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瑟·邓特必须要干的第一件事,他无可奈何地承认,就是给自己找个生活。这就意味着他必须找个能在上头生活的星球。在那个星球上,大气必须足够供他呼吸,酸度也得低些;他要可以随便起立,坐下,而不会遇上重力方面的困扰。另外,植物最好别对他发动攻击。
“我不想老说什么人类学。”他来到品脱理敦·阿尔法的再定居咨询中心,对桌子后边那个古怪的东西说,“不过我真的希望那儿的居民跟我自己有些相似。你知道。像人那样。”
桌后的那个怪东西挥舞着自己长的那些个怪部件,仿佛被阿瑟的要求吓了一跳。它从椅子上咕咚咕咚地溜下来,慢吞吞,挺费劲地吧嗒着到另外一边,把老旧的金属文件柜咽下去,然后,随着一个大饱嗝,吐出存着相关信息的抽屉。他的耳朵里突然伸出几根闪闪发光的触手,从抽屉里取出几份文件,把抽屉塞进嘴里然后再把文件柜呕了出来。它吧嗒着回桌子跟前,黏糊糊地贴上座位,把文件拍在桌上。
“有你喜欢的吗?”它问。
阿瑟忧心忡忡地翻开这些潮湿邋遢的纸。他显然是来到了银河系的偏远山区,而且,跟他熟识的那个宇宙相比,明显过于偏左。在原本应该是他家的地方只有一个臭烘烘地土包子行星,整年泡在雨水里,被虫子和泽猪霸占着。就连《银河系漫游指南》在这儿也搞得好像中了风,所以他才不得不跑到这种地方来问这种问题。在一个地方阿瑟每次都会提到,斯达弗洛穆拉贝塔,可从没人听说过这么一个星球。
可供选择的星球看起来都有些倒胃口。人家没什么可给他的,因为他自己就没什么可给人家的。阿瑟意识到,尽管自己生在一个拥有汽车,电脑,巴黎和阿马涅克白兰地的星球,可他本人并不知道这些东西是怎么回事。他干不了。要让他自己想办法的话他的确造不出烤面包机,至多只能做个三明治,而且也就到此为止了,还真没多少星球会需要他的服务。认识到这一点之后,阿瑟更加谦卑了些。
他的心沉了下去,这让他吃惊,因为他原以为它的节奏已经慢到极点,再没有下降的空间了。他闭了会眼睛。他真希望能回家。他真希望自己原来的世界——他长大的那个真正的地球——没被人家抹掉。他真希望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他真希望等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会发现自己站在英格兰西南部的那个小村子里,站在自家小屋门前的阶梯上,希望看见太阳照耀着绿色的小山,看见邮车爬上下路,水仙花在他的花园里绽放,远处的酒吧开门卖午餐。他真希望能买份报纸去酒吧,来杯苦啤酒边喝边看报。他真希望能再做一回报上的填字游戏。他真希望能又在做到横排第十七个字的时候搞的一头雾水再也做不下去。
他睁开眼睛。
那个怪东西正朝他好不耐烦地起起伏伏,伸出个伪足模样的玩意拍着桌子。
阿瑟晃晃脑袋,接着往下看。
倒胃口,他暗想。然后是下一张。
非常倒胃口。再下一张。
哦……这地方看来还不错。
那个星球名叫巴忒勒丹。有氧气,有绿色的小山,甚至还有——至少介绍上是这么说的——声名远播的文学传统。不过最能引起阿瑟兴趣的还是一张照片,一小群巴忒勒丹人围在一个存在的广场周围,对着镜头亲切的微笑。
“啊。”他把照片拿给桌子背后的怪东西看。
它的眼睛蠕动到照片上,前前后后地滚了老半天,到处留下亮闪闪的粘液。
“没错,”它轻蔑地说,“他们看起来的确跟你一摸一样。”
阿瑟搬到了巴忒勒丹,他卖了些脚趾甲渣和唾液给一家DNA银行,用那笔钱在照片上的村子买了间房,那儿很舒服,气候温和。当地人跟他长相接近,而且似乎并不介意多出他这么个人,也没拿任何东西攻击他。他买了些衣服,还买了个壁橱好把衣服装进去。
生活已经让他搞到手了。现在他需要为它找个目标。
刚开始他试着坐下读书。不过,巴忒勒丹的文学,尽管在银河系的这一区以精细高雅著称,却似乎很难让阿瑟保持兴趣。问题在于,它跟人其实扯不上什么关系。它写的不是人的需要。巴忒勒丹人,如果光看外表倒是跟地球人蛮像的,可当你对他说“晚上好”的时候,他会有点惊讶地四处看看,再嗅嗅空气,然后说,是的,经阿瑟这么一提他才注意到,这似乎的确是个挺好的晚上。
“不,我是想祝你晚上过得好。”阿瑟会这么说——或者,更准确的讲,他曾经这么说,不过很快他就学会了避免此类谈话。“我是说我希望你今晚过得好。”他会加上一句。
更严重的迷茫。
“希望?”最后,那个巴忒勒丹人会带着礼貌的困惑这么问。
“呃,是的。”然后阿瑟就会说,“我只是在表达一种愿望。”
“愿望?”
“是的。”
“愿望是什么?”
好问题,阿瑟暗想,然后就退回自己房间里琢磨去了。
他了解了巴忒勒丹人的宇宙观:宇宙就是宇宙,你要就要不要就不要拉倒。一方面他不得不承认并且尊重这种观念,但另一方面他又忍不住觉得,从来不渴望得到什么东西,永远没有任何希望或者愿望,这实在太不自然了。
自然。这可是个不大好对付的字眼。
他早就意识到,许许多多他过去以为很自然的事,比如在圣诞节给人买礼物,见红灯停下,或者以每秒32英尺的速度做自由落体运动之类,这些都只是他自己世界里的习惯,在宇宙的其他地方不一定管用;可没有愿望——这总不可能是什么自然而然的事了吧,恩?这就好像不呼吸一样。
呼吸是巴忒勒丹人所不必干的另外一件事情,虽然大气里满满当当到处是氧气。他们就那么站着,偶尔会到处跑跑,玩盘网子球之类(当然玩的时候并没有希望自己一定要获胜——他们就那么玩,最后赢的人就是赢了),可他们从不真正呼吸。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呼吸就是没有必要。阿瑟很快就发现,跟他们玩网子球感觉简直太诡异了。尽管他们看起来像地球人,甚至动作声音也像地球人,可他们既不呼吸也没有任何愿望。
反过来,呼吸和希望,这两样似乎就是阿瑟生活的全部内容。有时候他的希望强烈,以至于呼吸都会被搅得很激动,让他只好去躺一会。自己躺着。在他的小房间里。离生他养他的星球那么遥远。每次想处理其中涉及的数学问题,他的脑袋都难免乱成一团。
他宁愿不去想它。他宁愿坐着读书——只要他能找到任何值得一读的东西。可在巴忒勒丹人的故事里,从来找不到任何人想要的任何东西——连一杯水他们都不要。当然了,如果他们口渴,他们就会喝水,可如果当时没水可喝,他们也就不去想这事儿了。阿瑟刚读了一本书,主人公在一个星期里摆弄院子里地花花草草,打了好多回网子球,帮人家整修了一条路,让他老婆怀了个孩子,然后,就在最后一章前面一点点,出人意料地脱水死了。阿瑟恼羞成怒,硬是往前地毯式地搜索了一遍,结果还真的在第二章发现作者曾经随口提到水池出了什么问题。就这样了。那家伙就这么挂了。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那甚至不是书里的高潮部分,因为那本书压根就没有高潮。男主角死于倒数第二章进行到大约三分之一的时候,剩下的部分只是更多跟修路有关的事情而已。书在写到十万个字的时候戛然而止,因为巴忒勒丹的书全都是这么长。
阿瑟把书扔到对面墙上,卖掉房子离开了。他开始狂热地旅行,卖唾液,卖脚趾甲,卖手指甲,卖血,卖头发,只要有人想买,任何东西他都卖,卖得越来越勤,得来的钱全当了旅费。后来他又发现,如果卖精液自己还能坐上头等呢。他也不在哪个地方久待,只管生活在超空间飞船船舱那与世隔绝,半明半暗的世界里,在里头吃,在里头喝,在里头睡觉看电影,在空港干的就只是捐献DNA,好坐上下一艘远程飞船。他等了又等,等待一次意外。
他想要的是一个恰到好处的意外。这里唯一的问题在于,恰到好处的意外发生不了,因为“意外”压根儿就不是这个意思。最后发生的那个意外同他的计划完全无关。他乘坐的飞船在超空间里蹦蹦跳跳,同时闪现在银河系里九十七个不同的地方,在其中一个地方有颗地图上尚未标明的星球,飞船意外地被它的重力拉扯,陷进它的外层大气里开始坠落,尖叫着撕破了那个星球的大气层。
这一路下落期间,飞船的舰载系统坚持说一切正常,尽在掌控;可飞船最后一个狂野的旋转,扫清了整整半里的树林,自己也被炸成了一个沸腾的火球,所以情况显然并不像系统说的那么乐观。
大火吞没了森林,燃进夜色里,然后干净利落地把自己扑灭了。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如今所有具备一定规模而又没有排进时间表的野火都必须这样——这是法律规定。之后的一会儿,零零碎碎的部件不紧不慢地自己爆炸,在周围引发了几场小火。但它们也同样熄灭了。
阿瑟·邓特,由于无穷无尽的星际旅行实在太过无聊,曾经靠学习飞船安全程序来消磨时间,于是有幸成为唯一一个知道在非预定条件下降落该如何自我保护的人,进而也就成了船上唯一的幸存者。他晕头转向地躺在地上,断了些骨头,流了点血,身上裹着一团粉红色的塑料,活像床大被子,挺蓬松的,上面哟欧诺个三千种不同的语言写满了“祝你过得愉快”。
漆黑的,不断咆哮的寂静在他乱糟糟的脑袋里起伏,让他一阵恶心。他带着无可奈何的自信知道自己会活下去,因为他还没去过斯达弗洛穆拉贝塔。
在仿佛无止境的疼痛和黑暗之后,他渐渐意识到自己周围有些安静的影子在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