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

似乎在衡量利弊也似乎在震惊之中,宋玠久久没有说话。徐皎然并未急切地逼迫宋玠屈服,毕竟心存不满的侍奉并不能让她放下心,她要宋玠心甘情愿。

于是只慢慢饮着茶,等他思量清楚。

许久之后,顾不上羞涩,宋玠的眉眼沉下来:“徐家主的依仗是什么?”

士农工商,商贾最末。

徐皎然敢张口叫他一届院试案首的士子认她为主,自然有她该有的底气。宋玠素来想得明白,凭他寒门子弟的出身,即便高中将来也要免不了被大家族招揽。他不排斥为商贾办事,但既要他认主,他必须知道她凭什么。

“依仗?我的依仗便是我的姓氏。”

宋玠心口微微一跳,捏着杯盏的手指有些发白:“哦?”

既然要赌,那便赌一把大的,徐晈然轻笑:“就凭我姓徐啊。”

“徐?徐是大姓,天底下姓徐之人不知凡几。徐家主想一个字打发了我,未免太轻易了些。”宋玠抿着嘴,勉力将怦怦跳的心压下去。

徐皎然似笑非笑,“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很多,且看徐家主愿意跟我坦白什么。”

“嗯,这样啊?”徐皎然敛目,微微沉吟。

“不可么?”

“也并非不可,”放下杯盏,她广袖铺在石几上的,碧青的布料映衬得徐皎然一双眸子亮如星辰。

她十分坦荡:“徐是徐明月的徐,也是徐氏皇家的徐,依你之言,这个依仗够么?”

宋玠一口茶呛进喉咙,剧烈咳嗽起来。

本以为徐皎然遮遮掩掩,必定要花一番心思周旋。谁知她轻易就吐出了惊人之语。看着镇定自若的徐皎然,宋玠简直瞠目结舌。

徐皎然眼波微微一转,宋秀才竟傻愣愣地瞪大了眼。

素来老沉的少年难得露出如此稚气的神情,这可真逗乐了徐皎然。只见她长眉一舒,当即轻笑了起来。

宋玠低下头,耳垂鲜红似血。

虽说宋玠只是一小地方的读书人,对京中之事知之甚少,却也知晓女皇年过四十只诞下一子两女。

皇长女出事那年,他才十一岁,但也早就记事了。

当年京城之事闹得人心惶惶,却并未传到东一城这等小地方。但宋玠有个一心渴望被朝廷取士的父亲,多少知道一点。据说皇长女天资聪颖,却因厌胜之术诅咒二皇子触怒了女皇,被罚至皇陵思过。

时至今日,已有六年。

宋玠看了眼此时此刻的面前眉目如画之人,十七八岁,年纪确实符合。当这人当真是皇长女,那为何本该在皇陵的人,又怎会出现在这穷乡僻壤?还摇身一变成了家财万贯的大商贾?

意识到这里头的水深,宋玠握着杯盏的手指有些发麻。

燥热的午后,蝉鸣扰人心烦。

宋玠嘴翕了翕,又觉得不大可能。可是徐皎然没必要说这等无根的谎话,毕竟皇长女身份贵重,却也当真势单力孤。传言都说,皇长女是女皇与先帝心爱之人偷情所出。虽不知真假,身份却也委实不光彩。

欲言又止了半天,他到底没把疑问问出口。

挣扎了许久,他飘忽不定的目光,终于定定地落在对面的女子身上。

对面女子头也未抬,悦耳的声音低低地又问:“你想好了?可是甘愿奉我为主?”

宋玠脸色难看,却笃定地点了头。

徐皎然弯了弯眼角,终究是放开了大笑。

……

从徐府出来,宋玠抚了抚额头,无法摆脱这种不真实之感。他大约真中了邪,竟就这么认了一个自称皇长女的商贾为主。

宋玠抿着唇,望着刺目的烈日,一时间心中有些踯躅。

他的新主上显然野心勃勃,所图甚大。而他的本意不过尽力求学,求一个功名,完成生身父亲生前未完的志向。

宋玠叹了口气,不过如今这都是空话。在遇上宋昌义之后,再想稳中求进是早已注定了不可能了。忆起方才一字一句发下的毒誓,宋玠将这等虚妄感压下去。不论徐皎然的身份是真是假,他如今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

摇了摇头,宋玠闷头上了徐府的马车。

外头马夫一甩马鞭,马匹昂首嘶鸣,悠悠地往宋家村驶去。

***

宋玠丢了,宋昌义遍寻不着,当即大怒。

竟然真被那小子给逃了!

此次案首确实是宋玠,榜已经张贴出来,宋玠二字钉在榜单的头一个。还有半年就是会试科考,按照宋昌义的算盘,宋玠到时候会在宋家的看顾下下场。届时再考出一个好名次,殿试在换他儿子。

宋昌义原本都给安排好了,人竟然就在眼皮子底下消失无踪!

他怒不可遏,将府中看人的下人打杀的打杀发卖的发卖,很不能将全城翻过来找人。折腾了四五日,阵仗大得西风城的百姓都不安宁。

确定了宋玠不在城内,宋昌义还咽不下这口气,连夜又派人来东一城。

东一城是谢家人的地盘,谢芝平的这个‘谢’字,对徐皎然没用对宋昌义还是很有威慑力的。他不敢大张旗鼓地闹,只遣了四五个大汉连夜找到了宋家村。摸黑,又冲进了宋玠的家中。

打手们进门之时,宋玠正巧起夜,屋里就宋母宋小妹两人在。

几人可不管里头是老弱妇孺,抬脚就给惊慌扑下来的宋母一脚。

打手们个个身高体壮,手脚的力度极大,因得了宋家的吩咐,脚下根本就没留情。这一脚下去,瘦弱的宋母人就飞出去,重重撞到炕边的桌角上。

鲜红的血一滴一滴地滴下来,不一会儿就染红了地。

宋小妹当即大叫,声嘶力竭。

这寂静无声的五更天,尖利的嗓音尤为的惊骇,立即把左邻右舍吓醒了。

宋家孤儿寡母的本就可怜,邻里素来都给几分心思照顾着。一听小妹这吓人的哭声,想起前几日宋玠被恶人连夜掳了走,怕那群恶人又来。女人去厨房摸了菜刀,男人抓了趁手的就冲了出来。

宋家的茅房盖得有些远,宋玠听到声音赶回来,打手们已经被听见动静过来瞧瞧的左邻右舍给堵在了屋里。

宋母血流了一地,宋小妹坐在血泊里歇斯底里地哭。

宋玠挤进来,就看到他娘被妹妹抱在怀里一动不动,脸刷地就白了。

他抖着腿,跌跌撞撞地扑过来。小心翼翼地去探了下宋母的鼻息……没气了。

他娘死了,他娘好不容易救回来,又死了。

宋玠双眼血红,他一个从不爱与人动手的读书人。摸起墙角的锄头,不管不顾地冲堵在墙角的几个打手砸过去。

打手们本来得到命令,不能伤了宋玠,其他人死活不必管。

原本束手束脚的还有几分顾及,被砸了一身血之后就被激起了凶性。他们来身上都是带了刀的。左右已经惊动了宋家村的人,再怎么秘密行事也无用。凶性外露的几人蹭地一下拔了刀。

种地的锄头做饭的菜刀便是再锋利,又哪里及得上精细打磨的刀。

大刀一挥,就削掉一片墙角,邻里立即被吓退了开。

宋玠一看其中一个直奔妹妹而去。当即顾不上发疯,一锄头丢过去,拽起地还在发蒙上的宋小妹就往外冲:“快走!大伙儿快走!”

此次来的主要任务是抓宋玠,给宋家人一个教训只是顺带。眼看着宋玠人都要跑了,打手们再懒得跟乡下土鳖门缠斗,一刀挥下去,吓出一条道儿就奔着疯狂逃命的兄妹两追去。

等徐皎然知道这件事,宋玠兄妹两已经满身血地扑在徐府门口。

徐皎然脸色铁青,宋昌义好大的狗胆,真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她冷眼一扫长风,长风点了点头,拿了佩刀就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下人扶着宋玠进门之时,赵瑾玉正巧过来用早膳。

他一身素色衣裙立在海棠树之下,拔高了好一大截。身姿挺拔,容色倾城。

宋玠从他眼前经过,只比赵瑾玉高出半个头。黑黝黝的凤眸随着人走动而缓缓转动,赵瑾玉眼尾斜挑,静静地打量狼狈不堪的宋家两兄妹。

宋玠瞥了他一眼,转头跪在徐皎然脚下:“主子……”

此时的宋玠,披头散发,衣裳被血水染得斑驳不堪。在他身旁,站着的宋小妹神色懵然,一动不动好似木偶。

宋玠低着头,身子绷得好似一张拉满的弓,却奇异的一滴泪都未曾流下。

“要血债血偿么?”

徐皎然声音很轻。

“要。”

“嗯,我会替你报仇的。”

白皙如玉的手抚摸了宋玠脏污的额头,赵瑾玉眼尾眯了起来,就听她道,“今后,你跟小妹,就住在我这里吧。”

“……好。”

十日后,西风城宋家,被一伙穷凶极恶的马匪洗劫了。

府上一共十六口人,除了关在后院疯疯癫癫的方姨娘和两个牙牙学语的庶女还在哭,宋昌义抢来的姨娘们都跑了。而宋大人和宋夫人,以及清晨才从勾栏院回府的宋大少爷因为不巧撞上马匪正脸,均死于血刀之下。

若说之前宋玠还有些少年意气,经过宋母之死,是一点都看不到了。

他整个人都沉了下来,安静得不像个十七岁的少年。读书也不在得过且过,若非其他事,他恨不能十二个时辰都泡在书房中。如今除了宋小妹和徐皎然,谁也无法牵动他的情绪。

赵瑾玉捏了捏下巴,有点心烦。

……他也该离开这后院,出去走动走动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