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一宿。昨晚我们没打完包。人真想象不出没有了照明工具多不方便。天刚发白便起床。
八十名挑夫——四匹马。
穿过一片寸草不生的辽阔荒原。一些巨鹤,或孤影独行,或三五一群或成群结队(颇似蓬蒂尼的景象)。前几公里,零星散落几棵树头榈。据说,苏丹因让人种下这些树将荣获勋章。他本来可以再多种些。树种远没有班加苏的好看。有些树干上穿了些窟窿,想是非洲地松鼠所为。一只大蜘蛛在树中央织了张网,不可思议,在这张垂直而紧绷的网上,却看不到任何支撑。
走到约十四公里处停下来。几棵孤零零的树立在烧焦的土地上(类似陶器、陶土色)。十一点左右,骄阳似火。在最大一棵树的树荫下落脚。风吹过来烤人的皮肤。这是一种奇怪的风,像发辫一样交替、混合,一股可能来自河上,有三十七度,显得凉爽;另一股是火炉里的风,是地狱的气息。不论什么东西,摸上去,如果不湿,便烫手。
昨天忘记提到从普斯回来时马拉村上空的那场完美的龙卷风,那是一个圆气柱或沙柱,形状均匀,和一棵树头榈的巨大树干相仿,完全垂直,从地下到天上,既无凸起也无缺陷。它持续了可能有十分钟(肯定五分钟以上)方才慢慢散开。
今天的后半天算得上是最难熬的。我相信是整个旅行中最令人厌倦的一天。天空阴云笼罩,承载着不知道什么东西,唉,却知道不会是雨。骑马行走在这片广阔的平原上,没有魅力,没有笑容,完全烧焦了;地上覆盖着低矮的枯草,难看的暗黄色,让人倒快要喜欢大火完全烧焦的大片空地了。
吉尔布迪克驻地远在天边,永远也到不了。疲惫不堪,我们下了马,希望走走能稍事休息。大家精疲力竭。
今天晚上,在阴凉、黑夜中休息了三个小时,好像仍未驱除过度的阳光。我觉得自己就像那些贴墙种的一排果树,太阳落山以后,热量仍久久不散。到达时口干舌燥,唾液都没了,只剩下一种苦涩的黏涎,三个小时以来,我喝了好多水,简直可以淹死一个布兰维里埃了。咄咄怪事,不喝凉水我竟然能接受,竟可以喝那温暾暾的水;幸好今天出发时让人烧的水没有最近几天河水里那种难喝的凯门鳄的味道。
苏丹不在,他的儿子们显得十分殷勤。和新挑夫们仍无接触。我们几次向他们微笑都没有回应。他们没能与我们辞去的艄公们联系,我们便不能受益于自己友善的名声,否则艄公们不会忘记称颂我们的,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那样美观的炮弹形茅屋不见了;第一座只有茅草作房顶的丑陋茅屋却依然是在马萨人的村子,我们询问了原因,这里的土掺杂的沙子太多;一座炮弹形茅屋,下两场雨就会倒塌。
露宿在堡的宽敞庭院里,五时出发。可惜,太晚了!宽大的车路,和凡尔赛的皇家大道一样宽,有什么用?——用科佩的大长条椅做成一顶轿子。一种奇特的新型白蚁巢,在离地面五十厘米(左右)处到头,尽头是一连串通道开口,均为喇叭口形状,白蚁在那毫无遮拦地劳作。难道它们不害怕蚂蚁吗?还是这些习性迥异的白蚁拥有什么别的防御手段?——我多希望能长时间地观察它们!
开始并不太热,还不过三十五度,但在金格雷依的宿营地我写这些时则已四十三度。热得要命。而且多强的光线!像利刃一样刺痛人眼。
遇上许多次小牝鹿,两三只、三四只一群。并不比山羊更害怕人。咖啡奶色,腹部乳白。两胁有宽宽的巧克力色的横道儿。
水极稀少。村子附近有些井,供家庭日常所需。有些水眼,人带畜群来饮水,一个可怜的老妇独自一人守着这些随时会干涸的蓄水池中的一个,不准饥渴的挑夫们喝。
昨天,两次渡过有名无实的河,周围有小堤坝以阻挡洪水或让洪水改道。
一棵风姿优美的金合欢树,开着白花。
垂满“香肠”的树: 紫葳(?);大花或淡紫色总状花序。
系在马鞍旁的手枪皮套里放着军用水壶。壶中有温茶水。只剩下一口,我还咽呛了……
最挨不过酷热的是我的小丹迪基,它习惯了赤道森林常年潮湿的环境。它喘息不停,不知道在哪儿也不知怎样待着;它不再进食。催泻灌肠都无济于事。当然在森林里时,它知道咬那些树皮,啃那些水果,等等。我围着它的笼子包上湿毛巾,笼顶放了块湿淋淋的海绵。但它不耐烦了,逃了出去,跑到最高点来,因而也是最热的茅屋尖顶上躲起来,我们刚刚在屋里吃过午饭,它从上面弄得小树枝、干草、一堆积满灰尘的碎片纷纷落下。
金格雷依,一座丑陋的大村庄,破烂肮脏的草房随意堆在一起。毗邻的田野上,东一处西一处,一些树木,还算好看——有的是常绿树——它们从单调却还繁茂的灌木丛中耸起。一个炎热的冬天。
我们要重新登程,乌特曼爬到茅屋的中央大梁上去逮回丹迪基。我们曾看见它越过错综杂乱的小梁、细枝、褥草一点点攀上去。乌特曼从顶上拿下来的只是可怜的一小堆瘫软无力、形容憔悴的东西。也许像在它出生的森林中一样,它希望往高爬可以更风凉(而顶上得有五十多度);也可能某只蝎子、蜘蛛螫了它?……对哪条狗我也没有像对这小动物这么依恋过;这忠贞的伙伴。它的心脏仍在微弱地跳动。爪和嘴滚烫。我把它抱到膝上,就像人对溺水者那样……人工呼吸,按摩,同时将它毛皮润湿。一小时后,我兴奋地见它非常微弱地重新开始呼吸。马克一直帮着我。我们已让阿杜姆去追已经出发的挑夫,赶上四号旅行箱,药箱就在里面,加布里埃尔给它注射了三滴咖啡因。丹迪基稍稍恢复了生气,我们才出发。它呕吐了。我又生出希望。给它洗干净,放到帽盔里,带它坐上轿子。
奇特的轿子,临时搭就,一把大长椅绑在两根长长的横梁上,四名彪形大汉将横梁顶在头上,我被悬在离地面两米多高的空中。日暮时,我们才到达临时营地。
苏丹前来迎接,奏着乐,带着十二名骑兵。按照习俗,他们向你猛冲过来,伸直手臂,标枪和火枪对着你,像进攻一样,卷起滚滚烟尘。老苏丹极其热情,让人为挑夫宰了头牛,挑夫们立即将牛撕成碎块在大火堆前烤起来。我们在露天搭起自己的床,挨着驻地院中央的参天大树。丹迪基喝了点茶。头一次,我说泽泽是笨蛋,我让他给丹迪基煮些李子干,而他一连两次都愚蠢地给煮坏了。
驻地的水有奶油咖啡的颜色,却不幸没有其他的味道!我们睡了两三个小时,便下令出发。
半轮月亮尚未落下,还要一个小时,大概是凌晨一两点。(半夜时二十八度,美妙的凉爽感。)
惊人的夜行军;首先穿过博戈村,好像大极了;然后是模糊不清的平原;固定在长椅上,我只望着天;太颠簸了,我便把装在笼里的丹迪基托付给做饭的小学徒。马克和其他所有人先行,他骑一匹烈马飞奔而去,直到黎明前在第一站巴拉萨——也是马鲁阿之前最后一个休息点——才又见到他。我们已派人通报分区行政长官马克·夏杜尔内,他颇富盛情,派他的两轮轻便马车载着午餐用的蔬菜来接我们,因为他要到午饭后才能接待我们。我们登上马车,让拉车的小马尽情驰骋,眼前便是城墙了。需要给拉米多留出组织传统的欢迎仪式的时间。只要还没见过莱依布巴的迎接仪式,我便想不出有更好的来。三十几名骑兵。丽鞍华服。但我们终于到了,高兴得都没怎么观看。还不到九点。夏杜尔内为我们准备了丰盛的早餐——咖啡奶、鸡蛋、果酱、番木瓜、香蕉。饭后沉沉的小睡。
我们把丹迪基安置在一个三角形的小碗橱顶上,旁边放块湿毛巾,头上有个巨大的葫芦,这是房中最凉快的地方——只有三十七度。
三天来连续酷热。莫名其妙的流行病。不是回归热,因而为此病大力推荐的治疗没有效果。人们,尤其是妇女,跌倒,突觉不适,几乎随即便死掉。这种情况已持续一个月,现在似乎逐渐减少;但死亡人数巨大,我都不敢报出数字来。
我们登上了驻地,没有回头看过,直到稍后,到了平台上,至少是环绕房子的游廊上,我们才发现伸展在眼前的辽阔土地。夏杜尔内让人把驻地布置得不仅富于情趣,而且富有智慧;了解什么适合当地环境。中央大房间四壁赭石色,天棚是玉米叶编的席子,用角豆树色的类似的席子为它镶着宽宽的边框,在搭小梁的地方,两种席子则被分开。一面墙上,挂一种莱依布巴的席毯,用灯芯草做的拼花图案,有黑、赭石和白色三种颜色。对面,墙角有个书架,至少是一格书架,上面摆着当地藤柳和草编制品;接着又是一张席子,颜色更深,同样来自莱依布巴。灯芯草做的长沙发、几件家具,所有这一切的比例和色彩完美无缺。两扇高大门板和四个宽宽的窗洞相对。全都被细心地关严,以免外面地狱般燃烧的热浪进来。但等日头西沉,便门窗大开。绕房(至少有三面)的环形走廊边缘为一连串高大美观的尖拱,俨然修道院的回廊;墙和廊柱都涂了石灰浆。夏杜尔内让人推倒了栏杆,这样一来,沿着立陡而多岩的斜坡极目眺望,可立即一直望见大河。说大河,其实是河床,一条宽阔的金沙河,它绕过驻地的岩石。当地人的茅屋群夹在河与山之间,被驻地的岩石推开,越过金河,而后再次越过河,在更远的地方重又出现。一座童山俯瞰驻地,其色灰,煞是好看。每隔很远一段距离,便有一些躁动的土地;旷野里突然的惊跳。能够见到的最庄重的一处风景,也是最雄辩,最荒凉的一处。
昨天,我竭力描绘这里的景色,却十分荒唐,没有道出一点比例感。驻地上面的山大概有埃斯特莱尔山那么高。驻地所在的小丘一点不高,连埃菲尔铁塔第二层都不到,但它俯瞰的空间却辽阔无边。
天真热。别的什么也不可能去想……只想离开。
为了节约时间,我们放弃走山路,虽然夏杜尔内这样建议。所剩的全部才智、力量都用在归去上。
丹迪基不进任何食物。真奇怪,它怎么还能活着。
我们露宿在平台上。过了午夜,气温有所降低,变得美妙起来。我感觉到了三十度以下,人都会着凉。床单躺在上面显得烫人,仿佛刚用暖床炉暖过似的。人接触的一切,外套、内衣,坐的枕的靠垫,一切都是热的。夏杜尔内自己也热得很难受,一段时间以来,还能挺得住,全仗着注射卡可基酸盐。
我第四次重读《黑暗的心》。只有在见过书里讲述的国家之后,我才完全体会到它的精彩。
我们必须与阿杜姆分手了。继续拉他随我们往远走是不近人情的。他事出偶然,无意间到了布拉柴维尔,当时我们带上他,是要带他回他的家乡瓦达伊,而如今,自从我们重新南下,却让他离乡日远一日。他需要返回拉密堡,在那里,科佩将为他提供各种便利让他去和在阿贝歇的老母团聚,老人已两年多没见到他了。加布里埃尔·洛科,陪同我们的混血护士,也需要返回自己的岗位,他将与他一直同行至洛贡比尔尼。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不错,一段时间来,我每天对自己这样说,也反复对他讲,他很清楚。但一想到离开这善良的小伙子,我便缺了勇气,他会乐意一直陪我们到恩冈代雷,到杜阿拉,到法国,因为我感觉得出,从此他在世间没有什么比我们对他表示的这种信任、这份友情更弥足珍贵的,而我从自己的哀伤估量出这情意的深度。
那般忠诚不已,谦恭而高尚,孩子般地想要把事做好,那么多爱的可能,遇上的却往往是粗暴无礼的对待……阿杜姆肯定与其兄弟们没多大区别,没有哪个特点是他独有的。透过他,我感觉到整个一群隐忍的人,一个受压迫的可怜种族,我们以前不懂得理解他们的美、他们的价值……我多希望能不再离开他们。一个朋友的死也不会令我更悲伤,因为我知道再也见不到他了。
他在我身旁跪下,以更好地表示尊敬,而且背过脸,不想让我看到他哭泣,我也一样,向他掩饰着自己的泪水。我把手搭到他肩上,他全身冰凉,颤抖着。我对他说已给总督写信,请总督告诉我他回拉密堡的消息,并帮他返回阿贝歇,我已以他的名义给他的老母寄了点钱,听到这些,他不知用什么言语表达悲哀或感激,只是仿佛呜咽一般地说:“谢谢……谢谢。”
某某对我说:“过不了几天,他就不再想你了。”当然喽!我巴不得这样,因离愁让此生抑郁寡欢,太有意义了!然而,有多少黑人忠诚的事例,马塞尔·德·科佩还有别人给我讲过,有的男仆走上二十天的路(比如科佩的男仆)就为再看看给他留下美好回忆的主人。
我曾做过这个实验: 交给他十一张叠成一沓的五法郎钞票,对他说:“这是五十法郎。”让他去买点东西。这样做是要说服一个疑神疑鬼的人,因为就我而言,我片刻也不曾怀疑阿杜姆——数了钞票,就会告诉我钱数有误。他到第二天才告诉我。
“我买了十法郎的烟草,”他告诉我。
“那你还剩四十法郎喽。”
“不,四十五,因为昨天你多给了我五法郎,”这话说得再简单不过。
我在他身上只看到童稚、高尚、纯洁和诚实。那些居然能将这些人变成无赖的白人,不是自己是更恶的无赖,便是些十分蹩脚的笨蛋。我不怀疑阿杜姆为了保护我会迎着子弹冲上去,哪怕这一枪是致命的。我从未怀疑过他;他的感激也正主要源于此。
然而到处,人们谈的总是黑人的愚蠢。至于“白人”自己的糊涂,“白人”怎么会意识得到呢?我并不想把黑人说得多聪明,言过其实;但黑人的愚蠢,和动物的愚蠢一样时,便纯属自然。白人对待黑人的愚蠢,白人越是优越于他,越带上某种残酷性。
不眠之夜,虽服了塞多布罗尔和索内里尔。忧心忡忡,担心没有必要的耐力穿越这仍将我们与恩冈代雷隔开三星期的火场。昨天,试图整理旅行箱时感到晕眩;只好放弃,留给马克来管。丹迪基仍不进食。
人能想到的只有热。
我还没见过比这可怜的小伙子的悲伤更凄婉动人的。也许他见到我自己如此伤心很惊讶。他的额上、脸上满是汗水,却又冰凉。他如同肌肉瘫软的人一样,全身软弱无力。我抓住他胳膊的情形,就像那天从房顶捡回完全昏迷不醒的丹迪基一样。
我想描绘他的品质,向人表明,确切而论,这些品质没有什么是他个人特有的。我可以肯定阿杜姆不是个特别的人,相反,我觉得他完全能代表他的民族、他的种族——因此,他朴实的感激之情如此强烈地震撼了我。
这可恶的罪,拒绝、阻止爱。
他是那样恭敬,我给他上每日阅读课时,他从不坐在我旁边,坐在椅子上,就连货物箱也不坐。他觉得那样“不得体”,再说我也没有力图改正这想法——他只是拿着书或跪着,或席地而坐。
白天里的任何时刻,他拿着课本或那本习字簿离开众人,躲到一边,每天我在那簿上誊些短句,他背诵下来——他想学习并以此与我们接近的愿望那样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