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行一开始,自马塔迪起,面对那群全都一模一样的孩子,可爱得毫无差别的孩子,……在最初几座村庄,面对千篇一律的茅舍,里面装着相貌、喜好、习俗、可能性毫无二致的牛马一样的人,……不存在个性,不存在个体化,无法进行区分,这令我多么郁闷,而这一点也是这里的风景令人感到痛苦的地方。博祖姆居高临下,可以俯瞰整个地区,我站在这偏红的赭石色红土铺的平台上,出神地凝望阳光普照的灿烂美丽。这个地区高低起伏,地面褶皱很大,如此等等——但何必一定要到此处而不是别处?什么都千篇一律——没有一处景点,没有一个可能偏爱的去处。昨天一整天,我一点都不想动。遥望天际,从一端到另一端,视线无论投向哪里,都没有那么一个地方,我特别想去。但空气又是多么纯净!阳光多么明媚!何等融融暖意包围周身,浸入你的身体,让你浑身舒畅!呼吸多么痛快!这里生活多舒服……
我在这里获得的这种区别的观念,精致与稀罕都依赖产生于它,这种观念太重要了,在我看来这是该从这里带回去的最重要的启示。
伊夫·莫雷尔躺下,解开衣扣——他年纪尚轻,却已一副老卡拉马佐夫模样。风湿病发作有时痛得他龇牙咧嘴,发出轻微的呻吟。尽管如此,他是个出色的小伙子。我们谈政治、道德、经济,等等等等。他对土著的看法证实了我自己观察的结果,因而更显公正。他和我都认为,人们通常既过分夸大了黑人的好色和性早熟,也过分夸大了黑人舞蹈的猥亵意义。
他跟我谈起黑人种族对包含迷信成分的一切的超级敏感,黑人对神秘的恐惧,等等,这种敏感与恐惧特别不同一般,尤其因为,另一方面,他认为这个民族的神经系统的敏感度远远不及我们——所以才更能忍耐痛苦,等等……在他曾任行政长官的中部刚果行政分区,有个习俗,病人在康复后要改名字以示他病好了,那个生病的人已经死了。当莫雷尔到一个好长时间没去的村子统计人口时,由于不知情——某某女人,听到叫她原来的名字,由于恐惧或震惊,陷入近乎僵住症的神经病发作状态,像死人一般,有时需要好几个小时才能恢复知觉。
路上捡到一条小变色龙,带回客栈,观察它近一小时。这真算得上造化生出的最惊人的一种动物。我在写这几行文字时,在我身旁,有只可爱的小猕猴,是今天上午有人给我送来的,这只小猴一见我这张白面孔就害怕,跳着往黑人怀里躲,不管他是谁,只要正好经过,它能够得到。
在灌木丛点火,这快乐有点暴虐无道。只消一根火柴,不一会儿便燃起可怕的大火。黑人跑过来,扑向被火源处的热量烤得四散奔逃的大蚱蜢。我捡起一只非常小的螳螂,就像是枯叶做的,比那些到处都是的长长的麦秆虫更匪夷所思。伊夫·莫雷尔病了。是昨天风湿发作的结果;他整宿不停呕吐,快中午时,我们去他那里吃午饭,他躺在暗处的床上,还在吐,我们就在隔壁房间吃饭。我们让他服下氧化镁和碳酸氢盐,让他觉得好一点。驻地除了奎宁什么药也没有。
什么也无法形容博祖姆这些夜晚的美丽。
莫雷尔的呕吐仍在继续。我们一度琢磨他的不适是否还加上醉酒的因素: 昨晚为我们开的一瓶苦酒,我们当时几乎没怎么动,现在空了一半,还有一瓶威士忌也是;好像他身上有酒气……总之,我最后直截了当向他提出这个问题;他的否认显然是真诚的,得出的结论只能是,他的男仆趁主人生病和我们在场,指望让我们替他们担纵酒的名。
朗布兰答应派给我们的车没有到。
丛林大火,蔚为壮观——黄昏时分,平原上,近近远远,天边四面八方——甚至还有那边,看不见的大火,从地平线以外,奇特地映红天边,宛如“晨曦初现”。高草往往仍充满汁液,任凭火在下面蔓延自己却烧不尽,于是透过黑黑的茎秆网络可见火苗在蹿。
天空难以形容的纯净。好像任何地方都从未这样晴朗过。清晨非常凉爽。阳光镀上了银色,简直以为身在苏格兰。一层轻轻的薄雾笼罩了平原最低的部分。空气甘美,清风微拂,抚摸你的面颊。我让马克自去拍摄丛林野火的片子,自己则安然静坐,与歌德为伴。
仍旧没有朗布兰的汽车和消息。怎么办?等待。艳阳高照;天空不可能更纯净,更深邃;阳光不可能更灿烂;空气不可能更温暖更清新……读完《亲和力》第一部分,浏览了大量《巴黎评论》。莫雷尔好些了。昨晚我们给他打了一针吗啡后,他的呕吐终于止住了。
重读完了整部拉封丹的《寓言》。还有哪部文学作品曾给人更精致、更智慧、更完美的东西?
仍然困在博祖姆。这已不再是休息,而是焦躁不安。没有活动,睡眠差多了。莫雷尔劝说我们,这里有豹子出没,夜里敞着门窗很不谨慎。于是什么都关上,结果憋得不透气。是该启程了,哪怕是步行。
莫雷尔借给我们的一堆报纸杂志(邮差刚给他送来的)中有篇克雷芒·沃泰尔的文章,读来够惬意的,我在里面和“兰波、普鲁斯特、阿波利奈尔、絮阿雷斯、瓦雷里、科克托”一道受到指责,成了法国“无论如何”也不想要的“晦涩费解”作家的样板。——我读到歌德的一句话:“没有什么比一个人觉得可笑的东西更能说明他的性格的。”
十一月十九日发来的一份无线电报通告: 瓦雷里入选法兰西学士院。
真得下决心走了,不再等政府的汽车了。我们已经后悔等了这么久,计算着浪费的时间,我们都可能到阿尚博堡了……又征调了一个四十八人的挑夫队伍,其中十六个轿夫。这是第七批了。再没有比这条路更没情调的了;骄阳酷热之下,我们品尝它十足的单调,不怎么下轿。颠簸得太厉害,看不了书。但一到站,我立刻一头扎进《亲和力》里。晴朗的傍晚,和最近几天一样。太阳还高悬在地平线上,如莫雷尔形容的,“很像橘子”。它的热度与光芒已退去,只是橘红色的一团,望着它看毫不晃眼。这是美妙的时刻,帽盔用不着了。就在依旧被残阳染红的地平线上那一点的正上方,初升的细细的月牙现出来,像阿拉伯语中的“noun”。我一直往下走,到了一条不远的小河边,在林荫小径上,顺着小河的水流徜徉了一段时间。多么安静!鸟儿啁啾;之后,太阳刚落山,蚱蜢的音乐会便开始了。暮色中,我看到一只令人目瞪口呆的鸟几乎就在我们茅舍顶上飞。它比乌鸫大一点,两根羽毛长极了,在身体两侧像杂技演员的平衡棒一样,鸟似乎靠着这平衡棒在空中表演飞行杂技。
稍后,夜幕降临时,我陪马克到他刚刚去过的小村;大块砂岩乱石堆后面,一片破破烂烂的茅屋群,在篝火微光映照下,俨然一幅史前景象。
二十五公里的一段路(和昨天一样),五点半就出发,由于路上停留长达一个小时,将近一点才到站。从博祖姆起,轿夫们不再唱歌。草原上树木更加稀疏,甚至完全消失,露出大片草地。这也不再是那种和我们的果树一般高的灌木,而是和欧洲最高的树一样高的美丽的大树,但还没有达到大森林里参天大树那么高。我真想看看春天里的这些大草地,当草还不高,颜色嫩绿之时;但我也怀疑,也许,新草之上,是否依然充塞野火没有烧尽而只是熏黑的茎秆,丑陋不堪。大片大片烧过的土地;极度萧瑟荒芜,也许超过了任何一个冬天。树没有落叶,但所有树叶都变成单调的古铜色,烈日下,这颜色和地面的黑色组成的和声是那样令人愁闷而无法逃避。仿佛这片烧焦了的土地上再不会出现任何新的生命,而那大火过后已冒出三天的细草嫩嫩的绿色几乎像是一个错音。俨然一个嘴巴不严的知情者过快透露一个可以让不安的观众放下心来的秘密,影响了戏剧效果。
路上之所以耽搁,是因为太阳升起一小时后,遇上了一队囚犯,由邻村的头头押送着。囚犯共十一人,脖子上套着绳索——所谓绳索,其实只是一条细绳,将他们拴在一起。他们的样子太惨了,看到他们的可怜样,真是揪心。每个人头上都顶着一份木薯,肯定很沉,不过对一个身体健康的男子并不过分;但他们看上去连自己都几乎撑不住了。其中只有一个什么也没顶;一个十到十二岁左右的孩子,瘦得不成样,困苦、饥饿、疲劳已经压垮了他;有时他四肢战栗,肚皮一阵阵抽搐抖动。他的头顶像被锉过一样,有些地方的头皮不像头皮,而像伤口或身体表面烫伤后长成的皮肤。他仿佛永远都不会笑。而且,他那些苦难的同伴都那么悲惨,眼里几乎找不到一星半点智力之光。我们一边询问那个头头,一边把布挎包里的东西都倒到孩子手里,可惜运气不好,包里只有三块干面包。我们确信很早就能到站,让挑夫走到前面去了,自己没带什么路上吃用的东西。孩子像饿狼一样吞下这几块硬面包,一句话也没说,连个感激的眼神都没有。他的同伴,虽没有他那么虚弱,饥饿程度却似乎不亚于他。经过一番追问,我们得知他们好像已经五天没吃东西了。那个头头说这是些逃跑的村民,在丛林里生活了三个月,我猜想他们在那里活得就像被围捕的野兽。但是接下来,我们询问下令抓住他们的邻村村长科特,晚上又问这些人的村子也是我们过夜的村子的几个首领,得到的说法互相矛盾。我们不知道他们跑到丛林里究竟是去看村子里生病的山羊,还是要躲避害死了他们好几个孩子的厄运,还是在村长要求下,为行政当局把花生“装袋”,还是仅仅是违抗命令,不肯种庄稼。(值得一提的是邻村的作物非常多,我们好久没见过这样的景象了。)听说他们在丛林定居一年了,在那里形成了一个村。按他们自己的陈述,他们受到科特和科特村里人的粗暴虐待,把他们捆到木桩上之后,往他们身上泼满垃圾秽物。真是好难弄清什么,好难明白什么。而且,应当承认,这些人的瘦弱,这些人一望而知的困苦,好像与我们沿途经过的村子里的居民的瘦弱与困苦没什么两样。没有什么比这些村民生活居住的棚屋更悲惨的了,他们乱糟糟地挤在里面(这个里面装十一个人,那个装十三个)。我们经过时,没有一丝微笑,没有一声招呼。这与我们进入诺拉地区的热烈隆重场面反差多么大啊!……我本来应该在讲这次路遇之前谈到莫雷尔说的联合“行动”,行动从我们离开博祖姆的前一天开始,为这次行动,莫雷尔派了五个民兵(每人配二十五发子弹,命他们只有紧急关头才能开枪),这些人要和另外三个行政长官指挥的其他民兵在指定地点会合。四路纵队互相向对方挺进,不能放跑那些拒不服从的反抗者,他们生活在四个行政区的边界地带,每当其中一个行政区的长官追捕他们,他们就跑到另一个行政区——这种情况已持续很久,直到朗布兰总督决定结束这种抵抗的那一天。是否该把今早那一队人看成是这一命令的间接结果呢?
和往常一样,黎明出发。昨晚,经过的那些村庄有不少病人,瘦得不像样——是昏睡病?那么,两天来布满轿子并专等我们不注意时便下口叮人的牛虻是否就是翠翠蝇呢?
风景发生改观。草地广阔;树木更稀疏更高大。一个挑夫指给我们看一群羚羊。离公路两百米,依稀可以辨出草丛里金黄的斑点,有二十来头……乌特曼和一个挑夫抓起卡宾枪和毛瑟枪,我从一个斜坡高处观看狩猎。一枪射去,整群羚羊落荒而逃,包括我们看见的所有羚羊和许多被高草遮住的其他羚羊。我赞叹它们跳跃的英姿。突然间,它们全都停住了,仿佛是听到了号令。但它们已经跑得太远了,没有时间追。
天很热,但空气非常干燥,我们走路也不出汗。
终于面对瓦姆河了;风景并没有改变多少;究竟这里有什么,还是我的内心有什么变化,让此地显得非常美?一个缓得察觉不出的斜坡路通到河边,岸边一大片草地。河对岸稍高些;左边不远处是小山丘,在这样平坦的地区,真要称这些山丘为大山了。瓦姆河和马恩河一样宽,也许和塞纳河一样宽……这些大小问题和树的高度问题一样……比例发生变化。我来到河边本想钓鱼,但河边的草太高,我的钓竿太短,我的金属鱼刚好能碰到水面。下游一些非常漂亮的岩石阻断水流。太阳落在布满沼泽的草地上方,那片草地刚被放火烧过;到处都是猎物的踪迹。急流上游,瓦姆河展开一大片平静的水面……看来,它起码……和塞纳河一样宽。河水里裹挟着淤泥;布阿尔以来的所有河流都是如此。
起得太早。在玻璃烛灯微弱的光亮下读书,等候天明。天很冷,手指冻得发麻。挑夫们之前燃起了一大堆篝火,现在很不情愿地离开;每人拿了一根没燃尽的柴火举在胸前,几乎贴在胸口了。横渡瓦姆河;河水水流上面,有条雾之河,流得更缓慢,轻舒漫卷,又渐渐散开。初升的太阳给薄雾染上淡淡的红色。
很多不起眼的小村——倘若可以把聚在一块的几座破草房称为村子的话,住在草屋里的人对着一小堆火,或者待在门口,我们走过,不和我们打招呼,连回头来看一眼都很难得。这些草房让人想起法国森林里烧炭人的临时简陋小屋。再差点,就像是兽窝了。我们到来没有迎接,我们经过没有微笑和问候,我觉得这并不表示敌意,而是最深度的麻木、愚笨迟钝。你走近他们,他们和加拉帕戈斯群岛的动物一样不怎么动弹;你递给某个孩子一枚新硬币,他很惊恐,不解你想要干什么。他根本想不到别人会给他什么东西,当某个年长点的人,或我们的挑夫试图给他们解释我们的善意,他露出惊异的神情,然后伸出双手,合成一个碗的样子。
我们宿营的村子的困苦、肮脏、一无所有、污秽不堪丝毫不亚于路上经过的村子。茅屋里面,一股难以形容的臭味。我怀疑孩子们是否洗过澡。水也许用来做饭,之后就没有用于个人卫生的了。水取自一个浅浅的水沟,是从离村二百多米远的一个沼泽流出来的,然后又消失在一个坑洼里。
然而,从今天上午起,一路有很多农作物;黍(有取代木薯的趋势)、芝麻,尤其是塞阿拉,真正的塞阿拉种植园。植株还太幼小,还不能采橡胶。几片棉花地。
收获的黍和芝麻装在椭圆形大筐子里,挂在村周围的树枝上。
六点半出发,十一点左右到博桑戈阿。很多队修路民工,路正要完工,我们的车应该是第一批从路上经过的。大量农作物(特别是黍);但村庄和村民比昨晚的还让人难过。有时,稍微离开公路一段距离,几座草草搭成的简陋的草房,带叶的树枝做门。没有招呼,没有微笑,走过时,几乎一眼也不看我们。
在博桑戈阿,民事助理马丁先生迎接了我们,他暂时代替去巡察的行政长官马西拉西先生行使职务。很大的政府驻地;芦荟大道。鸟儿众多,其中一群群那种非常漂亮的白色涉禽,人称“啄牛鸟”;几只驯化了的疣猪。
午睡后,酷热难当。
夜里非常凉;快到早晨时甚至冷了。这一宿刚开始只盖了一条被单,到最后盖了两条毯子、两件毛衣、两件睡衣、一件大衣都不嫌多。我昨晚由于重感冒很疲乏,一吃过晚饭就躺下了。
不过马克还是去营地周围转了,这是他的好习惯,要看看没有暴露在明面上的东西。他很晚回来,情绪非常激动,因为他刚刚意外发现了一件事情: 离宿营站不远,在卫兵营地里,一大帮孩子,有男有女,九岁到十三岁,在寒夜里,畜群般挤在用草生起的微弱的火堆旁边。马克想问问这些孩子,便叫来阿杜姆,但阿杜姆不懂巴亚语。一个土著自告奋勇做翻译,他译成桑戈语,阿杜姆再译成法语。原来这些孩子可能是人用绳子套住脖子把他们从村里弄来的;已经让他们干了六天活,不给工钱,还什么吃的也不给,指望他们的父母、兄弟、朋友给他们送吃的,因为村子离这儿没多远;没人来,那就算他们倒霉。
这些问答经两次转达难免有模糊之处;但事实仍很清楚……清楚到马克前脚刚走,那个好心的翻译就被一个卫兵抓起来,投入监狱……这是阿杜姆在我们一早起来时告诉我们的。
今天上午,马克和我想去再见那些孩子时,有人告诉我们他们已经回自己的村子去了。至于翻译,在监狱过了一宿后,天刚亮就被两个卫兵带走,到很远的地方去干活,他们说不出,或者是不想说出走了哪条路。
看来,这里确有什么事情怕让我们看到。想和我们玩捉迷藏吗?我们当即决定,那就玩到底。首先要让他们放了翻译。不能容忍的是,他因为和我们讲话便受惩罚,就像桑巴·恩戈托一样。我们询问他的名字,但人人都避而不答,声称不知道。顶多给我们指出一两公里外的一群茅舍,那里住着个土著,可能认识那个翻译。顶着炎炎烈日,我们到那个小村里去,但没有打听到那个人的名字,却得到早上将他带走的两个执勤兵的名字。就在我们询问之时,那头一个卫兵,即昨晚抓翻译的那个却来了,心神不安,一脸狐疑。他手里拿着一张纸;那是我们的挑夫的名单,他请我们签字,这事我们完全可以之后再做;显然是来找我们的借口。他想知道谁跟我们讲话,跟我们讲什么。但我们担心连累别的人,中断了查问。由于这个奸细似乎决心不离我们左右,我们便和他一起去了马丁先生那里,把整个事件一五一十给他讲了。唉!他也躲躲闪闪;好像不把我们的叙述当回事。不过,在我们坚持之下,他终于决定装模作样地调查一下,稍后我们再去见他,他向我们宣布,一切正常,我们是在瞎担心。那个翻译被关监狱并不是由于我们以为的原因,而是因为偷了一头小山羊,那是个惯犯,根本不值得我们关心。他还言之凿凿地说那些孩子都吃得好好的,我们的同情也是多余的。让他们回家仅仅是因为他们已经干完活了,很轻的除草的活。这中间纯属偶然的巧合,没什么可疑的。你们满意了吗?——还没有。
我们的执著是否能最终解开这错综复杂的迷局?我们对那个“一等兵”摆出威严的姿态,他慌了神,在我们追问之下,答话自相矛盾,破绽百出,最后终于承认,他对马丁说的偷山羊的并不是翻译,这么说只是要麻痹马丁。那个翻译刚和马克讲完话就被关进监狱。两个执勤兵今早将他带走,在去往博祖姆的路上(我们就从这条路来的,他们可以肯定我们不会再经过那里),把他交到了卫兵多诺手里,此人负责“让他干活”。这么说,阿杜姆的叙述是确凿无误的。
这令我受到鼓舞,我的信心也开始影响了土著。一些人决定开口讲话。我们派人去找多诺,不顾那“一等兵”的抗议,我们单独审问多诺。经确认,那些孩子今早都回村了,一些跟孩子一块被拉来的妇女也回村了,他们并不是自己逃走的,而是有人急急忙忙把他们打发走的,因为那“一等兵”无视任何规定让他们干活,还什么吃的也不给。陪同马西拉西去巡查的中士的妻子,一个聪明的苏丹女人(我们稍后去拜访了她),出于同情,把其中几个孩子保护起来,叫他们到她家旁边的大院里,让他们取暖,给他们吃的。“一等兵”可能还让服劳役的养路工挨饿,他本该负责提供他们食物;还有那些被招募来运黄米供给黑角的铁路员工的挑夫也一样,他六天没给人家吃的。也不知道挑夫们在拿什么东西果腹,野草,树根,还是偷来的东西。
这些审问一直持续到晚上。我们本来次日一大早就得出发,已经和马丁先生辞过行了。但我们不能不让他知道他应该知道的一切,我们刚刚知道的事情。借口有封信要交给马西拉西,我们去了政府驻地。已经九点,灯全熄了。那也顾不得了。马丁已经躺下,只好又起来。
“现在这里有个人,是他们企图蒙骗的对象,”我对他说,“不是您就是我。卫兵告诉您的情况和我们刚得到的情况不一致。我不愿意撇下一件没有澄清的事情就走,所以决定晚走几小时;明天就用这些时间把一切搞个水落石出。”
今天早上,我们让那两个带走翻译的执勤兵到庭。昨晚找不到他们,但我责令“一等兵”把他们带来。此外,这个一等兵慑于我的坚决态度,让那个翻译本人也来了。现在案子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中士跟行政长官走了,趁他不在,这十天来,“一等兵”滥用权力,违反规定,任意征调民夫,把本来该给服劳役的人和挑夫的食物留给自己。而且,中士这时回来了;这是个苏丹人,皈依了伊斯兰教,法语讲得还过得去,给我们的印象极好。我们把事情告诉了他,把那个不幸的翻译托付给他,翻译因为跟我们讲话而受刁难,他得保护他,不要遭到怀恨在心的卫兵的报复。我们把一切告知了马丁,这样让他不能不介入。保护和助长这样的滥用职权行为是不能容忍的,哪怕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果这里面没有什么可指摘的,卫兵不会这样费尽心机掩盖真相。
离开博桑戈阿前我们又来到营地。一切恢复了正常: 那里只有成年人,围在火堆旁,用来生火的不仅有草,也有树枝。不过他们那样胆怯,那样恐惧,假装完全不懂桑戈语,好不用和我们答话(稍后我们发现他们桑戈语讲得非常好)。他们不敢接我递给他们的烟,至少是经过一刻钟的接近和慢慢的驯化才接过去。想象不出更惨的像牛马一样生活的人。
两点左右离开博桑戈阿,之前参观了朗布兰新近创办的农业学校,由年轻的M领导,看上去管理得井井有条。
过了离驻地五百米的瓦姆河;这边的人似乎不那么麻木;有几个和我们打招呼,几乎带点微笑了;所过的许多村子的茅舍又有了墙壁;居民也干净些。有几个女人还算漂亮,有几个男人身材相当匀称。我们停下歇脚时,五点了。太阳虽算不上炙热,势头却好像很凶。而后,突然间,它变红了,熄了火焰。到站前,先经过一座漂亮的大村子。宿营站所在的村杨达卡拉也相当漂亮,我们在这里停下来,在一片开阔的平地前吃晚饭。宿营站附近,大块灰色花岗岩石板刚刚露出地面,很漂亮。
吃完饭从杨达卡拉出发。月光皎洁。天太冷,不能长时间坐在轿子上,但我竟能在上面昏昏欲睡。将近十一点到达一个不知道名字的村庄;清晨又在严寒中出发了。气温不会超过6℃。一路很单调;有些农作物。
猛然间,奇迹发生了: 我们已经不再抱希望的汽车出现了。它没走博祖姆,而是迎面而来。朗布兰已经料到,车迟迟不到,我们可能不等车就上路了。我在卡诺写的那封信,通知他我们到博祖姆的日期,尚博不知为什么没有直接寄往班吉,而是发往蒙古姆巴,结果这封信要在那儿等“拉尔若”号经过,结果车便迟到了十五天。要是有人生病,或者求助,这样笨拙的行为可能是致命的。
一辆卡车跟在轿车后面,载着三箱盐,是送往博桑戈阿的。箱子太大,不能交给挑夫运,我们便决定挑夫一直跟我们到下一站,空卡车从博桑戈阿回来,再在下一站和我们会合。
宿营站位于一个不知其名的小村的尽头;不远处流淌着一条河,博博河,我们的公路将跨过这条河。桥附近,河拐了个弯,形成一个深水池,很清澈,一些孩子在水里玩;再往前,这条河又将满涨的河水掩藏在倾斜下来的高大树木的环抱中。
多亏有车,这一程不怎么累。吃完午饭,我们放弃午休,立即来到博博河边。高草中间有条几乎看不出来的羊肠小道,顺着它可以向河的上游走。树木不甘心待在岸上,它们倾斜下来,在水面上蔓延伸展,侵占领地,像是要渡河一样,向河对岸抛下桩子,那是一张气根大网,齐着水面,成了联结两岸的座座小桥。再往前,出现一片较为开阔的空地,上面粗壮的树枝铺陈伸展: 枝叶的浓荫有种宗教气氛;一座座小土包,间隔很规则,将黑色地面顶起来,像坟头似的。这是墓地吗?不,是实验咖啡种植园,——实验失败了,和此地几乎所有其他咖啡种植实验一样。
有了车,我们今晚就能到布卡。结完账,我们遣返了挑夫,将近两点又出发了。一个仆人上了我们的车,泽泽、另一个仆人和从卡诺起跟着我们的小帮厨很不舒服地挤在卡车里那一大堆行李上面。从布阿尔跟着我们的另两个小帮厨不想离开我们,他们离不开我们就像丹迪基离不开它的栖息处一样。车上没有地方了,那也不妨,他们走着去。的确,我们次日在布卡见到他们,他们走了整整一宿才到,而之前已经走了几乎一整天。他们想跟我们一直到阿尚博堡(至少是在那儿和我们再见)。如此的忠心耿耿令我感动,即使这其中困苦的成分居多,还有那种要牢牢抓住某种有营养的东西的需要,不管是什么东西,这在所有寄生生物上都能看到。这两个小帮厨,说起来,很难看,一句法语也不懂,从布阿尔起,我跟他们总共说不上两次话。但有人不粗暴对待他们,这对他们而言已经够好了。我已经给过每人一张五法郎的钞票,但在布卡,早上,看他们一心要走到阿尚博堡,我又给每人几个五十生丁的硬币,因为我知道,没有零钱,兜里有五十法郎都能饿死——要知道,在所过的任何一个村子,都找不到换零钱的。这是此行的一大困难;事先知道这种情况,我们从布拉柴维尔带了几袋五生丁、五十生丁和一法郎的硬币。
巴坦加福,我们停下来吃午饭。坐车走这段路,反而显得更长了。要求过高;景色更显单调,因为从细节上看还没有从整体上看那么明显;风景飞逝而去,让感觉模糊起来,只见灰灰的一片。
我们争取今晚赶到阿尚博堡,因为答应过科佩,到那儿过圣诞。
车在夜色中飞驰。树木渐疏,景色变得高贵起来;又出现了树头榈。在一片林间空地,一头大马羚就在我们身边,车子停下来也不逃走;俨然圣于贝尔的奇迹。大涉禽;黑夜里依稀看到萨拉人的大村庄。公路边有篱笆墙。
卡车没有跟上来,需要等它。
我们在路边一堆篝火旁停车,在那里烤火的萨拉人一下都跑了;然后,又一个一个回来,接过我们的香烟。一块小山羊皮仅仅遮住后屁股;但他们把生殖器夹在两腿间,也算找到了遮羞的办法。
子夜刚过到了阿尚博堡。叫醒科佩,他做了夜宵,与他一直聊到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