单调,但地势起伏却更厉害。绵延的矮树林,没什么异域情调。看着会以为是一片法国的小树林。时而有棵大树。有几棵叶没有落,但极罕见。有一种甚至开着花——大串的那种,金丝雀颜色——(外观)像金雀花——但并不是蝶形花。
月光下吃晚饭。嗓子痛。睡在堡的院中。气温终于下降了。早晨几乎有些凉(十六度)。难以形容的安宁。
拉米多极为殷勤——也十分纯朴——今天早晨组织了一场狂欢,随从骑兵(我本想说骑士)的马都披上了镶有黑白(或红白)菱形图案的莫列顿呢的奇特毯子(好像有绗缝的棉被)。俨然伟大的锡耶纳的西莫内·马丁尼的作品——叫我想起斯宾塞的高贵的骑士驰骋在旷野……
然而,我已不会关注任何事。
不过我还是放下正读的书,去看了一阵达姆达姆舞,希望在那儿找到马克。没有更平常、更沉闷的舞蹈了。
女人们突然莫名其妙地害羞起来,她们裹在一直遮到脚面的拖地长袍里仍不满足,还要背过身去,像兔子一样藏起来,头扎进一个角落,一个洞里。
晚九点或十点到。早四点出发,以尽力避开炎热。别的什么也想不了。勉强写这几句不成形的话。
一株娇弱的灌木开了几朵管状大花,栀子白,散发着香气。
地势略有凹陷起伏,我们沿着一个缓坡上行,空气不那么闷热。
神奇的时刻,挑夫们有了两个影子——月亮从右边照而左侧又受到熹微的晨光照耀。一切都蒙上了银灰色。
挑夫们的不情愿敌不住几丝微笑、几句好言语。昨晚,他们拒绝再往前走。如今热情高涨,宣称准备一直送我们到杜阿拉。一个老头,负责扛沉重的摄像机箱,激情大发,东奔西跑,穿过荆棘丛,一边又笑又叫;他原地旋转,看见了一棵树干,便冲过去,威胁着,用手中的标枪打了树身三下。他疯了吗?不,他只是在抒发情绪而已。我们小时候称之为“撒欢”。轿夫们则不时感谢我,或分别称谢,或异口同声,可能是在要求小费。称我“总督”他们都觉得不够,他们喊道:“谢谢政府,谢谢。”
这些可怜人!政府实在没什么可感谢的。乍得政府将只同意按每挑一天一点二五法郎支付报酬,不考虑返回的天数。三十公里一点二五法郎,头上顶着二十五公斤重的行李,还没有饭吃。也就是说,他们将从这微薄的钱数中支付伙食费。而且听清楚: 返回的路程不算在内。回到家,想想他们还剩什么。
喀麦隆显然比乍得慷慨。每挑一天一点七五法郎,空手返回每天五十生丁。规定要求(驻地的备忘录有详细说明)挑夫从这上面支付饭钱;我知道并非只有我们不理这些规定。可以肯定的是,挑夫的诚意大大取决于给他们的食物——而且,考虑到他们身为异乡人,往往不受欢迎,他们不如白人容易从村民那里获得米团和一点点蘸米团用的“沙司”。没有打来的野味时,如果米团之外再给这些人几只小山羊,他们便欣喜若狂了:“谢谢,政府!谢谢。”
不过我们觉得这种报酬太菲薄,认为这些喀麦隆人理应享受喀麦隆的价格,至少在喀麦隆领土上走的(五天中的)三天。我们便向贝尼朗先生(莱雷分区行政长官)提议,他只支付在乍得的两天工钱(按乍得的价格),而多出的三天我们承担:
即2天按1.25算2.50
3天按1.75算5.25
加3天返程按0.50算1.50
——
9.25
我们再添七十五生丁小费凑个整数,便可以付给他们两张一百苏的钞票。他们得到小费显得很高兴——但见到钞票却大失所望,因为他们将不知到哪儿去兑换——以致我怀疑,如果按乍得低微的工价支付他们,但给他们小额硬币,是否会让他们更高兴。
莱雷之前是地势最高的地区,植被的种类变了。仿佛几乎转瞬间季节发生了改变。不再是炎热荒凉的冬天,不再是秃树干枝,枯黄或烧焦的茎秆。刹那间几乎全部新树种都长着树叶。何止如此?有一些,最大最美的,开着花,浓密的聚伞圆锥花序,在绯红的曙光中鲜艳夺目。地形微微起伏,俨然一座英国乡下大公园。这树荫望去多么舒适而凉爽!树叶不再是近乎黑色的深绿,像刚果森林的绿那样,而是一种尖锐、欢快、颤动的绿,像在突尼斯,没有沙丘时,猛然间遇到的那些大麦田一样,那是经过好几里黄沙后的情形。巨人般的大树,形态威武挺拔,毗邻着如龙血树一样分支众多的埃及姜果棕。
这种景象没坚持多久。沿途又变成干旱、炙热、深棕色。莱雷不在湖边。雨季它或许位于河边,但连接莱雷湖和特莱内湖的卡比河局部已干涸。
很大的村落,由一个博尔努人区(描述那些崭新的赛科)一个古布雷阿(?)人区和一个蒙丹人区组成。
到莱雷一两小时前,我们看了第一座蒙丹人村落。它距大路二百米,但我们停下来去参观。建筑异常奇怪——也异常丑陋——首先由于所用原料,一种极粗的黏土,掺进砾石。墙一点不高,中间被些类似小型城堡主塔或墙角塔的东西切断;整垛墙形成个镯子。人从镯子搭扣进去,便到了一座微型内院,一家人便一丝不挂地生活在这里。不过有些男人或少年系着缠腰布,其他人阴茎裹在草套里。女人只在腰间围一根细绳或一排珍珠。
大量这种小塔是贮藏黄米的谷仓。它们状如抻长的顶针,在上面及侧面开口,整个谷仓很像筑巢蜂的建筑。这个开口刚刚够一个人钻进去,远看是块黑斑;除非它被一个草编封盖严严封住,如贝壳一样。其他的小建筑,圆塔似的,是作茅屋用的。围墙、茅屋、凡不是谷仓的一切,都盖着茅草(或芦苇)和烂泥做的房顶,厚极了,一点也不雅观。院内一些很奇特的梯子,用一根斜Y字形树干做成,凿出些槽口可以踏脚。日用品堆积着,灰尘,杂乱。大大小小的蜥蜴数量可观。有些女人形体丰满,颇具马约尔风格。
昨晚异常死气沉沉的达姆达姆舞。
今天早晨让马克去参观村子。疲惫、没兴趣。
三十八度都觉得空气清爽,到了这种地步!
有人说,天还会“热得多”。随它去吧,我倒希望达到最高点。怎么?我也要屈从于最高纪录这个魔鬼?——整整一天什么也做不了。最热的时辰我是在黑暗中行军床上度过的,只放进细细一缕阳光,稍稍照亮克里斯蒂那本书,而我只读了几页。
将近日暮时从莱雷又上路了;走得太迟了。但从来拔营没这么困难过。马克不得不操办一切,仅仅看着他跑来跑去,我便大滴大滴地流汗。在猎人卢梭那里午饭过于丰盛,烈日下回来,错过了午睡,感觉虚弱不适。不能费一点力,做任何决定。
我们辞退了马鲁阿和宾得的挑夫,除了十二人说什么也不愿意离开我们。另外七十五人是在莱雷征调的,显得很不乐意出发。不过可以理解,这些可怜的家伙,刚刚偿清赋税。现在他们一身轻了。收成很好,他们可以休息了……不行!你们要每天走三十来公里,头上顶着二十或二十五公斤,在斋月期间(他们不全守斋)难熬的酷热下——要远离老家,徒步走十二天多的路——每天一点二五法郎,饮食费你们自理——返程一分钱也没有!临时的苦役,但愿如此;但毕竟是苦役。
我们是否该带做饭的小帮工走呢?这个善良的男孩自愿应征,从卡诺就陪着我们——出于一腔热情——两天来很难受。最初那些天他骨瘦如柴,给我们做饭,他大大“获益”,变得很结实,像集市上的摔跤手;他极有耐力,情绪总那么好;大家甚至会以为他能经得住任何考验。过度的炎热摧垮了他。他叫头痛得厉害,呕吐,在宾得和莱雷之间从马上跌下(之前有点像患淋巴结炎,因此我们让他骑马)。心跳得像要冲破胸膛。三十九度。让他服了奎宁和斯托瓦索。于是,又一次: 黑人自己觉得完蛋了,完全泄了气。不再说一句话,不再笑一笑。不过,昨天他有所好转,但我们认为将他托付给莱雷的护士更为谨慎,同时交给护士五十来法郎,请求待他病一好便送他回转阿尚博堡,遗憾的是他只说桑戈语,这里谁也不懂。
就连卢梭,在此地已七年——具有充分的耐力,及其他(每天跑八十公里追捕大象,他说),也表示“天热得要命”。天空布满厚厚的云层,不像在马拉那种薄雾。莱雷分区行政长官贝尼朗,身体不适,写信要求归国。
卢梭很像克洛岱尔: 低低的前额,粗壮的脖子。都兰人,独生子。战争期间在此地服兵役,从此再没离开(他也打算五月十三日在杜阿拉登舟),希望九月回国。他从贝努埃河回去;他说起这条路线的方式令我们大为困惑。但等我们再见到他时,他告诉我们从加鲁阿获得的最新消息: 担心在加鲁阿找不到大独木舟能沿贝努埃河而下直到贝努埃桥(在二十天内),在那儿就有铁路了。总之形势不太妙,即使肯定能找到独木舟。
一心思归。
一上午,尽管天很不作美,马克还是拍了蒙丹人身着极其怪异的盛装舞蹈的场面: 绣着黑色和茶褐色花的大罩衫;肥大无比的裙子(想坐下时,他们便旋转身体使裙子离身)。总是左右扭动,没什么好看,但有时有十分优美的大步前跨的动作;而后踮脚尖原地旋转,昏厥;仰面倒地。
也要说说那些巨大的怪诞面孔,完全蒙着黑藻(不知哪是前面,哪是后面),头顶着箭猪状的突起,声似木偶。女人孩子惊恐万状。我也凑趣儿,参与到每个人的狂欢中,当见到最矮的一个,据说是最可怕的,靠近时,我跑到村长臂弯里寻求保护;那人手擎一把小木斧,像昆虫的动作一样一刻不停地上下左右挥舞着。我让人交给他五法郎小费,叫他和别人分享,可他非常清楚自己作为愚比老头的角色,声称想“自己一个人”留下这张钞票。凶狠神秘。非常成功。斯特拉文斯基或科克托见了会为之倾倒。
一只筑巢蜂,最大的一种,开始在莱雷驻地我那张床(下午搭在室内,须知夜里我睡在院中)旁边的门框上筑巢。
我们到的那天晚上,我饶有兴味地看它运来一条很肥的灰褐色幼虫,而后将它关进巢中(我打碎了眼镜,辨不真切)。我打算之后拆开它的作品取出毛虫(或幼虫),它很可能在虫上面、在虫里面产了卵。暂且让它干它的。它将巢房完全封锁,把运来的黏土拌和树脂和唾液,紧紧堵住它拖进猎物时走的小门。这活儿干净、光滑、完美,简直像制陶工匠的作品,有橄榄核那么大。令我大为开心的是见它随即又在旁边开始同样的工程。第二天晚上,四五座巢和第一座连起来。整个形成一块整体,分不出各部分了。土已变硬,刀很难割开,一用劲便碎了;要走时我设法摘下巢想再看看那条被关的毛虫,结果惊愕地发现,代替它的,是条很肥的灰白色幼虫,没有眼睛,充满生机,后部极细,前部很宽,换句话说: 呈圆锥形。难道在不到两天时间里,它真来得及生出来,吞掉毛虫,靠它来这样长大吗?有待证实。
从贝尼朗借我的一期《画报》中获知布瓦莱斯弗的死讯,悲痛不已。我想我对他来说有点代表“他不敢犯的罪恶”(说的是文学)。从中可见他始终对我表示的敬重和友爱。我想他督促我竞选学士院是搞错了,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也错了,但他不顾我的退缩坚持这么做,那种坚决着实可爱,我最后都差点动摇。
某日,仔细读了《有教养的少女》,很喜欢,出于消遣,我琢磨起这本书的创作机制。“您大概就是如此这般地写成这本书的,”我在给他的一封较长的信中,由衷地称赞一番后,这样写道,“祖母这个人物(按我的记忆),您说您是不是觉得不得不在最后时刻再加进来,牺牲另一个人来塑造她,开始那个人物更丰满,而您用那个人物的养分滋养了祖母这个人物。”
碰巧确实如此。布瓦莱斯弗对我的洞察力甚感欢喜,这封信以后,我们的关系更为密切,不过,一直仅限于文学方面。他并不像开始表现的那样平庸,但在他身上,一切都那么不起眼,他的敏感反倒愈显精微。
蒙丹族女人通常一丝不挂,不过有些在两腿间带块绷紧的窄布片,拴到围在腰间串珍珠的绳上。其他人,尤其是苏丹的女儿们,前面戴一个绣花珍珠小围裙,一直垂到大腿中部,图案均为几何图形(菱形和三角形)。有几位十分美貌。
夜间赶路,以避开酷热。有人告诉我们: 有十到十二公里,可恐怕还要长。开始坐轿,但我在轿上颠得实在受不了,轿夫们没有良好的训练,走得那样缓慢,又试过一阵一匹不听话的倔马后,我宁愿步行。马克继我之后坐上轿子,我和卡比到了半小时后他才赶到。驻地十分舒服,我们喝到上好的牛奶。夜漆黑一团,天空阴云密布。但没有一点暴雨的威胁,我们便在露天粗糙的河沙地毯上搭起床铺。
四野许多树,没有太好看的。从村子和驻地隐约看见莱雷湖十分阴郁的湖岸,原来我们从昨天起就沿湖岸走却不知道,现在又要将它甩在身后了。
我们觉得太累,不能按原先打算的,天不亮就上路,而且,今天上午是赶集的日子。
大批一丝不挂的女人麇集攒动,男人身着肥裤长袍,一直垂到脚面。许多年轻人长袍里戴着项链,从长袍在胸前的半圆形缺口露出来。脚有脚镯、手有手镯,有的连手背上也缀满贝壳和珍珠,都拴在腕部的手镯上。不过长袍不是非穿不可。有的便只扎块缠腰布或穿条三角裤,不过,他们穿得这么少,也还是比女人穿得多。有些游记告诉我们,蒙丹人可能是在打败富尔贝人后养成富尔贝人穿衣的习惯,他们开始是和女人一样一丝不挂地生活的,顶多披块母山羊皮,甩在身后,像萨拉人那样,生殖器护在草套内。
只有女人干担水(在“布尔马”里)的差使。水既稀罕,水质又差。不能好好洗澡,是这段旅行中最坏的一项考验。脏得难以言状,尤其在走过大火烧毁的草地之后。
太阳落山前到了比巴雷。短短一程,骑马。天越来越阴。远处传来隆隆雷声。萌生出令人振奋的希望;很快就要抵达雷雨地区和雷雨季节了。
游牧民族博罗罗人的首领,具有鲜明的闪米特人特征,从莱雷陪我们一直到比巴雷。他来到驻地,住下来;向他道别,他也不走。
暴雨将至。节节逼近。气温已经温和些了。您能理解这意味着什么:“一年中的第一场雨。”我们料想会大雨倾盆——唉!只有几滴,从墨黑的空中精打细算地掉下来。一阵长风将营地的灰尘一扫而光。
我们穿过小村子一直推进到宾得河;凯比河在远方山脚下,我们正向那座山挺近。
一道道巨大的闪电——是我从未见过的: 有色闪电——大部分金黄色,有些玫瑰色,更确切点:浅红宝石色。
早晨四点离开比巴雷。昨日的暴雨彻底改观了空气质量。电释放掉了。可以喘口气了。天空湛蓝。凯比河绕过一座橙黄黝黑的山,山色秀丽,幽谷深深(此山兀立于整个风景中;但天边好几处还可见别的山,绵延起伏,只是规模很小)。河岸多沙。又见流水,欣喜万分,不过,河水有时消失在沙滩中。死水塘中优雅的白莲。两头大羚羊,成群鸭子,很难靠近。我却打死了一只(个儿大那种,长有黑盔突)。
天阴了。六个小时比较轻松地走完一程(徒步,骑马,坐轿)。
戈隆贝,足够大的宿营地,紧挨一棵结木棉的大树(伪吉贝树),挑夫们将其果实打下来——果实和极粗的香蕉一样粗细,形状相同,皮很薄却极硬——果实里面包着丝一般的茸毛,每个挑夫都用它们塞满挑担用的垫子。
我们趁着阴天两点左右又上路了。不过宿营地阴凉处仍三十八度,午睡时,由于昨天那场雨,我大汗淋淋。
过渡地区,起伏不平;岩石。有时小路(有的地方人迹罕见,真需要向导)穿行于含羞草丛中,蜿蜒、踌躇于耸立的岩石间。若在春天,这该有多美!再过去是高大的香肠树;再过去有些地面骤然下陷,宽阔空间没有树,草还绿,有时大堆牛群在远处吃草。别的地方到处是高高的禾本科植物,比骑马的人高出一米,废麻色。阳光照耀下它们在紫得发黑的天空下镀上灿烂的金黄色。
夜幕降临我们到了代奥。马一路小跑,将挑夫远远落在后面。我们让人在高地上用草生起一大堆篝火,好给他们鼓劲。终于,他们到了。尽管走了两程: 上午六小时,晚上将近六小时,他们却情绪高昂,又唱又笑。对他们来说,重要的是吃得好。我今天早晚各给他们一头羊(给八十人吃是很少,可再也弄不到第二头了)。加上大量米团和沙司、鱼,等等。我答应下一站给他们弄头牛。
有几个脖子上吊个哨子,用小山羊角穿两个孔做成。他们乐此不疲地吹着,就像那些讨厌的孩子吹不值钱的小哨一样;它发出一种细长、尖利的声音;一种三个音符的恼人的小调,时间长了,真能把人逼疯了。他们没有别的歌,别的音乐。
自从阿杜姆离开我们,乌特曼地位上升。他听不懂多少,说的又是模糊不清莫名其妙的话;可是接替阿杜姆的马杜阿,听得说得更差。而且,恐怕他有点蠢。以前每次我们都找阿杜姆,如今则轮到乌特曼了。他每句话都用第三人称,不管说的是他,是我们,还是随便什么人。好像“我”让他害怕似的。
昨晚在代奥村露宿,睡在一个小广场一堆堆垃圾中间。挑夫们不经意点燃了其中一堆,从里面发出一股恶臭。燃烧在暗中缓慢进行,没有火苗,但冒出大量呛人且令人作呕的烟,被轻风执拗地吹向我们。大家浇了那么多水,烟还是又冒出来;今天早晨,我想就是这令人窒息的烟把我们呛醒,比原计划早了两个小时。我们原想天亮再离开代奥;可刚四点,我们又上路了。我实在太疲乏了,心甘情愿地接受了轿子,乌特曼刚把轿子布置了一番,我的头有了依托——很快,我失去了知觉。到达一座小湖边时,夜空开始泛白,挑夫们去湖边喝水,饮马,稍事休息。
快到湖心处,一片漩涡,继而传来那种潮湿的鼓风机声,就是顺沙里河而下或逆洛贡河而上时令我们心跳的那种声响。光滑的水面被扯破了,月光下只见离我们二十五米远露出一个庞然大物的鼻尖。在这样亲密的小景里,这河马太不相称,小湖简直就像动物园的鱼缸或池塘。不幸挑夫们此时正和我们的厨师泽泽争执不休,威胁说要打死他,不知何故。他们的喧哗惊动了另一头巨兽,它在不远的岸边芦苇中发出巨大的鼻息声,随即扎入水中。
岗峦起伏,间有洼地,如摆放苏格兰小湖的首饰盒。又遇凯比河,再次渡过去。继之一大片稀树草原。再远处,天边一座小村庄,属比贝密管辖,我们决定在那儿停下来吃午饭、睡一觉。埃及姜果棕,猴面包树,烛架状大戟。离村不远,又一座湖。比贝密的苏丹前来相迎。十分英俊: 跟往常一样块头巨大。脸的上部和下部都藏在头巾又黑又光亮的“来发”里。几名衣着奢华的奴仆簇拥着他。他引我们走进他府邸的门洞,有人拿来椅子、牛奶、两种椰枣,一种淡紫色(角豆树果实的色调)无核,花生仁、小麦。我很欣赏他的一个随从穿的用皮编织出拼花图案的长统靴,苏丹便让人找来一种相同式样的拖鞋送给我,送马克一张狮子皮。有人砍下许多树枝,征用一些赛科,在门洞前修成一条宽敞阴凉的走廊。
比贝密的拉米多一直在和邻居莱依布巴的苏丹竞争,他一定要向我们显示他也会待客。他先进了苏丹国都,现在又返回来迎接我们,由一百来名五颜六色的骑兵护卫着。只有他一人身着素装,头裹黑巾。十二名贵人或奴仆陪同并不停大声叫嚷,听那语气,真会以为是在骂人。有人翻译道:“他多么健康!”(我想这多半是祈愿式,类似“上帝保佑国王”而非直陈式,类似“浪涛拍击但不沉没”。)“他举世无双。没有哪位领袖像他这么伟大。”“他仁慈、慷慨,让万民共享他的财富。”(无疑他们身为知情人讲话。)轮到王储,像昨天一样,当他先行一步走到父亲前面,“一望便知他是一位非常伟大的领袖的儿子”。
这一切千篇一律;但说出来可有好几种方式:
1. 出于一腔热情;不吐不快,我不能再把这憋在自己心里了。那种:“您读过巴录书吗?”
2. 出于深信不疑;声音不高,语气仿佛怒不可遏。类似“然而它是在转动”,好像谁说了与之相反的话。
3. 最后有那种“无可争辩的事实”。我还有什么可说?
4. 还有都不想劳神好好表演的。那种: 你的钱就值这些。
这些阿谀奉承像投石一样射出,或如出殡时雇用的哭丧妇之大放悲声。拉米多的耳朵真的会觉得舒服吗?但同样,上帝是否会从强装的祈祷,从数念珠背诵的连祷文中得到乐趣呢?
拉米多昨晚拜访了我们,今天上午我们去回访。过了门洞,一大堆低矮的茅屋形成一座内城,曲折萦迂,这样布置显然让擅闯府中成为很困难的事。这些大致相同的茅屋中躲着拉米多的众妻子和孩子。他送了我一双非常漂亮、制作精细的皮长统靴,一些彩色烙花葫芦,虽仅值几个苏,却不失可爱,还有一些皮钱夹,做工和长统靴一样精细。我们却不知该给他留下什么作为交换。我们通过马赫马都,我们的翻译(从宾得开始陪伴我们),表达了我们的遗憾,没有带什么配送给这样伟大的领袖的东西,并许诺从巴黎寄给他们一些能令他欢心的物件。他先谢过我们。还答应寄来马克给他、他儿子及朝臣拍的照片。我不敢提报酬二字,就连送给挑夫的牛也不敢,起码不敢直接提出。拉米多的全体随从肯定对我们的路过留下美好回忆。我递上一张一百法郎的钞票,拉米多边转达我的大部分祝愿,边给随从人等看那钞票,这立即激起一片异口同声几乎吓人的叫嚷。有些奴仆朝臣相貌颇具特色,尤其有一个,颇似阿科马特,鹰钩鼻,马克给他拍了照。比巴雷的年轻头人曾长期给比贝密作“奴仆”,他说,待他一直如自己的亲儿子。
我们两点又启程了,以便睡在坚巴蒂。
昨天,从比贝密到坚巴蒂,天空煞白;光线散漫暗淡。忘记提挑夫们所谓的叛乱了。需要说明的是,如今我们的旅行队由莱雷征调的七十名蒙丹人和从马鲁阿一直跟随我们的十名富尔贝人组成。然而,正当我们在苏丹家中时,有人来报说蒙丹人拒绝再跟我们往前走了,他们想立即返回莱雷,其中一帮已经往回走了,不得不强行把他们带回来……
一回去我就叫来他们的领队,通过翻译向他们说明,我不想用武力让他们干任何事,我来到这里就是要捍卫土著的权益。如果他们愿意,我随时准备放他们走。(这话可说大了,须知,如果今天他们丢下我,我将非常窘迫,苏丹曾特意告诉我,他刚刚遵照政府要求,将村中能支配的全部精壮男子派往加鲁阿。)但我担心他们拿报酬的方式,因为,要是他们现在离开我,我就不能为他们向莱雷政府要求和乍得不同的工价,他们肯定知道乍得的工价明显低于喀麦隆,我原打算如果他们跟我一直到莱依布巴,便对他们实行喀麦隆的工价。这番蒂托·李维式的演说产生了奇迹,要不是随即得知他们从来没想过逃跑,我真以为说得手下人回心转意了;原来被当做逃兵的人不过是去河里取水罢了。我记述这些只是将它作为误会的样板,只要我稍稍想动用某些人极力主张的强硬手段,这场误会的结局就可能很糟糕。而一切都在微笑和欢呼中圆满地结束。
路——不过是条几乎看不见的小道,没有向导引路,我们真就辨不出来——进入一个高低不平近乎群山起伏的地区;高高的花岗岩巨石;酷似枫丹白露。
遇上几只身材魁梧的猴(狒狒?),四爪着地缓缓而去,我们策马走向它们,它们才稍稍加快步伐。
离罩着赛科的茅屋群,那些一贫如洗的村子中的一座不远,两只魁梧的大鸟(这里什么都大),比鹈鹕稍大点,通体黑色,但翅膀有白边,这是它们张开翅膀时看到的。它们走起路来像鹅,昂首仰脖;我们骑马追赶它们时,它们好像起飞相当吃力。有人说雨季它们就失去羽毛,所以村民很容易逮住它们。我想它和大喙巨鹳是我见过的最大的鸟。
催马略微加速,我们日落前到了宿营站,将挑夫远远落在后面。这一程很长,我们料定他们到时会筋疲力尽。我让人点起一堆火为他们指路,也为他们鼓劲。天完全黑下来很久了。我们支持不住,躺在灯芯草编织的席子上等他们。他们终于到了,拥进院子,真让我们目瞪口呆,刚卸下重担,他们便围着我们跳起狂乱怪诞的舞蹈,一边叫着“谢谢政府”要我转达。
唉!可见这些善良的人在社会要求方面多不成熟!
天亮前不久,从坚巴蒂出发。走过褶皱的花岗岩地面,穿越单调乏味的地区;毫无特色。稀疏的小树林;真会以为身在阿谢尔周围,一连多少里都是这种景象。有时一处浅浅的没有流水的洼地,龟裂的地面标志此处雨季为沼泽。出乎意料地飘来几滴雨,稍稍压住尘土,使空气变得清新湿润。经过数月干旱,真希望来阵强劲喜人的龙卷风,畅快地滋润土地,让沉睡的植被重新焕发生机。然而没有,那点雨也就刚刚够让人感到意外的;那雨滴好像不往下落,仿佛悬在半空中。
渡过一条干涸的小河床。对岸一个骑兵正等着欢迎我们: 我们到了莱依布巴。
宿营站,一队使者四名,由十五名挑夫陪同,挑夫们担着十篓米,十罐蜜,六罐黄油,五葫芦蜂蜜糕,外加一头牛,但牛刚刚逃脱,有人追到村里去了。
这些使者告诉我们,不清楚我们会走哪条路,莱依布巴在另一条路上派送了同样的礼物。他还没收到比贝密的文书昨天代我们写的信,而只收到夏杜尔内的信,从加鲁阿转寄来的,因为原以为莱依布巴之前去加鲁阿了。
穿越没完没了的平原;每隔三公里有一棵秀树……说不定还没有。几个猎物的足迹;但挑夫们那讨厌的小哨和他们的喊叫把什么都吓跑了。
是否因为这种单调,来到奇纳河面前才显得如此美好?有水——远望蓝蓝的——有大片沙砾。小路随河床延伸了一段,而后在我们露宿的村子对面终于下决心穿河而过。我们原打算明晚抵莱依布巴,但有人通知说,苏丹更愿意晚一天见我们,这样接待可以准备得更充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