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到一头一吨重的绝对正常兽的背上,随它一起轰隆隆地以每小时三十英里的速度穿过你的世界,这事多半没有看上去那么容易。拉姆拉猎人做这个动作的时候,外人看了觉得简直易如反掌,其实并非如此,而阿瑟·邓特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知道自己可能会发现这个部分稍微有些困难。
不过,他没想到自己还会发现,哪怕只是想要抵达困难的这部分也一样困难重重。事实上,想象中应该轻松愉快的部分变成了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他们甚至没法吸引任何一个大家伙注意自己。绝对正常兽铁了心要拿蹄子把轰隆隆的声音搞个响彻云霄,它们埋着脑袋,肩膀向前,后腿砰砰砰地把地面踏成了稀饭。要想吸引它们的注意,你需要的不仅仅是一点点惊吓,你非得有点地质学性质的手段。
到最后,单是“轰隆隆”和“砰砰砰”的音量就让阿瑟和福特受不了。他们上蹿下跳了差不多两个钟头,用一条中号带花图案的毛巾做了无数个动作,一个比一个傻,结果甚至没能让那些轰隆隆砰砰砰的大家伙往自己这边随便瞄上一眼。
他俩距离这汗水淋漓的水平山崩不过三尺。再靠近些似乎立刻就要面临送命的危险。类似的场景阿瑟见过。有时候,某个年轻,缺乏经验的拉姆拉猎人会笨手笨脚地抓时机,没等把猎物引出轰隆隆,砰砰砰就下手,阿瑟见识过那头绝对正常兽最后的下场。只需要一个失误就够了。就算跟死神在斯达弗洛穆拉贝塔约好了也没用;不管这个斯达弗洛穆拉贝塔在什么鬼地方,它就没法从这些轰隆隆,砰砰砰的压路机底下救下你或者任何人。
最后,阿瑟和福特摇摇晃晃地退了下去,他们坐下来,精疲力竭,挫败感上升到了极点,于是相互挑剔对方使用毛巾的技巧。
“你得多摇几下。”福特抱怨道,“胳膊肘不坚持跟进怎么能指望那些该死的家伙注意到哪怕一点动静呢?”
“坚持跟进?”阿瑟抗议道,“你的手腕才需要柔和点。”
“你需要多来点后续挥动。”
“你需要弄条大点儿的毛巾。”
“你们需要,”另一个声音说,“一直噼卡鸟。”
“啥?”
那声音来自他俩背后。阿瑟和福特转过身,站在清晨阳光下的竟是老刷希巴。
“要想吸引绝对正常兽的注意,”他一边朝他们走过去一边说,“你们需要一直噼卡鸟。就像这样。”
他从自己法衣一样的袍子底下掏出一只噼卡鸟。小鸟在老刷希巴手上坐立不安,全心全意地瞅着自己跟前三尺六寸远的地方,只有鲍伯知道那儿有什么可看的。
福特立即摆出他的警戒性潜伏姿态,那是他的一种标准姿势,每次不大确定情况究竟如何或者自己该怎么办的时候福特都用它。他左右挥动胳膊,希望能给人家留下凶险邪恶的印象。
“这是谁?”他嘶嘶地问。
“不过是老刷希巴。”阿瑟平静地回答,“还有,如果我是你就不搞那些花哨,他在虚张声势上差不多和你一样有经验。你们俩没准能这么绕上一整天圈子。”
“那只鸟,”福特又嘶嘶叫起来,“那鸟是什么东西?”
“不过是只鸟!”阿瑟不耐烦了,“跟别的鸟没啥区别。它下蛋或者对着你看不见的东西瞎叫唤,噼或者是嘎,还有叽什么的。”
“你见过它下蛋吗?”福特相当多疑。
“看在老天的份上我当然见过。”阿瑟道,“还吃过好几百个。做成煎蛋其实也挺不错的。秘诀就在于小块的冷黄油,然后轻轻搅拌……”
“我对该死的菜谱没兴趣。”福特说,“我只想确定它真是只鸟,而不是什么多元电脑噩梦。”
他慢吞吞地放松了警戒姿势,开始拍打衣服。不过他的眼睛仍然盯着噼卡鸟。
“那么,”老刷希巴对阿瑟说,“难道命运已经注定,鲍伯将召回他赐予的福音,让我们失去我们的三明治大师吗?”
福特差点再警戒回去。
“别担心。”阿瑟喃喃道,“他从来都是那么说话的。”然后他大声说,“啊,尊敬的刷希巴。呃,是的。恐怕我的离开的确有些突然。但年轻的德林普尔,我的学徒,会代替我成为一个出色的三明治大师。他有头脑,而且深爱着三明治,迄今他所习得的技巧,尽管还不成熟,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成熟起来,而且,呃,那个,我想我是想说他会干得不错。”
老刷希巴严肃地望着他,苍老的眼睛里满是忧伤,他举起了自己的胳膊,一只手上仍然拿着噼卡鸟,另一只手握着他的法杖。
“哦,从鲍伯处下界的三明治大师啊!”他清清楚楚地念道。然后他停下来,使劲皱起眉头,接着长叹一声,闭上眼睛,虔诚地冥想起来,“没有了你,”最后他说,“生活将少了多少古怪啊!”
阿瑟惊呆了。
“你知道吗,”他说“我认为这是人家对我说过的最动听的一句话?”
“我们可以继续了吗,拜托?”福特说。
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了。刷希巴胳膊尽头的噼卡鸟在轰隆隆的兽群里引发了阵阵战栗。时不时会有几个脑袋往他们这边扭过来看上一眼,阿瑟这才回忆起自己从前见过的狩猎场景。他想起来了,除了挥舞斗篷的猎人斗牛士之外,每次都还有其他人拿着噼卡鸟站在后面。过去他总以为大家都跟他一样是来凑热闹的。
老刷希巴往前走上几步,稍稍靠近飞奔的兽群,现在已经有些大家伙开始回头,很感兴趣地看看噼卡鸟。
老刷希巴伸长的胳膊在发抖。
只有噼卡鸟自己似乎对这一切毫不关心,只管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空气里几颗不知所谓的分子上。
“现在!”老刷希巴吼道,“现在你们可以用毛巾把它们引过来了。”
阿瑟拿着福特的毛巾往前走,试着像猎人斗牛士那样昂首挺胸地迈起风度翩翩的步子,这动作放在他身上一点也不自然。但现在他已经知道该怎么做,而且知道自己做得没错。他挥舞抖动几下毛巾,为待会儿的行动做好准备,然后他睁大眼睛。
在稍远的地方他发现了自己想要的那一头。它就在兽群最边上,正埋着脑袋直奔他这儿来。老刷希巴晃了晃噼卡鸟,它往上看了一眼,猛地一扬脑袋,然后,就在它正要再次埋头的时候,阿瑟在它视线之内抖了抖毛巾。它又扬起脑袋,看来有些迷惑,它的眼睛追随起了毛巾的动作。
他吸引了这头绝对正常兽的注意。
从那一刻起,一切都好像再自然不过。阿瑟耐心地把它哄到自己这边;它昂着头,脑袋微微偏向一边,然后放慢了速度,先是小跑,又变成快步走。几秒钟之后,这个大家伙来到了他们中间,喷着响鼻,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兴奋不已地嗅着那只噼卡鸟,而对方则压根没有注意到它凑过来。老刷希巴的胳膊怪异地挥动,让噼卡鸟保持在它身前,但永远不让它够到,而且永远往下方移动。阿瑟的毛巾也怪模怪样地挥动,把它的注意力引向这边或者那边——当然也是一路向下。
“恐怕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傻的事。”福特低声自言自语。
最后大家伙跪下来,迷迷糊糊的,但异常温顺。
“去!”老刷希巴悄声告诉福特,声音里透着紧迫,“去!现在!”
福特跳到大家伙的后背上,在它浓密纠结的毛里摸索着寻找支撑,坐好之后他抓起一大把毛帮自己稳住。
“现在,三明治大师!去吧!”刷希巴搞出好些复杂精妙的手势,又用古老的礼仪跟阿瑟握手。阿瑟对这一套全然不懂,因为它们显然都是老刷希巴临场发挥的效果。然后刷希巴推他前进,阿瑟深吸一口气,爬到热腾腾,不断起伏的宽大后背上,坐在福特身后抓紧了。在他的屁股底下,海狮一样壮硕庞大的肌肉块在起伏折叠。
老刷希巴突然把噼卡鸟举起来,兽头也跟着一扬,刷希巴不断地把胳膊和噼卡鸟往上抬。慢慢的,绝对正常兽笨重的身躯站了起来,动作稍微有些摇晃。两位骑士忐忑不安,抓得更紧了。
阿瑟放眼望去,疾驰的绝对正常兽汇成了一片汹涌的大海;他极目远眺,想看看它们到底是去了哪儿,但除了一片蒸腾的热气眼前什么也没有。
“瞧见什么了吗?”他问福特。
“没,”福特扭头往回瞟了一眼,想看看是不是能搞清楚它们从哪儿来,仍然一无所获。
阿瑟低头对刷希巴喊话。
“你知道它们从哪儿来吗?”他喊道,“或者要到哪里去?”
“王的领地!”老刷希巴喊回去。
“王?”阿瑟吃了一惊,“什么王?”他们身下的绝对正常兽已经开始坐立不安,摇摇晃晃。
“你什么意思,什么王?”老刷希巴喊道,“就是王啊!”
“只不过你从来没提过什么王不是吗?”阿瑟有些迷糊了。
“什么?”老刷希巴喊。耳边有几千只蹄子敲打地面的声响,实在很难再听到其他人讲话,况且老头还要集中精神干手里的活儿。
他仍然举着噼卡鸟,引着绝对正常兽慢慢转回去,再次跟兽群行进的方向平齐。他往前走,它跟上,他在往前走,它再跟上。最后,它笨重的动作里开始有了些冲劲。
“我说你从来没提过什么王!”阿瑟又喊。
“我没说什么王。”老刷希巴喊道,“我说的就是王!”
他收回胳膊,接着用尽全力往前一甩,把噼卡鸟扔到了兽群跟前,这招似乎完全出乎噼卡鸟的意料,因为它显然根本没有留意最近都发生了些什么。它花了一两秒钟才弄明白眼下的情况,然后舒展开自己的小翅膀扑腾几下飞走了。
“去吧!”刷希巴喊道,“去迎接你的命运,三明治大师!”
阿瑟倒并不那么确定自己是不是愿意去迎接他的命运。他只想赶紧到它们要到的地方去,好让他可以快点从那家伙背上下来,在这儿上头他觉得一点也不安全。他俩的坐骑跟在噼卡鸟尾巴后边开始加速,然后融入兽群边缘,再一两秒钟便重新跟同伴一道埋头跑起来,完全把噼卡鸟抛在了脑后。他们迅速接近了兽群凭空消失的位置。阿瑟和福特四周全是山一样的大家伙,他俩只能死命抓紧不放手。
“去吧!骑啊!”刷希巴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在他们的耳朵里微弱的回荡,“骑上绝对正常兽!去吧!去吧!”
福特在阿瑟耳朵边喊道:“他说我们是去哪儿?”
“他说什么王来着?”阿瑟一面拼命抓紧,一面喊回去。
“什么王?”
“我也是这儿问的,他就说是王。”
“我从没听说过什么王!”福特喊道。
“我也没!”阿瑟喊回去。
“当然除了那个王。”福特喊道,“当然我不认为他指的是他!”
“什么王?”阿瑟喊。
出口几乎已经到了。在他们前方不远处,绝对正常兽正冲进空气,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什么意思,什么王?”福特喊道,“我不知道什么王,我只是说他不可能指的是那个王,所以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福特,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所以?”福特说。然后他们突然一个猛冲,星星出现了,在他们脑袋周围翻转,扭曲,接着,就像刚才一样突然,它们又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