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头看见,天空中的灰云,那恍若是孩子们大笔大笔乱画的黑线。
我听见大地的声音,充满了痛苦。
地面有些晃动,我感觉到了。我蹲下身子,去观察洞穴里的蚂蚁,它们成群结队地逃到树上。我羡慕它们,它们可以自由地逃跑,而我呢……红线的意义对我不复存在,越过去了,我又将逃往何方?
我坐在秋千上,小宝坐在我的身旁。我们不出声,只是任由秋千晃荡我们瘦小的身体。我们的灵魂已经走失在荒芜的红线之外,回不来了。
低B琼、矮仔、哑妹走到我们跟前。大家都十分担心,我们回来后失魂落魄的样子肯定吓坏他们了。他们问我是不是被曾校监捉住后痛打了一顿。我摇了摇头,我看着他们,看到他们黑色的眼瞳里依然闪烁着希冀的光芒。
我不忍告诉他们,我们逃跑成功了,回到了家,可是我们又被送回来了。
如果你们逃出去,一样会被送回来。这里的孩子,很多已经被父母抛弃了。你们会发现这个残酷的事实,红线对你们来说,是一种禁忌,却同时又是一种希望。如果你们越过去了,你们将会失去生存的意义。
很远的地方,我们看到曾校监正拖着一个小孩。他犯了什么错吧,曾校监要把他关进小黑屋里,小男孩害怕极了,在地上直打滚儿,“我不进去!我不进去”的哭声污染了整片空气。
我捂住耳朵。我眼前的世界沉默了,它被割掉了舌头,无法哭诉我们心中的冤屈。
小男孩还是被拖着消失在拐角,过了一会儿,曾校监折返回来了。
跟在她后面的贵妇狗嘴里还叼着一只鞋子,刚才它就一直在咬小男孩的脚,把他的鞋子咬下来了吧。真是一只可爱的畜生,像极了它的主人。
大地又微微晃动起来。
我想问小宝,你感觉到了吗?
我看了看他,却什么话也没能说出来。
或许只是空地上的孩子们玩耍所造成的晃动而已。我这样想。
我永远记得那天。
那天上午。天色一如既往的灰沉沉的。我们坐在教室里,曾校监正在讲课。为了一道做错的数学题,她正在用戒尺狠狠地打一个小孩的手板。小孩没有哭,有些人想我们一样都习惯了。
只要在香云小学带上一段时间,每个人都会习惯忍受肉体上的疼痛。
小孩走回来时经过我的课桌,我听到他嘴里肮脏地骂道:“嫁不出去的老妖婆!”
我笑了。
这节课只上到一半。我正在抄笔记,忽然感觉地面又晃动了起来。椅子砰砰砰地跳起来。课桌上的文具好像在开舞会,我看见许多不安的舞者,在我面前哆嗦。锋利的铅笔、憨重的笔盒、书本、橡皮擦。纷纷发出刺耳的尖叫。
出什么事了?我们都吓傻了,不知所措。整间教室,整栋房屋都在剧烈地晃动着。窗外的天空突然风起云涌,平静多日的灰云竟如同煮沸了水,骇人地翻滚起来。我们的视线东倒西歪。
晃动越发强烈,课桌受到地底下喷发的力量而蹦跳起来,文具和书本纷纷掉落在地。有些同学也从椅子上摔倒,惊恐地大声号哭。窗户玻璃发出砰砰的爆裂声,碎片呼啸着掠过我们的喉咙。教室的门啪啪地咆哮着。
“地震!”
小宝大喊道。他懂得比我们这里的任何人都要多。
“大家快蹲到课桌下”
我们第一次认识到地震的厉害。尽管曾经在课本上学过,但是从未有过这样经历的我们还是难以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这座城市并不处于地震活跃带。以前的老师告诉我们,这里一百年都不会发生一次小地震,更别说毁灭性的大地震了。
因此,这里的学生避难意识十分薄弱。
在我听到小包的提醒马上蹲到课桌下,我看到有些孩子一愣一愣地坐在椅子上,睁着惊恐的眼睛,一片迷惘。小宝跑过去,把呆若木鸡的小伙伴用力地塞到课桌下。他救不了那么多人。
天花板的混凝土大块递脱落。它们坚固无比,砸到小孩的脑袋上,描绘出凄美的血浆四溅的场面。有些小孩连一声也没吭出来,就颓然倒毙。天花板好像要塌下来了,纷纷掉落的石块几乎砸着小宝。我急得大喊:“别管其他人啦!赶快躲啊!”
可小宝没听见我的话,他仍在继续地拯救那些发呆的小孩。这不该是他的工作。我看到曾校监只顾着躲到讲台下,抱着双膝直哆嗦。平时多么凶恶的女人原来也有胆小懦弱的一面啊。
她根本没管她的学生。也对,我们从没指望她是一个好老师。她根本不是老师,没有老师执照,只是因为开办了一间特殊儿童学校而被别人赋予了那种高尚的职业。她玷污了老师这么神圣的称号。
地震仍在持续。暗无天日,笼罩大地的灰色苍穹轰然崩塌,光线夭折在无边的虚无中。地面破开无数条裂缝,山体滑坡,树木与房屋吸纳进地底黑洞,惨叫哀号不绝于耳。
光一下子在我面前消失。周围的一切都在下降,仿佛坠往地狱。
黑暗中天花板和墙壁接连坍塌,空气里浮满了灰尘,呛得人胸腔发疼。我躲在课桌为我挡出的小小空间里,深奥颤栗而不敢动一下。震动持续不久便平息。一切都结束了。我耳边传来小孩们的呻吟声。幽暗里各种凄惨的声音都被扩大了,回响着。
“小宝!小宝!”我哭着大喊。
“我在这里。”
有个声音在回答,可我看不见他。
“你在哪里?”
“就在这里!”
倒塌的墙埋住了我,我屈身在课桌下狭小的空间里,听到外面有人在搬动砖头。
“是你吗?小宝?”
“嗯,是我!”
“听到回答,我安心了。”
“低B琼,矮仔,哑妹,她们几个没事吧?”
“不清楚呀。先把你救出来再说吧。”
砖头被搬开后,一丝昏暗的光线投射进来。我刚开始还以为那是阳光的光线,等我挖出的窟窿爬出去,才发现那是教室的灯管还亮着。四周一片狼藉,早已不是我印象中的教室,碎砖砸烂了课桌,整堵墙壁倒下来,乱石堆之下露出一只只苍白的脚,血染红了白色的石灰。
我看见面前的尸体,眼泪忍不住流下来。
现在幸存的除了我们,陆续有满身灰尘的小伙伴摇摇晃晃地爬起来。有的坐在地上号啕大哭。我看向外面,外面一片幽暗,不是天色变暗了,而是我们的教室塌陷到二十几米深的地底下了。也许学校的下方本来就是中空的,经不起这一次地震,所以轻易就吞噬了整栋教学楼。
香云小学不复存在,校门口的那条红线我想也消失了吧。
我们在破砖散砾里小心走动,光管的电线像条毒蛇在地上蠕动,发出吓人的火花。听到任何微弱的呻吟声,我们就走过去,把埋在下面的伙伴们挖下去。挖出来的,大部分已经是血肉模糊的尸体。这里仿佛一个无法形容的停尸间。
我们不得不面对超越我们年龄承受能力的惨状。
我们找到了低B琼,矮仔,哑妹。万幸,她们仅受了一点轻伤。大家浑身灰蒙蒙的,几乎认不出对方。
“小宝,我们现在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出去看看再说吧。”
小宝带领我们走出教室。我们的教室原本在第二层,现在却成了一楼。碑的一楼已然塌陷了,恐怕无人生还。我们走出去,身处在一个巨大的地洞下面,教学楼半倾斜,摇摇欲坠,下降过程中楼上被甩出的孩子摔死在地上。死亡的气味扼紧了我们的脖子,空气令人窒息。我死死用手捂住嘴巴,不让内心深处的悲怆冲破喉咙的防线。
泪水滑过我肮脏的脸颊。
我看到了小胖的尸体。患有肥胖症的他那么肥大的身体坠落时,血肉横飞,就像一朵鲜艳的罂粟花在黑暗中唯美地盛开。我们十分害怕,高涨的恐惧不断灌进心脏,身体就像一个充气过足即将破裂的气球……冷汗涅盘了我们的衣服。
微弱的光线浮动洞口上方,仅残留的一片狭窄天空是我们对外界的唯一认知。
“我们怎么上去啊?”
我们十分依赖小宝,可此时此刻他也毫无办法。
“我也不知道啊。唉……我们先周围看看吧。”
他回头望着整栋死气沉沉的教学楼。香云小学的所有人员都在这里了,地震来的时候正好是上课时间,一个人也没能跑掉。楼上两层传来孩子们的呻吟声和哀号声,黑洞洞的楼梯口稍后陆续有楼上高年级的幸存都哭爹喊娘地走出来。
小宝把那些同学聚在一起,又跑上楼上,寻找生还者。等到全部人救出来了,我们清点人数,还剩下二十多人,我们曾经熟悉的那些小伙伴此时都是石头下的一具具尸体。
我们哽咽着,相互搀扶着,走回教室。当一只黑影溜过我们眼前时,我们哭笑不得。曾校监的那只贵妇狗毫发无损地蹲在地上,伸出舌头,呼哧呼哧在摇起乞怜的尾巴。
有人要过去捉它,它一头钻进窟窿里,在里面用戏弄的眼神凝视着我们。
没有心思管这只畜生。
我们回到教室。按小宝巡查得到的结果,这间教室是损坏最轻微的房间,也就是暂时安全的容身之所。我们不知道这栋教学楼能维持多久。随后又发生的余震让我们意识到地震会持续一段时间。倘若再发生一次足够强烈的余震,这里的人都会被活埋。
我们必须等等救援。单凭我们小孩子的力量几乎不可能逃到地洞上方。但是,我们能等多久呢?这里有些伙伴的伤势很严重,需要及时的医治。而且,水和食物也是个问题。这种时刻,最好有个大人来领导我们。
千万别指望曾校监聘来的那几位工作人员,他们跟曾校监一样冷酷无情,不可能为我们这些特殊儿童着想。我们反而会成为他们逃出去的负累。说不定还会对我们拳打脚踢。
不过,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我们之前已经在废墟中发现那几个工作人员的尸体。
至于曾校监,我们以为她也死了。可是,我们在教室里略做休憩之际,突然听到她在朝我们呼救:“救……救命!”断断续续的求救声,从讲台那边传过来。那里是一堆乱石,我和小宝曾经对那里稍稍探视过,没想到曾校监就被埋在讲台下。
堆起乱石的讲台仿佛一座简陋的坟墓,一只苍白的手从黑暗的墓穴里伸出来。
“救我!”那只手挥动着。
我们走了过去。
“大家先把这里的石头搬开。”小宝指挥起身体无大碍的几个男孩。不一会儿,曾校监那狼狈不堪的脸便现于眼前。她也顾不上灰尘满脸,把手递向小宝。
“把我拉出来。”她的语气十分复杂,既充满了哀求,又不愿扔掉往日的威严。她痛苦的呻吟了一声。她的脚被一块大石头压住了,所以她无法一个人爬出来。
小宝蹲下去,却没有抓住她的手。小宝只是冷漠地查看她被压住的脚,一言不发。我们齐刷刷地注视着她,就像注视一具腐烂的尸体,这个女人….平日像恶魔般的女人……这时却可怜万分,乞求我们的施救。
曾校监大概也感觉到气氛的不对劲。她平日的威严呵斥这群孩子。“把我拉出来!不然有你们好受!”
我们仍然不为所动。我们看着这个可怜的女人,脑海中想起她平日里的种种恶行。
无名的怒火在体内熊熊燃烧起来,大脑里翻腾旋转的诅咒恶念涌上眼球。由于血压和颅内液压的升高,我们可怕地睁大了眼睛。
杀死!杀死……这个女人!
尽管没有人出声,但我们竟形成了某种默契。
小宝拣起地上的一块砖头。
我也拣起来。身后的伙伴们也陆续把砖头捡在手里。
曾校监瞪着眼睛,感到万分震惊。“你们……你们……想干什么?住手啊!”
那一刻,恶魔好像从她身上离开了,她成了一个可怜的人,而我们,却变成了恶魔。地狱之火映亮我们的眼睑,魔鬼控制了我们弱小的心灵,它利用我们平时所受的委屈和折磨,催生心中的邪恶。
它咆哮着让我听见:杀掉她!杀掉这个可恶的女人!
一滴温热的血溅上了我的眼皮,我错愕地眨了眨眼睛,看到小宝用砖头狠狠地砸在曾校监的脑袋上。砸破了她的头,她吃痛地悲号起来。
“啊……疼死我啦!你们住手!住手啊!”
她用手捂着头破血流的脑袋,惊骇得几乎休克。眼看要死在平日受尽她折磨的小孩手中,她是感到不甘心还是追悔莫及?
“求求你们!放过我!”她痛哭流涕,她向这群她曾经嗤之以鼻的小孩求饶。恶有恶报的道路,她终于明白了,只可惜明白得太迟。
小宝只砸了一下,便把砖头扔到一边。
他让开身子,回头看着我。我知道他的意思,我慢慢地走过去,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砖头。
很多年以后,我仍然记得那幕血腥暴力的场面,它成了我的记忆,我的梦。
血液飞溅在眼前时,我竟然感到了一丝莫名的快感。我想,我可能是坏小孩吧。
曾校监血流满面,她被砸得有点儿神志不清,差点儿昏过去了。
“放过我把!我错了!我错了啊!”
为什么有些人,直到死的那一刻才知道所犯的罪过呢。
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地砸下砖头,发泄心中的怒火,曾校监的呻吟声也越来越虚弱。然后,她不会再向我们求饶了。我们凝视着眼前一颗血肉模糊的脑袋,仿佛看到了一个充满罪恶的灵魂被拉进地底黑暗的深渊。
我们不知道,我们还算不算是善良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