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40号床。”
“你,41号床。”
……………
冷漠的声音有条不紊地割裂着房间里的安静。这种声音使我联想起监狱,或者集中营。我绷直了身子,房间里的空气散发着一种污秽的气味。这气味显得陈旧、腐霉,发疯似的直往我鼻孔里钻。我有点受不了。
其他人大概也和我有同样的感觉。我们不喜欢这个地方,我们想逃离,却无能为力。
曾校监,那个女人,用教鞭指着我们的鼻子,分配我们的床位。她就像对待一群待宰的畜生那样,挑起轻蔑的眼角。眼角的那颗黑痣,忽然让我联想到老鼠屎,同样的恶心。
我们站在房间的前面,谁也不敢动一下。
这是个集体宿舍,一个比普通教室大上几倍的房间里摆了近百张床。
整整齐齐。密密麻麻。
宿舍两边躲着许多小孩,他们正用小心翼翼的眼神看着我们。他们都是特殊儿童,从他们怪里怪气的样子很容易就能分辨得出,他们和我们一样,身体上或者智力上有缺陷。
所以,他们也被送来这里。香云小学是一所收容特殊儿童的学校,这座城市或者这个国家,甚至这个世界,只要有父母嫌弃自己有缺陷的儿女了,都可以把他们送来这里,就像把一袋垃圾扔到垃圾站那么方便。
他们来这里多久了呢?而我们又将会在这儿逗留多久呢?
也许,会一直到死!
想到这里,我的心里充满了痛苦。我好像掉进了一个黑暗的世界,被囚住了,永远也逃不出去。这就是我的命运,我们这类孩子的命运……
酷热加上庞大的无助感使我的神经接近崩溃。污浊的空气几乎把我的肺都腐蚀掉了,我的身体里没有氧气,没有灵魂,只剩一具行尸走肉。我也就没有听到一个声音在我面前响起,尽管它是那么威严而响亮。
“你,44号床!”
声音再次响起,瞬间爆炸开来。我还没回过神,只觉得手臂上火辣辣的,很痛。我看见曾校监怒不可遏地挥舞着教鞭,下一鞭打在了我的大腿上。我痛得缩成一团,不敢吭一声。
“你聋了!我叫你去44号床!欠打啊!”
我慌乱地捡起行李包,跑到小宝朝我挥手的床位隔壁。小宝在43号。我们以后就是邻居了。
“站好了!”
曾校监冷冷地巡视着整齐地站在床边的我们。
“我告诉你们,在这里你们就得听我的。谁要是不听话,我就让他吃不了兜着走!你们谁也别想逃走,谁要是不经批准就越过校门口的红线,将得到严厉的惩罚!”
原来那条红线,把我们囚在这所学校里。
接下来,曾校监又颁布了许多校规。我听得漫不经心,我只需要知道一点:在这里,必须小心谨慎地生活。唯一的一条校规就是,别冒犯曾校监,别试图反抗这个学校里的女王。
站在明亮的光线里,我却觉得这个女人全身上下都在散发着黑暗的气息。黑暗侵蚀了她的内心,扭曲了她的面孔。刹那间,她仿佛是世界上最丑恶的女人。
“那个臭女人!我们缴了这么贵的餐费,就吃这种垃圾呀?”
曾校监走远后,小宝才敢骂出声。他对这里食堂的饭菜很不满意,清一色的白菜肥猪肉,白饭又硬得难以下咽。
食堂跟宿舍一样,一个大房间里摆了好多张长桌子,所有的学生都按床位号坐自己的座位。除了我们这一桌,周围的孩子们都在狼吞虎咽。显然,他们对这种难吃的饭菜早已习以为常了,他们就像一群饥不择食的猪,挤在食槽里抢食。
而我们也会习惯的,习惯这里的一切。我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我用力地嚼碎嘴里的饭粒,混着口水吞下去。我的胃好像开始痛起来了。胃和陌生的食物在相互适应对方的过程中,产生了轻微的痛楚。我强压着胃里的翻腾,我告诉自己,必须把饭碗里的食物全部吞下去。
我想我是最勇敢的一个小孩,因为同桌的其他人只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他们宁愿饿着。这不是个好主意,饥饿不是小孩子们能轻易承受的。他们都没有出声,相互看着对方。小宝嘀咕着晚饭时间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这里的一切活动都必须按照曾校监规定的时间来完成。
曾校监又走了回来。“怎么不吃饭?”她挥了挥教鞭。藤条的快速挥动与空气摩擦出可怕的声响。她怒目瞪视着这些不听话的小孩。
我们都被吓到了,就连小宝也很快地捡起碗筷。饭桌上又恢复了一片繁忙的景象。
只不过,仍有一个人胆敢呆坐着。
你不能责怪她,因为她的智力只有四岁,还不懂得无条件服从。低B琼哭着鼻子,嚷嚷着饭菜不好吃,她要吃蛋糕、布丁,还有果汁。她的哭声挑战着曾校监的忍耐极限。
那个女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其他桌的孩子们也望了过来。大家都一脸的担心。在那些小孩当中,我相信其中也有些小孩跟低B琼一样是弱智儿的,但他们不吵也不闹,即使是四岁的小孩,也会被驯得很乖。
这所小学里的统治者总有办法让你听话。
低B琼惨了!
这个仍在大吵大闹的弱智儿居然发脾气地将餐桌上的饭菜全部打翻了,这对我们来说的确是种解脱,可我们谁也没露出欣喜的表情。一场暴风雨的气息已经把我们吓坏了。那种吓人的气场正从曾校监身上剧烈地疯涌而来。
只见她脸色铁青,血脉贲张,整个人仿佛就要爆发了。
当空气中响起一阵类似闷雷般的怒吼时,我吓得赶紧捂住了眼睛。我的十根手指头紧紧合拢在一起,它们足以遮住我的眼睛,令我暂时失明。但我没有多余的手来塞住耳朵,那些怒骂声、惨叫声、鞭打声、哭声,像一种腐蚀性液体强行灌进我的耳朵。我觉得头脑都灼烧起来了。
很痛,很痛。
“死孩子!你以为这是你家呀!想吃什么就有什么啊!”
“臭东西!敢不听我的话!找死!”咒骂声,每个字都清晰地砸进我的耳朵。低B琼的哭声触碰了我,仿若烙铁加身,烧焦了我的皮肤。我躲在视线的黑暗中,屏住了呼吸,身体的颤抖久久不能平息。
眼睛里温热的液体浸湿了我的手指。
我多么想阻止这一切。别再打了!别再哭了!求求你们!
可是这场鬼哭狼嚎足足持续了好几分钟,然后,低B琼好像被曾校监拉了出去。
食堂里恢复了安静。
我不知道低B琼接下来的命运如何。晚饭后,我们才从其他的小孩口中得知,低B琼极有可能被校监关进小黑屋了,那是一间黑暗、潮湿、肮脏的屋子,曾经被关过的孩子说那里还有老鼠、蟑螂在你脚边爬来爬去,还会钻进你的衣服里,可怕极了。
如果把老师们惹急了,就会被关进去。
只要进去一次,你永远不想进去第二次。
到宿舍熄灯时间,低B琼还没有回来,我们猜想她今天晚上得在小黑屋里过夜了。
我希望老鼠和蟑螂不要欺负她。
熄灯后,宿舍里一片黑暗,不过大家都没有睡着。晚饭没吃饱,实在太饿了,我的胃又绞痛起来。饥饿这玩意儿,你越是想否定它,它便越挑战你的神经。我睡在床上,蜷缩成一团。我真后悔没有带零食过来,而这个地方,只能吃学校分配的食物。除了主餐之外,充其量也只能领到一两只廉价的水果,而你吃那些水果的时候,也许会吃到虫子。
曾校监的办公室就在走廊的第一间。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人过来巡视。老师站在门口,用手电筒往宿舍里照了照,没发现异常情况便离开了。
走廊上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后,睡在对面床的小宝突然掀开了被子。
“三水妹!三水妹!”他叫我。我饿得都没有力气理他,懒懒地应了一声。
“喏,给你!”他小声说道,扔了什么东西过来。
那东西掉在我的枕头边,我伸手去拿,我摸到什么东西,这使我立刻精神为之一振,不开灯我也能猜出这是饼干或者别的零食。
我马上爬了起来,飞快地拆开包装纸。是牛奶味的饼干!我顿时狼吞虎咽起来。我的食道迫切地消化着这些补充能量的食物,这多少缓解了我胃部的绞痛。我这时才知道小宝刚才躲在被窝里是在偷偷吃东西呢。
“好吃吗?我从家里带来的。”
小宝像对这里苛刻的环境早有先见之明似的。我十分佩服他。
我还在吃饼干,见到小宝忽然从床上跳了下来,他把怀里的饼干分给肚子饿得咕咕叫的伙伴们。
他是一个多么善良的小孩啊,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也会被送到这里。他也有什么缺陷吗?
“小心点儿,别让查房的老师发现了哦。”
他叮嘱大家后,又利索地爬上床。
吃完饼干的我看着他,小声问道:“小宝,你得的是什么病呀?”
“嗯?”
他看过来,稀薄的月光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病。不过,既然被送来这里,我想我一定是有病吧。”
我还想继续问下去,不过这时走廊上又传来了脚步声,我只好盖上了被子,那些正在吃零食的伙伴们也赶紧闭上眼睛装睡。
少顷,又是一道刺眼的电筒光在黑暗中晃来晃去……